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黃馬褂的殊榮盡行褫奪,革留摘頂。若不是皇太後為他撐腰,稱“李鴻章勳績久著,熟悉中外交涉,為外洋各國所共傾服”,“著賞還翎頂,開複革留處分,並賞還黃馬褂,作為頭等全權大臣,與日本商議和約”,他李鴻章早已身敗名裂,沒有今日的地位了……

    往事不堪迴首,“甲午”二字是李鴻章心頭的一塊傷疤,突然被易君恕觸動,當年喪師之痛又陡然泛起。雖然在他的記憶之中,北洋水師文案易無傑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畢竟曾經是自己的部下,而今看見了北洋水師的後代,心中不禁滄桑之歎,無限淒涼酸楚!

    “足下原來故人之後!,’他望著麵前的這個年輕人,喃喃地說,“易公子,當年了軍門殺身成仁,令尊他……”

    “家父也隨了軍門而去,”易君恕說,“一頭撞在大清國龍旗的旗杆上,以身殉國了!”

    “噢,令尊死得壯烈,死得壯烈!”李鴻章感歎道,稀鬆浮腫的兩眼不覺淚光閃閃,對於舊部後人頓生憐憫之心,覺得應該多少有點表示,便說,“令尊逝後,老夫一向疏於問候,很為不安。府上若有什麽難處,但說不妨,老夫當盡故人之責!”

    “多謝大人垂憐,”易君恕躬身說,“合下雖然清貧,但讀書人所需甚少,晚生與老母、拙荊尚可蝴口,不敢勞大人分憂。”

    李鴻章對這位年輕人的自愛深表嘉許,但又覺得如此自甘清貧,不思進取,也未免可惜:“你……何不在功名上下些功夫,以繼令尊遺誌,報效國家?”

    “迴稟中堂大人,”易君恕說,“家父在世時,也是教導君恕努力進取。甲午年順天府鄉試,君恕僥幸中舉,但隨後便傳來家父殉國的噩耗,君恕居喪三年,乙未科會試當然也就錯過了。”

    “嗯,”李鴻章點了點頭。得知易君恕是位舉人,他更加另眼相看,“如今三年喪期已滿,今年又是戊戌正科,你……”

    “唉!”易君恕歎了口氣,說,“晚生近來心緒不寧,未赴春闈。”

    “這又是為什麽?”李鴻章很覺困惑。

    “大人……”易君恕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李鴻章心想:這位年輕的舉人,必有什麽轉圜不開的難處,才來求助於我,卻又礙於麵皮,羞於啟齒。他既是舊部後人,我何不借此幫他一把?如若有所造就,必不會忘本,倒是個可靠的嫡係……正待開口詢問,抬眼看看身旁,唉,自己也老糊塗了,在大街上向人家問話,又

    無法屏退左右,這不是讓人家為難嗎?

    “好吧,老夫暫且不走了,”李鴻章兩手扶著轎杆,幹脆下了轎,又對易君恕解釋說,“老夫進京不久,家居草率,就請在衙門裏一敘吧!”

    這當然是個托詞。李鴻章是三朝元老,在北京根基很深,在出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時雖久居天津,甲午戰後奉旨進京入閣,也已近兩年,以他的權勢地位,哪裏還會“家居草率”?況日他現在並不住在自己的府邸,而是按外官進京的慣例,寓居賢良寺,離總理衙門僅一箭之遙。但麵前這位易君恕畢竟剛剛一麵之交,他還不打算延攬到寓所去,且在這裏談談再說。

    易君恕自然客隨主便:“但憑大人吩咐!”

    那些戈什哈、蘇拉、轎夫,見已經上了轎的李中堂又決定不走了,還得伺候著,滿心的不高興,但誰又敢說什麽?

    易君恕從容地隨著李鴻章邁進衙門,剛才對他趾高氣揚的戈什哈,現在卻低眉垂手而立。易君恕心裏不禁覺得好笑:自己沒有高鼻藍眼,不是也進了這座衙門嗎?

