一個星期之後,老莫向遲孟桓交了卷。

    遲孟桓穿戴齊整,脅下夾著一隻精致的皮包,坐上他的私家轎,胸有成竹地出了門。四名轎夫當然都是新雇的,在香港吃這碗飯的華人遍地皆是,更換幾個抬轎子的易如反掌,在返孟桓看來比買四匹馬還要省事。

    轎子出了雲鹹街南口,拐彎上了荷裏活道,朝西北方向走去。前行一箭之遙,便到了一個令人談虎色變的地帶:在荷裏活道左側,從亞畢諾道到奧卑利街,這一片不大的地皮相鄰坐落著中央警署、初級法院和維多利亞監獄,這是掌握著芸芸眾生的生死簿的地方,在一般市民眼裏不亞於鬼城囗都,從旁邊走過都覺得毛骨悚然,惟恐不留神被巡邏的警察隨便找個借口拘了去,打入十八層地獄,輕則割辮子、抽“九尾鞭”、號枷示眾,重則上絞刑架,好生了得!而遲孟桓今天卻是專程到此,來叩地獄之門。那四名轎夫一邊氣喘籲籲地走著,一邊腿肚子轉筋,心裏在納悶兒:這位少爺到閻王殿來串門,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其實遲孟桓對拜訪中央警署也心懷忐忑,離那座大樓還很遠,便讓轎子停在路邊,自己下了轎,整整衣帽,脅下夾著皮包,步行著走過去。在這種地方,縱是“高等華人”,也不敢擺譜的。

    中央警署的外觀並不驚人,這座建於1857年的“h”形三層樓房,磚牆瓦頂,雖也是西式風格,而比起總督府、英軍司令官邸,卻簡陋粗糙得多,甚至不如臨海的那些公司、洋行的大樓顯得氣派,僅具實用價值而已。然而,正是由於它的特殊用途,這座平平無奇的樓房卻自有一種肅穆森然的氣象。此時,樓前的操場上,幾十名警察正在操練,步聲橐橐,刀光劍影;大門前站崗的一名印警和一名華警荷槍實彈,虎視眈眈。

    遲孟桓神色莊重地朝大門走去,還沒有走到跟前,便看到那印警對華警使了個眼色,那華警於是威嚴地喝道:“站住!”

    遲孟桓看看那位“大頭綠衣”華警,心裏說:喔喲,我又不是不知道,在警察裏頭,英警是老子,印警是兒子,華警是孫子,月薪隻有幾塊港幣,比印警少一半,比英警少三四倍,你當這份官差還不如我家的一個傭人掙的錢多,神氣什麽?不過是洋人的一條看門狗而已!他看清了這位華警的袖子上沒有標著“sneak

    english”的布條,卻故意跟他用英語說:“報告警官,我有緊要公務!”

    果然,那華警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一臉的茫然。於是,旁邊的印警

    “紅頭阿三”才開始出麵,用英語問道:“你有什麽事?”

    遲孟桓緊走兩步,來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說道:“報告警官,我有重要情報,要麵見警察司閣下!”

    “警察司?”頭裏紅巾、麵色黝黑、一臉絡腮胡子的印警聽得好似天方夜譚,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警察司是我們的最高上司,不可以隨便見的!你是什麽人?”

    遲孟桓等的就是這句話,此時才從西服裏麵的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雙手遞了上去。

    那印警右手持槍,左手接過信封,見沒有封口,朝著裏麵吹了口氣,便清清楚楚地看見,信封裏其實隻有一張名片,旁邊卻是一疊鈔票。“紅頭阿三”自然心裏明白,便把槍夾在脅下,騰出右手,伸出兩個指頭,拈出那張名片,舉在眼前仔細審視,見上麵用英、漢兩種文字印著“chi

    tianren遲天任”的名字,頭銜列了長長的一大串,其中最顯眼的則是“tusticeofthepeace太平紳士”。

    “紅頭阿三”臉上的表情和緩得多了。遲孟桓心裏明白,這多半是那疊鈔票所發揮的威力,印警的地位雖然比華警稍高一些,但年薪也不過一百多塊港幣,月薪僅十幾塊錢,沒見過大象屙尿,信封裏的那點“貼士”已經超過他一年的工錢,自然會善待這位“施主”;至於老太爺的那張名片,雖然也是一塊上好的敲門磚,但“太平紳士”這個頭銜,畢竟是個帶有榮譽性的職務,平時唬唬老百姓是足夠了,而在真刀真槍的警察麵前,人家可以把你待若上賓,也可以不當迴事,其“彈性”是很大的,現在把它和鈔票結合在一起使用,也就保險得多了……

