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來,沒有再迴他棲身的苦力館,卻沿著德輔道急急地趕往西營盤,那裏有阿煒兄弟的家。三年前,阿煒的老婆得了產褥熱,死了,撇下一個細女,如今也已經三歲了。苦力的孩子連個正式的名字也沒有,阿煒就叫她“細女”。這三年來,阿煒每天早出晚歸,在碼頭上賣苦力,掙錢養活他的細女,那孩子沒有人看管,就把她一個人鎖在寮棚裏,等到黃昏,她的阿爸迴來,帶迴煮飯的米和小小的一條鹹魚,那就是她最快活的時候了。現在,她的阿爸死了,那孩子一個人怎麽活?她現在怎麽樣了?一想到孤零零的細女,阿寬的心收緊了,腳步加快了。阿煒兄弟,你是替我死的,我得替你活著,從今以後,你的細女就是我的細女,就是我的命!

    阿寬跑到西營盤,鑽進那密密麻麻像蜂巢蟻穴似的木屋寮棚區,直奔阿煒的家,那是一個用廢木頭、破紙箱和葵葉、樹枝搭起的小巢,雖然簡陋,雖然破爛,父女兩人就是靠它遮蔽風雨。這地方,阿寬過去來過幾迴,和他們父女一起吃頓粗茶淡飯,小小的家棚也曾充滿歡聲笑語。

    可是,當阿寬再一次來到這裏,麵前的景象卻把他驚呆了,寮棚已經坍塌,雜亂的木棍、葵葉下麵露出鍋碗瓢盆,可是,卻不見細女,細女哪裏去了?

    阿寬慌了,一個三歲的細女能跑到哪裏去啊?他四處尋找,哭著,喊著,問旁邊的鄰居:“好心的阿哥、阿嫂,你們認識阿煒嗎?你們看見了阿煒的細女嗎?”

    看著他那一身泥汙的樣子,鄰居還以為他是個撿破爛的乞丐,哪知道他是阿煒的把兄弟,是來找阿煒的細女!

    “唉,你怎麽早不來?晚了!”

    “怎麽,細女她……”

    “那個細女!咳,天下沒有見過這樣的細女!她阿爸出了事沒迴家,她就在家裏等著,等著,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就那麽乖乖地等著,也不哭,也不叫。我們都知道阿煒出事了,見他家裏鎖著門,誰知道寮棚裏還有他的細女?直到上個星期的那場台風,這裏的好多寮棚都被刮倒了,聖約翰救傷會的醫生來救人,才發現阿煒那倒塌的寮棚裏躺著一個細女!她不是被砸傷的,是餓昏了,等不到她的阿爸迴來,這細女餓死都不出聲,真是和她阿爸一樣有骨氣!”

    “她……她現在怎麽樣了?人在哪裏啊?”

    “聖約翰救傷會把她抬走了,要是她的命大,也許還活著,誰知道呢?”

    好容易得到這點消息,卻又不知細女是死是活,阿寬連向人家

    道謝都忘了,轉臉就跑,他得趕快去找細女!

    聖約翰救傷會在半山麥當奴道,那是洋人居住區。香港的洋人、華人兩重天地,阿寬一個碼頭苦力什麽時候去過半山呢?一想到紅毛藍眼的洋人,心裏就發怵,阿煒兄弟就是死在洋人手裏,他自己在監獄裏也吃夠了洋人的苦頭。可是,洋人裏頭也有念經行善的人,聖約翰救傷會那麽老遠趕到西營盤去救人,要不是他們,阿煒的細女準是沒命了!

    阿寬心懷惴惴,找到了聖約翰救傷隊。一位會說中國話的洋醫生接待了他,聽完了他的敘說,在一本花名冊上查了一陣,告訴他說:“你要找的那個女孩子已經出院。”

    “出院?”阿寬聽得發愣,“她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誰接她出院?到哪裏去?”

    “一位英國公民收養了她,她現在有家可歸了,你可以放心了。”

    “啊?!”阿寬的頭頂“嗡”地一聲,被這個結果震懵了,他苦苦尋找那個細女,好容易尋到了門徑,知道她還活著,可是卻已歸了人家了,中國人的細女被洋人收養了!“不,這可不行!我得把她要迴來!醫生,請你告訴我,收養她的那個人是誰?”

    “不,不可以,”醫生說,“收養人的私人秘密,我們沒有權利向任何人透露!”

    大門關上了,已經找到的線索又斷了,阿寬的心碎了:苦命的細女呀,你到底被誰抱走了呢?一個三歲的孩子,從現在歸了洋人,長大了就把什麽都忘了,永遠也不能認姓歸宗,阿炸兄弟的這條根也就斷了!