    李鴻章當然不可能在剛才與英使談判的大堂接待易君恕,即使進二堂、花廳也過於隆重。他帶著易君恕來到簽押房,這是總理大臣平時辦理公務、接待下屬的地方。

    李鴻章說聲:“請!”兩人分賓主坐下。蘇拉邁著急促無聲的碎步走進來,奉上兩盞蓋碗茶,李鴻章一揮手,便又知趣地退了出去。

    簽押房裏隻剩下李鴻章和易君恕兩個人。

    “易公子是世家子弟,家學淵源雄厚,且攻讀有成,老夫甚覺欣慰!”李鴻章眯起眼睛,親切地看著易君恕,“可是,你還沒有迴答老夫,今年為什麽未參加朝廷會試?”

    這些事情,本不是易君恕今天要談的,但既然李中堂一再問他,卻也不好不迴答。

    “大人,恕我直言……”

    “你我不是外人,但說不妨!”

    “大人,”易君恕說,“晚生受家父熏陶,早已以身許國,平生所願,當然是為國建功立業。如今西風東漸,新學興起,而朝廷仍以八股取士,士人不讀秦漢以後書,不言秦漢以後事,不識地球各國,不知天下之變,學生以為實在落後於時代潮流,這個科舉,不考也罷!”

    “噢?”李鴻章沒有料到易君恕竟是個新派人物,把明清兩朝的八股取士一言以蔽之“落後於潮流”,完全否定了。李鴻章本身就是靠八股文中的進士,當著他的麵說這種話

    ,顯然欠妥。但李鴻章畢竟不同於那些“不讀秦漢以後書,不言秦漢以後事”的腐儒,幾十年來,買鐵艦,創水師,鋪電線,修鐵路,開礦山,辦工廠,周遊列國,搜求新知,執大清國洋務派之牛耳,易君恕攻擊八股取士自然應該把他排除在外,所以他並不介意,甚至還有偶遇知音之感。

    “嗯,我大清欲自立於當今世界,必須師夷之長技以製夷,年輕人也應該學些真才實學,”李鴻章略過八股不八股這個話題,朝著他感興趣的方向問下去,“想必易公子對西學頗有研究?”

    “晚生不才,對西學所知甚少,”易君恕有些靦腆,據實答道,“隻讀過德國人花之安所著《自西祖東》、英國人李提摩太所譯《百年一覺》、美國人丁韙良所譯《萬國公法》等少數幾本書,一知半解,僅皮毛而已。”

    “易公子過謙了!”李鴻章見慣了官場中的虛偽,並不把這話當真,料定易君恕必然精通西學,心中更覺喜歡,“老夫幾十年來,為了國家富強,致力洋務;近年來又奉旨在總理衙門行走,辦理各國外交,倒是個用人的地方。易公子學貫中西,若無意於科舉……”

    說到這裏,下半句話卻又咽住了,慈祥地看著麵前的這位年輕人。對於初次見麵的易君恕來說,這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明顯示意。但李鴻章畢竟不肯把話說盡,他要留下一半,讓對方自己來表達甘心投靠的意願,如當年李太白《與韓荊州書》所言:“‘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幕一至於此!豈不以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身價十倍!”

    這層意思,易君恕自然聽得明白。李鴻章把他左盤問、右盤問,原來以為他是來走門子,想進總理衙門謀個差事。

    “中堂大人,”易君恕淡淡一笑,卻說,“晚生今日求見,並非為了謀職。”

    “噢?”李鴻章倒感到意外。他本以為,自己身居高位,那麽主動地表示關切,對方一定會感激涕零,趨之若鶩,卻不料被這個年輕人輕易地拒絕了,這豈不是太不識抬舉了嗎?既然如此,就幹脆單刀直入,“那麽,易公子所為何來呢?”

    “中堂大人,”易君恕拱拱手,說道,“晚生確有一事相求……”

    “那就請直說吧!”李鴻章已經有些不耐煩,心想此人既然不肯投在他的門下,必是為一些小事兒走走關節。且聽聽他所求何事,如果順手,也不妨賣個人情,幫他一把,打發了這個“故人之後”也就是了。“隻要

    老夫力所能及,定盡綿薄!”