    “你在這裏等一下!”印警收起信封,手裏捏著那張名片,進了旁邊的崗亭。

    遲孟桓隔著玻璃窗看到他在裏麵打“德律風”,至於打給誰,說些什麽,則聽不見了,但可以猜想,那是在和裏麵聯係。

    片刻,從大樓裏走出了一名英警,進了門房,和印警兩個人交談了幾句,大概是那位印警在替遲孟桓求見吧?估計把信封裏的“好處”也分了一些給他的這位上司。

    門口的那位沒有得到“好處”的華警還筆直地站著,像監視嫌疑犯似地盯著遲孟桓,印警已經陪著英警走出了崗亭。遲孟桓也弄不清楚這位英警是什麽官階,但見他袖子上釘著三道黑杠,領邊佩有英國國徽,便知道至少是一位高級警察,身分和這兩位黃臉的

    、黑臉的大不相同。

    “你有什麽情報要報告警察司?”那位三道杠英警手裏捏著印警轉交給他的名片,毫無表情地看著遲孟桓,“把東西交給我好了。”

    遲孟恆心想:交給你?我知道你是誰?萬一石沉大海,我連打聽都沒處打聽去!於是,靈機一動,就順口撒了個謊:“報告警官,事關機密,這情報沒有寫在紙上,我必須麵見警察司,向他口述!”

    那英警聽了,不置可否,轉身向門旁的崗亭走去。遲孟桓隔著玻璃窗看見他在裏麵打“德律風”,想必是向上級請示。等他打完了,掛了話筒,走出崗亭,也不說話,卻向印警丟了個眼色,“紅頭阿三”便朝遲孟桓命令道:“把手舉起來!”

    遲孟桓腦袋“嗡”地一聲,心說:糟了,還沒有吃到羊肉,倒先惹得自己一身臊!不讓我見警察司,不見也就是了,憑什麽把我抓起來?肚子裏雖然心驚肉跳,卻又不敢反抗,乖乖地舉起雙手,作無條件投降狀。

    “紅頭阿三”便伸過手來,從他的兩肋往下摸,搔得遲孟桓渾身發癢,也不敢出聲。直到把他全身摸了個遍,然後又把他的皮包也打開看了看,這才說:“你可以進去了。”

    遲孟桓一場虛驚,這才明白根本不是要抓他,而是例行的安全檢查,防止外人把槍支、炸彈帶進去。“紅頭阿三”檢查完畢,沒有發現可疑之物,那英警便對遲孟桓說:“你跟我來!”

    門口的這一關順利通過,遲孟桓激動得心髒“咚咚”地跳,趕緊應了聲:“是!”跟著那位英警走進了陰森森的中央警署大院。院子裏的警察正在邁著大皮靴“哢哢”地操練,他躲躲閃閃地從旁邊繞過去,那樣子倒有些像一個被押送進來的罪犯。

    大樓的門旁又是兩名持槍的警察站崗。遲孟桓心裏正在嘀咕,帶領他的那位英警小聲向站崗的打了個招唿,竟然未加阻攔,便放行了。兩人踏著樓梯上樓,左拐右拐,拐得遲孟桓暈頭轉向,前邊帶路的英警卻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站住了,迴頭對他說:“你在這裏等一下!”說完,便敲了敲門,高聲喊道:“報告!”

