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心驚肉跳。不過轉而又想:翁常熟,你炫耀自己,攻訐老夫,竟然把皇上和恭親王也捎帶上了,當心逆了龍麟!他抬眼看看皇上,等待著翁同龢慘遭訓斥……

    “啪!”地一聲,光緒皇帝的手重重地拍在身邊的小幾上,他的臉漲紅了,皺起的劍眉下,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閃射著怒火,“恥辱!確是奇恥大辱!當時,恭親王一意主張簽訂此約,朕……太軟弱了,朕也是迫不得已啊!如今,恭親王已經作古,而洋人租借土地又接踵而來,這一次,朕決意要自己作主,再不能重蹈覆轍,翁師傅,你放手去辦吧!”

    李鴻章聽到這裏,隱藏在心中的希望失落了。不過,既然皇上執意要翁同龢去會竇納樂,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且看他有什麽本事能對付那位不好惹的紅毛洋鬼?

    “皇上,”翁同龢躬身一揖,卻又說道,“這件事,若要臣去談判,自應從開始就由臣會談,中途他人不得插手,成否,敗否,一切責任由臣自負。可是,香港拓界之事,早在今年二月,慶親王已向英使作出許諾,李中堂與英使談判也已兩月,雖還未簽字畫押,但條約的框架已成,而且英使與李中堂約定《專條》自西曆7月1日生效,還要到英國京城換約,日程迫在眉睫,臣縱有煉石補天之心,也辦不到了!”

    李鴻章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刻,翁同龢能講出這樣幾句話,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最後還是歸於垂頭喪氣,無所作為,無論他真正的動機如何,也多多少少替李鴻章道出了此事的艱難,使他的尷尬處境稍稍得以改善。

    “唉!”光緒皇帝失望地歎了口氣,“事情怎麽辦得這樣糟,成了一局死棋!難道再無轉圜之機了嗎?”

    “皇上,”李鴻章不失時機,趕緊說,“若有轉圜之機,臣豈能放過?兩個月來,臣與英使苦苦周旋,才得以保留九龍寨城,以及附近碼頭、道路,何敢奢望其他?那竇納樂聲言,中國既然準許俄國租借旅大,德國租借膠州灣,法國租借廣州灣,就應該準許英國拓展香港界址,不然,則逼我與俄、德、法廢的!皇上試想,覆水難收,這哪裏能辦得到?如果拒絕英國要求,竇納樂必然指責我言而無信,挑起事端,進而引起列強為維護各自在華利益而爭鬥,那麽,危險的不是列強,而是我大清啊!”

    光緒皇帝沉默了。他近來讀康有為所薦圖書,對寰球各國,有所了解,歐洲列強瓜分非洲完畢,已將矛頭轉向東方,大清國成為眾矢之的,勢如累卵。他決意變法,試圖使大清死裏求生,哪裏還

    有力量對付列強的萬炮齊轟?如果世界大戰在中國打起來,神州大地必將陷入一片混亂,不要說變法,連國家的主權能否保住都難說了!

    “這麽說,香港拓界之約,非簽不可嗎?”皇帝沉吟良久,喃喃地說。

    在他的身旁,翁同龢默默無語,隻是搖頭歎息。

    “皇上,臣知道,聖祖傳下來的疆土,皇上連一寸也舍不得丟掉,可是今非昔比,國事艱危,又可奈何?既無萬全之策,也就隻好斷一肢而保全身了!否則,亂子鬧大了,將不可收拾!”李鴻章邊說邊眯起那雙淚囊稀鬆的昏花老眼,觀察著光緒皇帝的神色,“臣怕的是,一旦烽煙燃起,皇上責怪臣等,而皇太後就難免要責怪皇上……”

    光緒皇帝心中一陣驚悸,皇太後冷若冰霜的那張臉猛地閃現在他的眼前!從當年甲午之戰、乙未議和,他已看得清清楚楚,在皇太後的心目中,大清國的遼闊國土比之小小的頤和園,浩瀚的海域比之清淺的昆明湖,都太不重要了,何況彈丸之地香港的“拓界”?這件事情,縱使光緒皇帝毅然否決,也難以通過皇太後那一關。如果真像李鴻章所說的那樣,由香港拓界而引起戰火,那麽,皇太後對皇上就不僅僅是斥責,廢黜他的皇帝之位也是輕而易舉的!