    “多謝中堂大人!”易君恕聽了這話,便如同得到許諾,雙目炯炯地望著李鴻章,“請問大人,剛才乘轎子出去的那位洋人,可是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嗎?”

    “嗯?”李鴻章一愣,“你問這個幹什麽?”

    “晚生聽說,近來英國公使頻頻到總理衙門談判,謀求展拓香港界址……”

    “你……你聽哪個講的?”李鴻章突然失去慢條斯理的常態,一著急,連老家合肥話也出來了。易君恕突然提出的問題,使他頗為震驚。總理衙門和洋人談判,幾乎每天都有,在李鴻章如同家常便飯,但對於平民百姓來說,則是不應該知道也不應該關心的國家機密。可是,易君恕卻不但說出了談判對手的名字,連兩國相爭尚未定局的議項也點出來了,這是怎麽迴事?是總理衙門的哪位大臣或是戈什哈、蘇拉不慎泄露了秘密,還是易君恕受了什麽人的指使,前來刺探情報?

    “迴稟中堂大人。學生日前到南橫街粵東會館,聽南海康有為先生在保國會演講,談到近來時事,據說英使竇納樂要求展拓香港界址,”易君恕答道,他已經從李鴻章那雙警惕的眼睛裏證實了這個傳聞,“看來,是確有其事了。”

    李鴻章不語,倒吸了一口涼氣。易君恕的消息來源是康有為!提起那個康有為,李鴻章的內心深處再一次被觸動了傷疤!

    就在甲午戰敗之後,慈禧皇太後又要派李鴻章這位敗兵統帥赴日議和。李鴻章知道,此去日本,無非是割地賠款,但聖命難違,也不得不去。在日本馬關,李鴻章作為戰敗國的全權代表,受盡日本內閣總理大臣伊藤博文和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的奚落和恫嚇,而且還被日本浪人開槍打傷,其中委屈,向誰去訴?他忍辱含垢,與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割讓遼東半島、台灣全島以及澎湖列島,賠償白銀二萬萬兩,添設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通商口岸,並規定日本在中國通商口岸任便從事各項工藝製造,享受與進口貨同等優惠待遇。

    消息傳到北京,舉國嘩然。朝廷文臣武將,號泣諫言、願決死戰者不乏其人,不肯以寸土與人。當時正趕上乙未科會試,各省舉子齊集京師,群情激憤,台灣赴京舉子痛寫血書,表示誓不從倭!廣東舉子康有為趁機一唿百應,帶領六百餘名舉子聯名上萬言書,反對簽約,主張變法,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中國自實行科舉以來,舉人進京應試,均由公車接送,所以舉人又稱“公車”,康有為此舉,便以“公車上書”之名轟動

    全國,使得赴日議和的李鴻章騎虎難下。幸而朝中還有一班主和的老臣,對康有為的萬言書予以抵製,未能上達天聽,而號稱“四小樞”的恭親王奕訢、慶親王奕劻、兵部尚書孫毓汶、軍機大臣徐用儀則衝破帝師翁同龢和他一幫門徒的重重阻撓,力諫皇上休戰言和,光緒皇帝雖頓足流涕,到底也還是在和約上簽字用寶,才了結了這場紛爭。如若不然,一旦朝廷拒簽和約,他李鴻章尚在日本馬關,性命危矣!

    李鴻章一想起這些,心中就打翻了五味瓶。康氏一舉成名,是踩著他的肩膀爬上去的!而向皇上引薦康有為的不是別人,正是在甲午戰爭中一味主戰、與李鴻章尖銳對立的帝師翁同龢!由於翁氏極力慫恿,今年春節,皇上竟然不顧“破五”的成例,在大年初三命翁同龢、李鴻章和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榮祿,刑部尚書兼署兵部尚書廖壽恆,尚書銜戶部左侍郎張蔭桓,共同在總理衙門西花廳召康有為“問話”。康有為不就是在乙未科剛剛中的進士嗎?至今也還隻是六品的工部主事,讓五位頂尖級朝廷大員會見他一個人,可謂鄭重其事到了極點。

    當時,榮祿開宗明義,對康有為說:“祖宗之法不能變!”