    “進來!”裏麵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遲孟桓猜想:說話的這位也許就是警察司閣下?心情越發緊張,狂跳的心髒好像要蹦出喉嚨口了。

    那英警推開了門,獨自進去了。遲孟桓明白,這是先行向警察司閣下報告一下,然後再叫他進去,便筆直地站在門外,屏息靜氣地等待召見。不想這一等,竟然不見音信,十多分鍾過去了,進

    去的英警還沒有出來,遲孟桓心裏發急,連站都站不穩了,不知道到底是怎麽迴事?難道說前麵的兩關都順利通過,最後這一關倒卡住了嗎?唉,不管謁見警察司這件事成與不成,總也該給我說一聲嘛!現在這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萬一被哪位不知就裏的警察當成嫌疑犯拉到別處去,那倒是麻煩了……

    遲孟桓正在樓道裏六神無主,那扇閻王殿的門打開了一條縫,還是剛才帶他來的那位英警,探出頭來,朝他叫了一聲:“進來!”

    “是!”遲孟恆仿佛等了一年,突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忙不迭地一閃身鑽進了那扇門。

    這裏就是香港警察最高長官的辦公室。遲孟桓抑製不住地心跳,抬起頭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迎麵牆上高懸著的英國國徽,國徽下麵是一張寬大的寫字台,寫字台前一把高腳高背座椅,而座椅上卻空空無人。這……

    遲孟桓待要請教帶他前來的那位英警,迴頭一看,那人卻又不見蹤影,也不知哪裏去了。遲孟桓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好似林衝誤入白虎階堂,心裏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旁邊的帷幕輕輕飄動,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人物,身穿橄欖綠警服,肩佩上尉肩章;方方正正的臉龐上,額頭寬闊,淡栗色的鬈發梳得整整齊齊,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小胡子不像常見的那樣分成“八”字,而是剪成一個半月形,覆蓋著上唇。

    此人就是警察司francishenry

    may,漢文名字寫作“梅軒利”,現年三十八歲。作為英國的少數民族愛爾蘭人,他可以說是官運亨通,從國內大學畢業之後考入了殖民地部,1881年,年僅二十一歲作為“官學生”被派到香港,在政府部門工作。1891年,梅軒利三十一歲,便擔任了代理總督柏加少將的私人秘書,並且由此交上了桃花運,娶少將的愛女夏蓮娜為妻,從而在仕途中直上青雲,先後擔任水師提督參議、庫政司、副華民政務司等職。從1893年起,他在第十一任總督威廉·羅便臣手下出任警察司,作風強悍果決,有“鐵腕人物”之稱。如今總督換了卜力,梅軒利的警察司位置仍然坐得穩穩當當,在香港還沒有人能夠取代。

    遲孟桓曾經在一些場合非正式見過梅軒利,雖然隻是遠遠相望,不敢上前,但這副麵孔還是認得的。現在經過層層關卡,終於得到他的單獨召見,實在是不勝榮幸,連忙摘下帽子,雙腿並攏,朝著那個高大的身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拜見司憲閣下!”

    梅軒利倒

    背著雙手,邁動著高統皮靴,“哢哢哢”走到座椅前,站住了,右手從背後抽出來,看了看手中捏著的那張名片,又向遲孟桓掃了一眼,用低沉的聲音問道:“你就是太平紳士遲天任先生?不對吧?”

    竟然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而且是正宗廣府口音。這正是“官學生”的優勢,他們畢業於英國的高等學府,並受過漢語訓練,諸熟“華情”,由這樣的人充任香港官員自然是一以當十。梅軒利在和華人對話的時候喜歡講漢語,與其說為了和華人溝通,倒不如說是以此作為一種威懾力量,等於明白地告訴對方:我是個中國通,在我麵前不要耍什麽花樣!

    遲孟桓心裏“咯噎”一聲,暗想:那張名片把黑臉、白臉的鬼判都蒙過去了,卻蒙不住這位閻王,此人眼力果然厲害!

    “報告閣下,”遲孟桓說這話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小腿在發顫,“太平紳士遲天任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兒子遲孟桓……”

    “嗯?”梅軒利寬闊的額頭下那兩道淡栗色的眉毛皺了起來,“這怎麽可以?太平紳士並不是一個世襲的職務!”

