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又趕緊說,“那是,那是!”

    也不管栓子明白不明白,兩人來不及多說,在栓子家門口分頭跑去了。

    瀏陽會館莽蒼蒼齋裏,譚嗣同正襟危坐於書案前,在一頁八行信箋上凝神書寫。

    易君恕隨著胡理臣匆匆走進來,一眼看見譚嗣同這副安詳的神色,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倒愣住了。他站在譚嗣同身後,看那信箋上所寫的,是一首七言律詩:

    無端過去生中事,兜上朦朧業眼來。

    燈下髑髏誰一劍,尊前屍塚夢三槐。

    金裘噴血和天鬥,雲竹聞歌匝地哀。

    徐甲儻客心懺悔,願身成骨骨成灰。

    這詩沉鬱冷寂,如空穀足音,凜凜一股肅然之氣,卻又含義晦澀,令人費解。

    “三少爺,”胡理臣不得不打破了他的這片寧靜,輕聲說道,“易先生來了。”

    “噢?”譚嗣同猛然抬起頭,這才發覺易君恕正在他的麵前,便倏地站起來,用力握住易君恕的兩手,“君恕!你怎麽來了?”

    “複生兄!”易君恕不知從何說起,劈頭問道,“皇上……皇上怎麽樣了?”

    “皇太後已經臨朝訓政,”譚嗣同歎息道,“我們的皇上,已經被……軟禁在南海瀛台了!”

    “啊?!”易君恕如聞晴天霹靂,兩手戰栗著抓住譚嗣同的胳膊,“複生兄!快,快想辦法救皇上啊!”

    “能想的辦法我都試過了,”譚嗣同說,“我和翰翁分頭去找了各國公使,他們有的躲開了,在京的也不肯出麵幹涉,我們自己又沒有軍隊,瀛台四麵環水,戒備森嚴,我們救不了皇上了!”

    易君恕心如死灰。這就是他連日來焦急地等待的結果,完了,一切都完了!

    莽蒼蒼齋寂靜無聲,仿佛空氣凝固了,時間靜止了。

    良久,易君恕突然從無望的死寂中醒來:“複生兄,您趕快走吧!他們既然已經抓走了康廣仁,也不會放過您!”

    “當然,‘康黨’一個都不會放過。好在,康先生走了,梁任公也離開北京,到日本去了。”

    “那麽,您呢?”

    “我不走,留在這兒。”

    “什麽?”易君恕直愣愣地望著這個不可思議的人,“他們抓住您,是要砍頭的!既然康先生、梁先生都走了,您為什麽不走?現在要走,還來得及!”

    “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譚嗣同平靜地說,“該走的走了,該留的留下,我和康、梁,分頭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吧!”

    “您也應該活下去,活著才可以酬聖主,圖將來,為什麽一定要去死啊?”

    “我早就對你說過,在中國要變法,難於上青天,這件事本來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現在變法已經失敗,我何懼一死?世界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中國至今還沒有人為變法而流血,如果要有,那就請從我譚嗣同開始!我願把四萬萬同胞的苦難都背在自己身上,用我的死換來中國的新生!”

    譚嗣同的神色是那樣坦然,語氣是那樣從容,仿佛他麵臨的不是血肉橫飛的慘死,而是霞光萬道之中的鳳凰涅槃;不是暗無天日的沉沉地獄,而是托起燦爛旭日的海闊天空。

    “複生兄!我佩服您為國捐軀的勇氣,可是現在並沒有到非死不可的時候,您總不能自己去送死啊!”易君恕兩手在劇烈地顫抖,抓著譚嗣同的腕子,“您今年才三十三歲,家裏還有年邁的父親,年輕的妻子……”

    “對於老父弱妻,我自有交代,不讓他們因為我而受連累,這樣,我就死得無牽無掛了。梁任公和翰翁臨走之前都來勸過我,我這個人決定了的事,是不會更改的,你也不必再勸我了!”譚嗣同抽出手來,撫著易君恕的肩膀,“君恕,你倒是應該出去躲一躲,不要為我而受了連累!”

    “我?我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們抓我幹什麽?”