    康有為對曰:“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何有祖宗之法乎?即如此為外交總署,亦非祖製所有,因時製宜,誠非得已。”

    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地取材,迴答得可謂機敏狡黠,使榮祿一時語塞。

    接著,廖壽恆問:“宜何變法?”

    康有為對曰:“宜變法律、官製為先。”

    李鴻章問:“然則六部盡撤,則側盡棄乎?”

    康有為對曰:“今為列國並立之時,非複一統之世。今之法律、官製,皆一統之法,弱亡中國皆此物也,誠宜盡撤!”

    ……

    那次“問話”,使李鴻章震驚地感到,三年前橫空出世的康有為,如今已成氣候。平心而論,康有為高屋建領的立論和舌戰群儒的辯才,都使他折服。李鴻章為官一世,深知中國積貧積弱,症結在於法治渙漫,官製陳舊,官場腐敗,與近百年來崛起於世界的列強各國相比,就像病入膏肓的垂垂老者較之青春煥發的青年,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他渴望變更這種現實,渴望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卻又不敢觸及那個要命的根本,隻能在原有的框架之內小改小革,為此耗盡了心血,熬白了須發。而年方不惑的康有為,剛剛步入政壇就顯出一股咄咄逼人的銳氣,直指大

    清國的要害,出一鳴驚人之語,收振聾發聵之效。李鴻章不敢說的話,康有為說出來了;李鴻章不敢做的事,康有為要親手去實現。這真讓李鴻章羨慕而又嫉妒,自己辦了一輩子的洋務,由於康有為打出了“維新”的旗幟而變得陳舊,突然之間黯淡無光。像一匹不甘伏櫪待斃的老馬,李鴻章不肯讓時代拋棄,不願讓“維新”的浪潮淹沒,他本能地要急起直追,甚至不惜屈尊俯就,投在康有為的麾下。早在“公車上書”之後不久,康有為在北京發起強學會,李鴻章不計前嫌,願捐銀二千兩,申請入會,不料卻未獲批準,想做“康黨”而不可得!李鴻章的名聲已經臭到這種地步了嗎?連步“維新”後塵的資格都沒有了嗎?那一次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使李鴻章真真切切地體味到了“牆倒眾人推”的孤獨和尷尬。他厚著老臉捱過了世態炎涼的三年,以明升暗降的總理衙門大臣身分維持著虛弱的體麵,靜觀著時局的變化。而康有為卻鋒頭正健,新鮮花樣層出不窮,今年三月又發起保國會,慷慨激昂,唿風喚雨。這一次,李鴻章不會再主動上門自找沒趣了,他甚至不無幸災樂禍地覺得,今天的保國會也許仍像當年的強學會一樣,風頭出得太大了,難免再次落到被朝廷查禁的下場!

    隻因為易君恕毫無顧忌地說到康有為,使李鴻章浮想聯翩。洋務派首領和維新派旗手之間本來應有的聲氣相通和血脈相連,卻又被不可消彌的積怨所糾纏,所間隔,形成積瘀於胸中的一四塊壘,難以排遣,難以言說。

    “嗯,原來易公子是康有為保國會的人?老夫倒是失敬了……”他喃喃說道,語氣中流露出某種失望和怨忽。

    “不敢當!”易君恕說,“晚生為南海先生的主張和學說所動,不揣淺薄,慕名追隨,雖忝列會員之末,卻自慚無所作為,”他毫不掩飾對康有為的尊崇愛戴和自己的保國會會員身分,但也隱隱感到對方似乎聽得有些逆耳,於是試探地說道,“還望中堂大人指教!”