    “是,閣下!”遲孟桓連忙說,“家父年事已高,行動有所不便,我受父親的委托,代表他前來拜見閣下,所以……所以按照民間禮儀,應該用長輩的名義,以表示對閣下的由衷尊重,這一點,我想閣下能夠理解……”

    一你很會說話!我本來完全可以以冒名頂替的罪名逮捕你,”梅軒利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了下去,迴頭打量著遲孟桓,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微微一笑,“現在,你的善辯使我改變了主意,你很幸運!”

    “不,這是因為閣下體恤民情,寬容下屬,”遲孟桓的脊背一陣陣發涼,心想:我不為自己辯護,今日做了屈死鬼,豈不冤枉?看來好話多說些是沒有錯的,人總是喜歡聽別人奉承,就連這位殺人不眨眼的閻王也不例外,盡管把他當作菩薩來讚美就是了。心裏這麽想著,一雙眼睛瞄著梅軒利,說,“我一看到閣下的這副相貌,就知道你是一位寬厚仁慈的長官……”

    “什麽?我的相貌?”梅軒利饒有興致地望著他,“難道你會看相?”

    “會一點,閣下,”遲孟桓打蛇隨棍上,趁機往前湊了湊,煞有介事地盯著梅軒利的臉,端詳了片刻,說道,“閣下天庭飽滿,地間方圓,當中印堂發亮,官運正旺,將來……”

    “將來怎麽樣?”梅軒利問。

    “閣下將來……”遲孟桓故意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

    ,“將來做官要做到總督之位,而且受封為爵士!”

    “莫名其妙!”梅軒利笑笑,“我的職務升遷掌握在英國女王陛下的手裏,你怎麽會知道?”

    “這……這都寫在閣下的臉上嘛,無論中外都是一個道理,”遲孟桓壯著膽子說,“閣下信與不信都沒有關係,將來的事實總歸會證明的!”

    竟然言之鑿鑿,敢於許下彌天大願。其實,遲孟桓對於相術一竅不通,這一套言語都是老莫事先教給他的,盡管照說不誤。他問老莫這一套說詞有何依據?老莫說,梅軒利是愛爾蘭人,而愛爾蘭是個出總督的地方,於是扳著指頭曆數:到目前為止,香港總督一共才十二任,而其中第五任總督赫科萊斯·羅便臣、第六任總督麥當奴、第七任總督堅尼地、第八任總督軒尼詩、第九任總督寶雲、第十任總督德輔都是愛爾蘭人,竟有六位之多,占了一半;英國殖民地部為什麽要這樣安排?我們不得而知,但這一現象卻值得注意,焉知將來梅軒利不會走到這一步?暫且替他說下大話,討他個喜歡,反正兌現不兌現都不是眼前的事!

    遲孟桓的許諾,梅軒利當然並不深信,但有意思的是,幾年前曾有一位來自西班牙的星相家給梅軒利看過手相,也說他是“未來的總督”,東西方的“相術”竟不謀而合,也許純屬巧合。不管這一許諾將來能否兌現,現在聽來卻十分順耳,即使這隻是對方向他表達的一個美好祝願,他也是樂於接受的。便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的一把椅子,說:“遲先生,請坐!”

    遲孟桓吃了顆定心丸,從肅立一旁接受盤問輕易地成為座上賓,可以進入正題了。

    “我很忙,遲先生,”梅軒利說,側眼看了看遲孟桓拿在手裏的皮包,“令尊委托你來見我,有什麽事情嗎?”

    “是的,閣下……”遲孟桓連忙打開皮包,把手伸進去,猶豫了一下,取出一隻信封,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

    梅軒利接過那隻沒有封口的信封,抽出裏麵的一張紙,定睛一看,竟是一張匯豐銀行的支票,填好的數額是港幣一千元整。

    “這……是什麽意思?”梅軒利那張方方正正的臉頓時嚴肅起來。

    “閣下,”遲孟桓誠惶誠恐地望著他,“這是家父送給閣下的一點小意思……”

    “不,遲先生,我更欣賞你剛才開給我的那張空頭支票,”梅軒利神色嚴峻地說,一雙大而陰沉的眼睛並不看遲孟恆,而轉臉注視著牆上的英國國徽,“如果你希望預言成真,那

    麽就不要毀了我的前途!”