    “康廣仁也是一介布衣,並沒能幸免!這幾個月來,你和我來往密切,官府耳目眾多,難免會注意到你,為防萬一,你還是小心為好。我這裏已經很不安全,你以後不必再來了,今天,就算是告別吧!”

    “複生兄……”兩行熱淚從易君恕的眼眶中湧流出來,他知道,任何言語也難以打動這個鐵石心腸的人了。

    譚嗣同凝望著易君恕,緩緩地伸過手來,握住他的手,默默無語。

    易君恕握著這位視死如歸的維新誌士之手,頭頂“嗡嗡”作響,全身熱血湧流。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了莽蒼蒼齋,不記得是怎樣走出了北半截胡同,隻覺得頭腦空空,兩眼茫然,像一個無依的遊魂,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他當然更沒有料到,就在他離去不久,瀏陽會館就被九門提督率領的官兵包圍了。

    此刻,他正下意識地往自己的家走去,遠遠地已經

    看見民房後麵報國寺那高大卻殘破不堪的廟堂。

    迎麵瘋也似地跑過來一個人,把這個恍恍惚惚的遊魂撞醒了!

    “大……大少爺,大少爺!”栓子氣喘籲籲地奔過來,一把抱住了他。

    “栓子?”易君恕突然記起了家裏還有事,“馮家五奶奶來了嗎?安如她……”

    “大少爺!”栓子麵無人色,竟然所答非所問,“官兵……官兵到家裏去抓您了!您快跑,快跑!”

    “啊?!”易君恕驚叫一聲,“跑?往哪兒跑?”

    “趕快出城,越遠越好!”

    “可是,家裏老太太怎麽辦?還有安如……”

    “您什麽都別管了,家裏有我呢,快走!”

    栓子不由分說,拉著他往前飛跑……

    跑過菜市口,跑到騾馬市,路南就是“車口兒”,栓子拉著易君恕,縱身跳上一輛騾車!

    車把式被這兩個像要跟他拚命的人嚇了一跳:“哎……怎麽個意思?”

    栓子大喝一聲:“掌櫃的,快,送我們一趟,永定門外馬家鋪!”

    騾車飛奔……

    馬家鋪火車站,月台上,開往天津的火車升火待發。

    栓子在票房買好了車票,遞給大少爺,攙著他,隨著擁擠的人群,走向檢票口。上車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把手裏的車票遞上去,由穿著鐵路製服的“路差”驗過,一一放行。可是,奇怪,那旁邊還站著一排穿著號衣的官兵,眼睛緊盯著每一個人,發現形跡可疑的就隨時攔住,仔細盤查,易君恕和栓子眼睜睜地看著前麵有一個人被官兵架著胳膊帶走了。

    這是怎麽迴事?易君恕暗暗吃了一驚,莫非……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麽,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如果那些官兵是在盤查“康黨”,他也就在劫難逃。迴首平生,易君恕一介書生,空懷報國之誌,一卻報國無門,一事無成,落得個倉皇出逃。譚嗣同說,“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如果易君恕麵前的這一關不能通過,那就是他本不該逃,應該和複生兄一樣,從容地走向自己的歸宿。為國而死,死不足惜,隻可惜身後還留下病弱的老母和孤苦無依的妻子;剛才在飛駛的騾車上栓子又告訴他,少奶奶添了個小姐,唉,生不逢時的可憐的女兒……

    他已經走到了麵前的關口。“路差”驗了他的票,正要放行,旁邊的官兵卻一把攔住了他:“等等!你——姓

    什麽?叫什麽?”

    易君恕沒有迴答,隻是默默地看著對方。他知道,自己的姓名一定入了官府的另冊,隻要他自報家門,立即就會鋃鐺入獄。那一排官兵唿啦啦都朝他圍過來,尖厲的目光像猛獸發現了獵物。

    完了,這迴真地完了。此地既然重兵把守,戒備森嚴,他插翅難飛,隻有束手就擒了!

    站在他身後的栓子,心跳到了嗓子眼兒,懊悔自己倒把大少爺送到火坑裏了!