    阿寬死不了這條心。從此,每當黃昏時分,他從碼頭收工之後,總是到半山的洋人居住區轉悠。不敢叫人家的門,不敢向人家打聽,隻是遠遠地看著,透過那一幢幢花園洋房的鏤花柵欄,窺測著人家的孩子。當然免不了一次又一次地遭人白眼,受人訓斥,甚至被警察趕走,但是,比起阿煒兄弟的那條命,比起那個不知下落的細女,這些屈辱都算不了什麽了,他阿寬能忍,不能忍也得忍,在茫茫大海裏尋找一根細小的縫衣針。他知道,各色人等五方雜處的香港,華人占了九成九,洋人隻不過幾千人,而且大都住在半山和山頂,阿寬就是磨爛腳板,挨門挨戶地找,也要找到那個孩子,要不然,他怎麽對得起阿煒兄弟啊!

    記得那一天,他疲憊地奔波了一天,從花園道鬆林徑走下山去。經過一幢半山別墅門前,他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洋人,大約四十多歲,蓄著一部蓬鬆的大胡子,身穿黑色西服,頭戴“波樂帽”,一副

    英國紳士派頭,手裏領著個兩三歲的女孩在山徑上悠閑地散步。那時候,阿寬還不認識這位紳士,不知道他就是聖約翰大教堂的林若翰牧師,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阿寬出於本能的敏感,特別注意人家的孩子。一眼望過去,他突然一愣,那孩子雖然穿著洋式的小裙子,卻是滿頭黑發,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這是他要找的細女嗎?有點像,又不大像,阿煒的細女麵黃肌瘦,哪像人家這孩子,這麽白淨,這麽滋潤,那張臉就像是細瓷碗……

    他呆呆地看著,看著,忍不住感歎了一聲:“唉,細女呀!”

    林若翰和孩子都一愣,這才發現山徑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華人,遠遠地朝著他們呆看。

    “走吧,e,”林若翰警惕地拉著女孩的手,轉過了身去,“我們迴家了。”

    可是,那女孩卻仍然迴過頭,目不轉睛地望著身後的這個彎腰駝背、又黑又瘦的人。她緊緊地盯著阿寬,好像在極力迴想著什麽。阿寬的心慌慌地狂跳起來,這孩子是不是……

    林若翰迴過頭來:“e,你還在看什麽?”

    突然,那孩子掙脫了他的手,沿著山徑跑了過來,張開兩隻小手,興奮地喊著:“寬叔!你是寬叔!”

    “啊!”阿寬淚如泉湧,緊跑兩步,迎上前去,一不小心,被腳下的石板絆倒了!他爬起來,伸開胳膊,一把抱起那個孩子,“細女啊,我可找到你了!”

    林若翰匆匆跑過來,從他的懷裏搶過孩子,一雙藍眼睛裏充滿了慍怒:“你,是什麽人?”

    “dad不認識他?”細女說,“他是寬叔呀……”

    “寬叔?什麽寬叔?”林若翰顯然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他故作平靜地聳聳肩,對孩子說,“e,你弄錯了,我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不,dad,”孩子說,“他就是寬叔!”

    “先生,你看,這孩子都認出我來了,”阿寬忙說,“我找了她兩個多月了,你把她還給我吧!”

    “什麽,還給你?她是我的女兒,為什麽要給你?”

    “先生,她不是無主的孩子,我就是她的親人哪!”

    “你是她的親人?”林若翰不得不正視現實了,隻好說,“聖約翰救傷會登記得清清楚楚,這是一個孤兒,我在香港政府辦了合法的收養手續!你能證明自己是她的血親嗎?”

    “我?”阿寬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她

    阿爸的朋友,結義兄弟……”

    “那算什麽?”林若翰眯起那雙藍眼睛,微微一笑,“隻不過是朋友關係,沒有任何法律效力。我是這孩子的法定監護人,而你並不是她的血親,所以,對她的監護權問題,根本不是我們之間所應該談論的內容!”

    林若翰說完,抱起了孩子,轉身就要走去。一、

    “等一等,先生!”阿寬上前攔住他,“我……我不能丟下這孩子,請你行行好,把她還給我吧!”說著,熱淚湧流出來。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你沒有權利向我提出這個要求!”林若翰站住了,迴頭打量著阿寬身上那襤褸的衣衫,“更何況,你恐怕連她的基本生活條件都不能保證,你是做什麽的?”

    “我……我是碼頭的搬運苦力。”阿寬說。

    “你有自己的住房嗎?”