    “哦,哪裏,哪裏!‘雛鳳清於老鳳聲’,康、梁諸君與足下之輩,年輕有為,後來居上,老夫早已望塵莫及!”李鴻章尷尬地勉強笑了笑,自謙之辭包含著酸酸的無奈。“不過,康氏以保國為名,發起組織,儼然政黨,卻在朝臣之中招致頗多議論。榮中堂就說:‘康有為立保國會,現在許多大臣未死,即使亡國,尚不勞他保也。其僭越妄為,非殺不可。你們如有相識入會者,令其小心首領可也!’……”

    說到這裏,李鴻章收斂了笑容,眯起那雙飽經世故、閱盡滄桑的眼睛

    ,觀察著這位年輕人的反應。

    易君恕吃了一驚。他知道,李鴻章所說的榮中堂,就是當今慈禧皇太後的內侄、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榮祿。但他卻不曾想到,康有為發起保國會,何以會招致榮祿如此的仇恨,以至於非殺不可,連入會者也要小心腦袋?而耐人尋味的是,李鴻章隻是轉述別人的話,卻並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觀點,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中堂大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南海先生正是痛感國土日割,國勢日衰,才挺身而出,大聲疾唿,保國衛民,一片忠貞之心,蒼天可鑒,不知何罪之有?南海先生在保國會上演說,字字滴血,聲聲含淚,使聽者動容,為之泣下!他說:‘吾中國四萬萬人,無貴無賤,當今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如籠中之鳥,釜底之魚,牢中之四,為奴隸、為牛馬、為犬羊,聽人驅使,聽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變。……’”

    “不必再背了,天津《國聞報》上登了他的講稿,老夫已經拜讀過了!”李鴻章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沉著臉說,“康有為才華橫溢,豪情激蕩,若以文章而論,的確不失為高手。但他年輕氣盛,立論偏激,又難免授人以口實。比如足下剛才所稱道的那一段文字,把我大清天下形容為覆屋、漏舟、牢籠、釜鑊、牢獄,一團漆黑,一無是處,其腔調和昔日洪、楊、撚匪的惡毒攻擊毫無二致,若以犯上作亂論處,他將何以自辯?難怪有人說,康有為的保國會,是‘保中國不保大清’!再如康氏最近所刊布的《春秋董氏學》,更赤裸裸宣稱‘愛及四夷’,‘無疆界之分’,這是什麽話?難道中國人跟洋鬼子親如一家,連國土疆界也不要了嗎?康氏動輒指斥他人‘賣國’,哼,真正賣國的還不知是何人呢!”

    李鴻章論康有為,雖然左一個“難免授入以口實”,右一個“難怪有人說”,但也已經清楚地顯示自己的傾向,激憤之情溢於言表。易君恕沒有讀過康有為的《春秋董氏學》,所以並不知道南海先生是否真地說過“愛及四夷”、“無疆界之分”,即使確有此論,也還不知道究竟是何含義。但他畢竟讀過民間刊布的康有為多次上皇帝書,也當麵聽過康有為的講演,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康有為會是個“賣國賊”。是了,當年南海先生發起“公車上書”,抵製李鴻章的屈節賣國行為,看來,李鴻章至今仍耿耿於懷,不忘這一箭之仇,隨時留意南海言論,於字裏行間,尋隙報複。唉,俗語謂“宰相肚裏能撐船”,中堂大人的心胸何以如此狹窄!不過,他既公然指斥康氏“賣國”,不就是要證明

    自己“愛國”嗎?易君恕倒也不妨將計就計,借此激他一激……

    “多謝中堂大人指點!”易君恕說,“晚生閱曆短淺,人言紛紛,多以‘愛國’標榜,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這番話是帶刺的。但李鴻章卻佯作不察,以長者的口吻,諄淳說道:“是啊,明辨真偽,至為重要!當今之世,泰西之學風行中國,維新聲浪日高,人人標新立異,爭唱‘愛國’、‘保國’高調,豈不知也是良萎並陳、魚龍混雜。易公子應自有主見,切不可隨波逐流,為他人所利用!白香山有詩曰:‘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又曰:‘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須待七年期。’古往今來,歲月悠悠,世事滄桑,風雲變幻,曾有多少明珠蒙塵,又曾有多少魚目混珠?”說到這裏,他滿腹憤懣又被勾起,慨然道,“不過,老夫相信曆史無情,功乎過乎,真耶偽耶,天下自有公論!”