    遲孟桓的臉騰地紅了。

    “我想你一定知道發生在去年6月的那樁案子吧?”梅軒利問他。

    “哦,是,閣下!”遲孟桓答道。去年那樁轟動一時的警察索賄案,在香港幾乎無人不曉,遲孟桓當然不會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住在上環華裏東街的岑某,勾結官府,在警方的包庇之下公然經營非法的賭業,每月按時向警方派送“孝敬”,自副警察司以下,包括華洋幫辦、英警、印警、華警,以及管理牌照的登記宮署,從首席文案以至信差,無不有份,連清潔局、消防局等等凡是有權幹涉他營業的部門統統打點周到,於是有恃無恐,為所欲為,在華裏東、西街、長興街、四方街一帶遍布他的賭館,派出招徠生意的“帶街”一直活動到大馬路、水坑口、大笪地、荷裏活道、文武廟,沿途拉攏行人去賭博。不料因為分贓不均,引起內訌,有一個名叫鄭安的,也是個中人物,向警察司梅軒利告了密,梅軒利親自率領一彪人馬前去搜查,一舉破獲了這一團夥,查處受賄警員達一百二十八人之多,其中包括一名副警察司、十三名英國警官、三十八名印警和七十六名華警,此外還有撫華道署的九名官員也因此被開除公職或勒令退職,其中包括華民政務司署的總登記官。那樁大案的確令人觸目驚心,但是,此類事情在香港幾乎每天都有發生,屢禁不止,辦了那樁大案就能夠洗刷“警匪一家”的肮髒形象嗎?遲孟恆才不信呢!遲氏父子就是行賄的行家,他們的發家史、經商史也是一部行賄史,直到剛才走進這座中央警署的大門也是靠了這一基本伎倆,你警察司梅軒利充什麽假正經?算了吧,這不過是在人前裝裝樣子罷了!

    “那樁案子是大英皇家警察部隊的極大恥辱!”梅軒利繼續說,“腐敗之風就像瘟疫一樣在香港蔓延,貪汙受賄已經到了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地步,這是一副毒劑,如果不根除它,將腐蝕整個社會,摧毀我們的政權!遲先生,令尊作為一名太平紳士,對香港的治安也負有重大責任,那麽,就應該協助我做好這件事,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大英皇家警察的榮譽和純潔,而不要幫我的倒忙!”他把那張支票像一張廢紙似地丟在桌麵上,命令式地說,“把這個收迴去!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現在可以走了!”

    一千元港幣是個不小的數字,相當於梅軒利好幾個月的薪水,不但對他沒有絲毫誘惑力,反而惹惱了他,怒而逐客,這使遲孟桓目瞪口呆!

    “是,閣下!遲某久聞閣下廉潔奉公,

    兩袖清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人欽佩之至!”遲孟桓站起身來,匆匆收起了那張支票,但他並不打算就這樣走了,便說,“閣下,我還有一件要事向你報告……”

    “什麽事情?”梅軒利毫無表情地問。

    “噢,請閣下過目。”遲孟桓從皮包裹抽出來一張折了幾折的紙,打開來,雙手遞過去,放在梅軒利麵前的桌麵上。

    梅軒利的目光落在這張紙上。這是一份由廣東提刑按察使轉發的朝廷布告,諭令全國各省府州縣特別是沿海各口岸要塞,嚴密緝拿潛逃在外的“康黨”,簽發的時間為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即今年公曆9月,“戊戌政變”剛剛發生之後。這份布告顯然是曾經公開張貼過的,又從牆上揭下來,紙張已經發黃,帶有雨漬和漿糊痕跡,而且局部破損。梅軒利精通漢文,無須遲孟桓翻譯,一目了然。開頭部分的套語過後,便是一串逃犯的名單,梅軒利剛剛看了為首的“康犯有為”、“梁犯啟超”,就已經失去了興趣,轉過臉來說:“遲先生,這是一份過時了的情報,沒有什麽價值。康有為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就離開香港到日本去了,梁啟超根本沒有來過香港……”

    “閣下,”遲孟桓湊上前去,伸出一個指頭,指著布告上靠後麵的一行字說,“請你注意這個人!”