    “怎麽迴事?為什麽不許這位先生通行?”突然,旁邊響起一個威嚴的聲音。

    易君恕猛然抬起頭,一位西服革履、高鼻藍眼的老者正從月台方向在朝這裏走過來。那人雖然換了裝束,他也一眼就認了出來:林若翰!

    “我的朋友,你怎麽到現在才來?我等了你很久了!”林若翰說著,向他伸過手來。

    易君恕一愣!一個多月前,他和林若翰在莽蒼蒼齋不歡而散,此後再也沒有見麵,根本不可能有什麽約會,為什麽林若翰卻在這裏“等”他?刹那間,他突然明白了:今天的重逢完全是不期而遇,林若翰發現了他正處於危險之中,便急中生智,用這種辦法出麵來救他了!啊,易君恕萬萬沒有想到,這位“鬼子大人”竟然不計前嫌,在他瀕臨絕境之時伸出救援之手!他激動地走上前去,握住那雙皮膚鬆軟的老人的手:“翰翁!……”

    正在盤查的官兵愣住了。他們並不認得林若翰,弄不清楚這位高鼻藍眼、西服革履、氣宇軒昂的老者到底是哪國人、什麽官職,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更不敢得罪。這年頭兒,大清國的老百姓怕當兵的,當兵的怕當官兒的,當官兒的無論大小則都怕洋人!

    “這是我的朋友!”林若翰拉著易君恕的手,威嚴地對他們說,“你們連我的朋友也不信任嗎?要不要檢查我的護照?”

    他抬起手,慢慢地伸進西服上衣的口袋,那雙藍色的眼睛仍然逼視著麵前的官兵。

    “哦,不必,不必!”為首的官兵立即低頭哈腰,“洋大人,誤會了,您請!這位先生也請!”

    林若翰連睬也不再睬他,和易君恕一起朝月台方向走去。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栓子那顆心才從嗓子眼兒落到肚子、裏。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夾襖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月台上,蒸汽機車發出巨大的轟鳴,吐著團團白煙,“哐啷,哐啷”開動了。

    在林若翰的包廂裏,易君恕望著

    車窗外漸漸後退的古都北京,心裏百感交集。

    “翰翁,謝謝您救了我!”

    “不必感謝,解救不幸的人脫離苦難,是我的本分,”林若翰說,他神情悒鬱地望著窗外,“我遺憾的是,沒有能夠救出更多的人!”

    9月28日,夏曆八月十三,離中秋節隻有兩天了,濃重的陰雲籠罩著北京城,仍然看不到節日的氣息。

    鶴年堂的老掌櫃已經奉命在店堂門口搭起了席棚,擺上了奧案。今天有官差,監斬官和劊子手正在裏麵吃喝呢,迴頭就要開斬了。唉,老掌櫃一邊小心伺候著,一邊在心裏感歎:唉,造孽啊,店裏邊兒賣藥救人,店外頭砍頭殺人!他記得,三個月之前他還和譚大人說過這個話,不曾想,譚大人今天就要在這兒被砍頭!”

    菜市口一帶的老街坊們都走出了家門,京城的老百姓從四麵八方朝這兒擁來,把“丁”字街圍得水泄不通,連街兩旁的房頂上都爬滿了人。

    下午三點半鍾,宣武門那邊開過來九門提督的大隊人馬,押著六輛囚車。街兩旁的人群轟動了!六名欽犯被押進刑場。他們是:康有為胞弟康廣仁,軍機四章京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還有一位禦史楊深秀,他在皇太後臨朝訓政之後竟然還頂風上書請皇太後歸政,自然是必殺無疑。

    監斬官軍機大臣剛毅出來了,他披著大紅緞子鬥篷,威風凜凜地坐在桌案後麵。劊子手把六名欽犯押了上來,剛毅一一驗明正身,以朱筆勾銷,準備行刑。

    譚嗣同突然要和監斬官說話,他朝著剛毅叫道:“你過來!”