    “李鴻章!”

    “臣在。”

    “你把《專條》和地圖留在這裏,”光緒皇帝的語氣低沉得多了,“朕……還要恭請皇太後禦覽。”

    李鴻章心裏明白,皇上已經默許了《專條》,但又不想承攬這項責任,而是打算推給皇太後,正如當年簽訂《馬關條約》之前的推來推去一樣。

    “皇上,”李鴻章耐心地等到了這最後的時刻,才說,“前天,臣等與竇納樂談判定稿之後,將稿本繕寫了兩份,一份進呈皇上,一份進呈皇太後。”

    “噢?”光緒皇帝沒有想到李鴻章早已作了兩手準備,吃驚地看著他,“皇太後可有批複?”

    “啟奏皇上,昨天,頤和國傳過話來……”

    “說什麽?”光緒皇帝屏住唿吸,急切地等待著那個仿佛從天庭傳來的聲音。

    “皇太後說,”李鴻章緩慢而清晰地迴答,“我已然歸政,讓皇上快點兒打發了洋人算了!”

    就這麽一句話,遣詞用字,連語氣都絕對是皇太後風格,李鴻章複述得十分傳神。這句話,從頤和園飄到總理衙門,再從總理衙門飄到紫禁城,隻能用耳朵聆聽,並沒有白紙黑字可供查

    詢,卻至高無上,難以違抗。前半句稱自己“已然歸政”,後半句卻又在向皇上下命令,“讓皇上快點兒打發了洋人算了!”至於怎麽“打發”,又沒有說,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必須照辦,又抓不住把柄,光緒皇帝在萬不得已的最後一步試圖請老佛爺定奪,以擺脫自己的失土責任,而人家早已把這條路在前頭堵死,他被皇太後和李鴻章給耍了,薑還是老的辣!

    光緒皇帝無可奈何地伸出手去,拈起身旁幾案上的朱筆,低低地說了聲:“拿來……”

    “嗻!”李鴻章撐著虛弱的老骨頭,從地上爬起來,把手裏的《專條》和地圖又重新呈上。

    光緒皇帝遲疑地望望翁同龢。

    翁同龢避開他的目光,垂下頭去,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

    “列祖列宗,皇天後土!”光緒皇帝執筆在手,仰天長歎,“當年,道光爺在遺詔中說:‘深以棄香港為恥’,至今,朕未能雪此國恥,收複香港,竟然又親手租讓國土,罪莫大焉,朕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天下黎民啊!”

    “皇上,皇上……”侍立在一旁的翁同龢望著痛苦已極的皇上,也不禁潸然淚下。

    “我大清國已到了生死關頭,如不厲行變法,救亡圖存,恐怕就要像康有為所說:‘不忍見煤山前事’,‘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翁師傅,你快些起草《明定國是詔》,朕不能再等了!”

    “遵旨!”翁同龢泣涕拜道,“皇上放心,臣盡快草就此詔,呈送禦覽,擇吉頒令天下!”

    “皇上,”跪在禦案前的李鴻章還在眼巴巴地望著光緒皇帝,焦急地等待朱批,“這《專條》……”

    光緒皇帝默然不語,那雙深褐色的眸子失神地望著養心殿的紅柱雕欄、金碧藻井。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他垂下頭來,久久地注視案上的那份《展拓香港界址專條》,手中的朱筆仿佛有千鈞重量,隻要這一筆落下去,新安縣境大片土地就被割裂了。

    兩行清淚順著他那白皙光潔的臉頰緩緩流下來,流入薄薄的嘴唇,那淚水成威的,澀澀的。

    握筆的手在戰栗,筆鋒蘸滿朱砂,殷紅如血。

    朱筆終於落了下去,在白紙上留下四個字:“依議,欽此。”

    三天之後,6月9日,夏曆四月二十一日,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正式簽字生效。代表中方簽字的是“大清國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一等肅毅伯李”即李鴻章,和“經筵講

    官禮部尚書許”即許應騤;代表英國簽字的是“大英國欽差駐紮中華便宜行事大臣竇”即竇納樂。

    每日出版的黃皮《京報》隨即刊布了《專條》全文和皇帝的朱批。

    報國寺前的小院裏,易君恕手捧《京報》,不禁失聲痛哭,為他的摯友鄧伯雄,為那片失去的國土,也為那位不幸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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