    “哦,沒有,我住在苦力館……”

    “苦力館?”林若翰搖搖頭,“噢,上帝啊,那裏的一個房間要住幾十個人,肮髒、汙濁,令人無法忍受,e怎麽能住在那種地方?她需要有自己的房間,有傭人照顧她的起居,她要保證充足的營養,而且還要接受正規的教育,很遺憾,這些你都不具備!如果——這僅僅是一個假設,如果你把她帶走,就等於把她投進地獄,讓她遭受貧窮、饑餓和疾病的折磨,那是十分殘酷的!難道你願意那樣做嗎?”

    “要是先生肯把她還給我,我就拚命掙錢來養活她!”阿寬說,“天下的苦我都吃盡了,還有什麽苦不能吃呢?”

    “看得出,你非常愛這個孩子!”林若翰說,眼神中似乎稍稍流露出一絲歉意,“可是你知道嗎?我比你更愛她,上帝可以作證!”他說著說著,情緒激動起來,蓬鬆的大胡子顫抖著,藍眼睛閃爍著瑩瑩淚光,“兩年前,我的夫人在瘟疫中不幸去世,她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孩子,你不知道這兩年的時間我是怎樣在悲痛和孤獨之中掙紮,而當我在聖約翰救傷會第一眼看到這個孩子,就被她的這雙眼睛吸引住了。說來也許沒有人相信,她的眼睛和我去世的夫人非常相像。噢,上帝啊,這是上帝賜給我的女兒!任何人也別想從我身邊把她奪走!”

    他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轉過臉,有意不進花園別墅的大門,往山上走去。孩子從他的肩膀上向後麵探著身子,伸著小手,喊叫著:“寬叔!寬叔……”

    阿寬的心被她牽走了,發了瘋地追上去,一把抱住了林若翰的雙腿,“撲通”跪了

    下來,“先生,我求你了,把她還給我吧!”

    “你……這是做什麽?”林若翰臉漲紅了,“起來,不要這樣,我們隻能對上帝下跪!”

    “先生,你現在就是我的上帝!”阿寬昂起脖子,仰望著這位身材高大的洋人,“把孩子還給我吧,不然,我就長跪不起!”

    “唉!”林若翰深深地歎息,他也感到為難了,“你應該知道,要我把她給你,這是根本不可能的,e和我共同生活了兩個多月,我已經離不開她了!”他遲疑了一下,思索著說,“如果你願意,我倒是可以考慮雇傭你,幫我照顧她……”

    “啊,我願意!”阿寬不假思索地喊道,“隻要先生讓我守著這孩子,我願意當牛做馬,伺候你們一輩子!先生,收留了我吧,我阿寬有天良,至死不忘你的恩德!”

    “不,應該感謝上帝,他教導我們要富於憐憫之心!”林若翰說,在那一刻,他的臉上泛起了慈愛的笑容,使阿寬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突然靠近了。“我可以留下你,不過,”他的笑容收斂了,那雙藍眼睛嚴峻地盯著阿寬,“你要知道:在我的翰園,你永遠是e的仆人,有關她的身世,永遠不許透露一個字!你能做到嗎?”

    “我一定做到!”阿寬毫不遲疑地答道,“隻要能看著她長大成人,我一輩子做她的奴仆,也心甘情願!”

    翰園寂靜的夜晚,小小的門房裏,倚闌小姐已經哭成淚人。她猛地撲向阿寬的懷抱:“寬叔!”這一聲發自肺腑的唿喚,凝結著兩代人的血肉情誼!

    院子裏月色如水,青青草坪上,徘徊著深夜不眠的易君恕,露水打濕了他的長衫。

    門房的那扇門打開了,阿寬扶著倚闌走出來,一眼看見披著月光的易君恕,他們愣住了。

    “易先生?”倚闌的淚眼一閃,“你……一直在這裏等著我?”

    “不,”易君恕向她踱過來,在她麵前站住了,“我睡不著,出來隨便走走……”

    倚闌望著他那挺拔的身影,那兄長般的關切、體貼的眼神,胸中漾起一股深深的感激之情,那顆慌慌的心漸漸安穩下來,“謝謝你,先生!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

    “不,我放心,”易君恕聲調徐緩地說,“我們北京人有一句俗話:‘起小看大,三歲知老。’我想,既然一個三歲的女孩兒就能夠做到寧肯餓死也不向他人乞討,那麽,她長大了一定是個有誌氣的人,無論什麽樣的苦難都不會把她壓倒

    !小姐,你說是嗎?”

    “啊,先生……”倚闌猛地一個震顫,含在眼裏的淚珠籟然墜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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