    剛毅驚呆了。天下竟然真有視死如白的人,譚嗣同到了這個時候還是那麽鎮定,他要對剛毅說什麽呢?無非是要當眾宣講大逆不道的言論,或者把監斬官侮辱、奚落一番?剛毅當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甚至連聽也不敢聽,他驚恐地側過臉去,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譚嗣同哈哈大笑,他以詩人的豪爽瀟灑,放聲朗誦:

    有心殺賊,無力迴天;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監斬官在犯人麵前發抖了,剛毅聲嘶力竭地喊道:“斬!”

    劊子手手起刀落,一腔熱血從譚嗣同不屈的軀體中噴湧而出,灑在這片早已浸透了鮮血的土地上。

    北京菜市口,是譚嗣同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捐軀之地。

    他從這裏走出去,最後又迴到這裏。

    兩天之後,正是戊戌年中秋佳節。天昏昏,地沉沉,天涯共此時,竟然沒有月亮。

    這個無月中秋,易君恕正痛苦地幽居在海河之畔的一座基督教堂裏。

    京、津近在咫尺,六君子就義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津門,驚聞噩耗,易君恕痛不欲生!

    林若翰到了天津之後,本來是要立即轉乘輪船前往香港,但危難之中的易君恕怎麽辦?他要為易君恕作出一個妥善安置,為此而耽擱了。他們一起暫住在聖公會同道的教堂裏,焦急地探聽著外麵的消息。

    風聲一天緊似一天,林若翰又從街上迴來了。

    “外麵到處張貼著通緝‘康黨’的告示,你的名字也在上麵!”林若翰憂心忡忡地說。

    易君恕默然無應,這本是他預料到的,北京抓不到他,就會在外埠撒開天羅地網。

    “易先生,我們不能在這裏停留得太久,你有什麽打算?”

    “我倉皇出逃,連老母都沒有來得及告辭,能有什麽打算?”易君恕愁腸百轉,“隻好在外麵暫避一時,等風頭過後,再伺機返迴北京……”

    “不,你不能再迴去了!現在,全國到處都在通緝‘康黨’,你必須立即離開中國大陸!”

    “離開大陸?”這是易君恕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的。他生在北京,長在大陸,在這片熱土上生活了二十八年,現在,他難道要離開這裏?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古都北京西南一隅報國寺前的那座小院,他那瘦骨嶙峋、弱不禁風的老娘,在分娩的痛苦中掙紮呻吟的妻子,還有那沒有來得及見上一麵的初生幼女,他怎麽能丟下她們,遠走海外?

    。易先生,你們的國家頹敗如此,政局混亂如此,還有什麽值得留戀?”林若翰望著滾滾東去的海河濁流,愴然說,“你們的先哲孔夫子說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你在大陸已經沒有立錐之地,為什麽還不走?難道等著被他們殺頭嗎?”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易君恕默誦著這蒼涼的古訓,西裝洋服的洋夫子以中國聖人之語奉勸他離開自己的祖國,把他的心擊碎了。他開始考慮林若翰的建議,卻又去路渺茫,“翰翁,我……無處可去啊!”

    “日本和中國近在咫尺,你不妨到日本去……”

    “不!倭寇殺父之仇,此生難忘,我怎麽能去國投敵!”

    “那麽,或者去台灣……”

    “不!正是甲午慘敗,台灣落入敵手,

    我不忍見那片傷心之地!”

    “啊,既然如此,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走?”

    “去哪裏?”

    “香港。”林若翰這才說出了真正的打算,這個念頭在他心中已經醞釀成熟了。

    香港?仿佛又一記重槌擊在易君恕的心上!香港,祖國東南海隅的那片遙遠的土地,那片淪喪於英國人之手的土地,曾經長久地令他痛心疾首,今年的“拓界”風波又使他耿耿於懷,而現在,麵前的這位英國人卻建議他投奔那個地方!這,即使是出於善意的邀請,不也是一個諷刺嗎?

    “易先生,香港是你最後的選擇了。”林若翰在催促他作出決斷,“有我同行,路上會安全些,請不要錯過這惟一的機會!”

    易君恕沉默了。

    三天之後,易君恕和林若翰一起在大沽港登上了南下的英國海輪“王子”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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