    “大人所言極是,”易君恕不失時機地接下去說,“曆史不可欺,民心不可辱,千秋功罪,取決於天下人心!以當今而論,列強窺伺中國,瓜分豆剖,迫在眉睫,四萬萬同胞莫不憂心忡忡,盼望朝廷忠良之臣,出救國之策,輔佐我皇上,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度過國朝有史以來最大難關,必然眾望所歸,名垂青史!中堂大人屠宰相之位,掌棟梁之職,當不負天子重托、萬民仰望!”

    本來,李鴻章所說的“曆史”啊,“公論”啊,不過發發牢騷而已,卻被易君恕移花接木,借題發揮,把麵前這位年邁虛弱顫顫巍巍一步三喘的老朽推上一身係天下安危的風口浪尖。如果此時他們的身旁還有第三者在場,聽到這種過分的吹捧,也許會掩口而笑;可是在李鴻章聽來,卻如春風拂麵,舒服得很,“君子聞過則喜”不過是騙人的假話,誰不愛聽順耳之言呢?

    “不敢當,易公子過獎了!”李鴻章那張稀鬆的臉上漾起難得的笑容,“鴻章並非無救國之誌,隻可惜,如今廉頗老矣,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把奉承領受了,然後再把責任推掉,不僅是這位久經宦海沉浮的老官僚的圓滑,他其實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大清國已經將近三百歲了,老邁不堪,發落齒搖,百病纏身,周圍還有一大群紅毛洋鬼張牙舞爪,就憑一個李鴻章便可以祛病降魔、妙手迴春?僅僅當作一個吉利的笑話聽聽罷了。

    易君恕卻不是在和他說笑話。

    “大人年事已高,自然無須去領兵打仗。晚生以為,當今救國之計,最為緊要的是兩件事,一

    是對內,明定國是,變法維新;二是對外,爭我國權,守我國土。去冬今春,旅大、膠州接連被強占、租借,現在英國人又要展拓香港界址,大人身負外交重任,談判桌就是兩軍對壘的戰場!”

    李鴻章臉上的笑容像被一陣風掃去,突然變得冷若冰霜。易君恕貿然造訪,跟他兜了那麽大的圈子,直到現在才道出了真正的用意!台灣、旅大、膠州灣,或割或租,都是從李鴻章的手裏放出去的,眼見得香港的拓界也攔不住,此外還得搭上一個威海衛,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其中委曲,決非你易君恕一個小毛孩子所能明了的,竟然跑到總理衙門來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似乎比老夫還要高明,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總理大臣的尊嚴受到了冒犯,這是李鴻章難以容忍的。然而他卻並沒有發作。易君恕不是對手,對這麽一個無職無銜的白衣舉人大發雷霆,反倒顯得他氣量太窄了。何況這位還是“故人”之後,姑且寬容一些,希望他能知趣。

    “易公子,”李鴻章忍住心中的不悅,用盡量和緩的語氣說,“請問,府上的祖籍是廣東新安縣嗎?”

    “不是,”易君恕一愣,不知道他突然問起他的祖籍是什麽意思,也隻好答道,“晚生祖上,世居北京。”

    “如此說來,香港拓界與公子並無利害瓜葛,”李鴻章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麽,又為何如此關切呢?”

    “中堂大人!”易君恕又是一愣,沒有想到堂堂總理大臣竟然會說出這種話,“新安雖不是晚生的家鄉,但畢竟是大清國土!晚生有一位朋友,從新安來京赴試,得知香港謀求拓界的消息,深為焦慮不安……”

    “嗯?你來見我,倒還是受他人之托?”

    “是,大人!晚生的這位朋友說……”

    “好了,不必說了!與外夷交涉,乃是國家大事,何須私人投門拜帖?”李鴻章一個冷笑,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總理衙門自會以大局為重,權衡利弊,妥善辦理,公子就不必多慮了!”

    “大人!”易君恕吃驚地看著李鴻章,憤然說,“晚生自知人微言輕,然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今天貿然求見大人,並非為了身家私利,而是不忍看我大清國土一再任人宰割!大人,前車之覆,後車之鑒,您要為大清國守住每一寸土啊!”

    像一記重槌猛擊在李鴻章的心上,“前車之覆,後車之鑒”一語等於當麵指斥他的誤國、賣國,並且警告他不可一誤再誤、一賣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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