    “嗯?”梅軒利重新把目光投射到這張紙上,在遲孟桓手指所指之處,寫的是:

    易犯君恕,順天府人,現年二十八歲,與康犯有為、梁犯啟超、譚犯嗣同等陰謀發動兵變未遂,在逃,著緝拿歸案。易犯謀反咋舌,罪大惡極,凡軍民人等,如能拿獲該犯,賞花紅銀兩一千元。銀封庫存,犯到即給,慎勿懷疑觀望,各宜凜遵勿違。

    梅軒利看到這裏,抬起頭來,問:“你……知道這個人在哪裏?”

    “報告閣下,”遲孟桓說,“在香港。”

    “噢?”梅軒利有些吃驚,“這樣一個被中國政府通緝的政治犯潛逃到香港,我竟然不知道!”

    “這並不奇怪,”遲孟桓說,“易君恕不像康有為那樣有名氣,而且也沒有帶家眷和隨從,隻身潛逃香港,所以不致引起官方的注意。不過,對中國政府來說,他卻是一個重要的逃犯,因為在今年的夏秋之交,那場密謀以軍隊包圍頤和園、刺殺慈禧皇太後的未遂政變,他是直接參預者之一,譚嗣同被捕、殺頭,而他卻逃脫了。現在的中國是皇太後執政,能夠放過這個人嗎?所以,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緝拿歸案!”

    “啊,很好,謝謝你向我報告了這個消息,”梅軒利說,“對於中國朝廷殘暴的專製統治,我一向沒有好感,這個可憐的人被他們追捕得走投無路,我們也許可以為他提供一些人道主義的幫助……”

    “什麽?”遲孟桓大吃一驚,沒有想到梅軒利對他的舉報竟然作出這樣的反應,“閣下要幫助他?”

    “是的,”梅軒利說,“就像對康有為那樣,他來到香港的時候,我曾經親自到碼頭迎接,並且為他安排了住處。康有為是一位傑出的政治領袖,他反對專製,提倡民主,這在中國是很了不起的,英國政府對他的行動很為關注……”

    “在我看來,這不過是相互利用而已,”遲孟桓脫口而出,“英國要利用康有為作為向中國施加壓力的政治籌碼,康有為要利用英國提高自己的身價,擴大政治影響!”

    這番話說出了口,遲孟桓被自己的唐突嚇了一跳,誰知道對方愛不愛聽?

    “嗯?”梅軒利卻並沒有責怪他,反而對他刮目相看,“遲先生倒是很有政治頭腦!”

    “不敢當,”遲孟桓受到鼓勵,故作謙虛地笑笑,卻更加放膽說,“我隻是一個商人,在商言商罷了。而各國之間的政治較量,也無不以經濟利益為重要目的,其實也就是相互在做生意。康有為過去曾經多次來港,搜求圖書,研究西學,對英國的社會製度十分向往,他在國內發動的維新運動其實就是以英國的政治製度為藍本。試想,如果他成功了,中國必然會向英國靠攏,英國的在華利益也必然會擴大。但是很不幸,他失敗了!一位失敗的政治家就像破產的商人一樣,沒有了資本便立即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所以,港府和閣下本人對康有為的接待,以遲某愚見,僅僅是出於禮儀的考慮,他的利用價值已經不大了。如若不然,那又為什麽不把這張牌捏在自己手裏,而放他遠走日本呢?”

    “哈,哈哈……”梅軒利啞然失笑,好似魔術師不期然遇到了一位同行,“遲先生何必把話說破?也許將來康有為對我們還會有用處的!”

    “是,是,閣下看得很遠!”遲孟桓連忙附和。

    “嗯,你請坐。”梅軒利看他還站在那裏,便指了指椅子說。

    “謝謝,”遲孟桓在剛才的那把椅子上又坐了下來,他已經感到對方不再把他當作外人了,心裏踏實多了,便接著說,“不過,我還是要提醒閣下,易君恕這個人畢竟不同於康有為,他不具備康有為那樣的政治影響,也沒有在海外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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