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浮生夢(9)


    七月初七那一夜,長安城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左金吾衛兩位將軍不知怎麽鬧了起來,幾乎拆了安業坊一條街。一個是平康坊東街的一座宅子被雷劈得四分五裂,隻剩一堆焦土。


    關於第二件事情,市坊間眾說紛紜,不過大多都是覺得這戶人家做了什麽壞事遭了天譴。


    而引商現在已經顧不上理會這些閑言碎語,


    自那夜過後,他們的家被夷為平地,隻能暫且搬到薑慎的宅子居住。一連幾日,眾人的臉上都是愁雲密布,唯獨睡了幾日終於醒過來的華鳶不知憂愁為何物,每天和這個說完話就去和那個說,次次氣得別人倒仰,自己還一臉笑容。


    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與他計較了。或者說,大家都不忍心將目光投向他。


    那一夜,不知多少道驚雷劈下,他再醒來時,一雙眼睛和一雙腿已經廢了,就連右臂都再也抬不起。那深陷的眼眶和像是沒了骨頭的雙腿手臂都看得人觸目驚心。


    一場天劫,雖未要了他的命,卻也沒什麽區別。他現在與凡人無疑,也是真的看不見站不起了。


    可是當引商想要勸他幾句時,卻又被他三言兩語給堵了迴去,“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現在這個樣子已經是最好的了。”


    說完又動了動他那唯一能動的左手製止所有人開口,繼續說道,“我有個朋友……”


    每次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接下來的那句一定不是什麽好話。可是這一次卻不一樣。


    “我有個朋友,他遭遇過和我相同的事情。不同的是,他生而為神,哪怕我再投胎個千百次,也及不上他的出身半分。可是那又如何?他到底還是死在了那場劫難裏。你莫以為我在寬慰你,我是當真在慶幸。死劫不同於其他,能有這樣的下場已是幸事。”


    “那他最後如何了?”


    “僥幸偷生,醒來後卻落得一場空。而我想要的一切都還在,我總比他好。”


    他說的似乎都對,可是引商聽了卻還是有些難過,“你也不能總和慘的人來比。”


    “當然比不得。”隻剩一隻手了,華鳶還不安分,拿手指一圈一圈繞著自己的發絲玩,“那時他還是個少年人,不明事故,一路磕磕絆絆也不罷休。在最不甘心輸的時候狼狽的輸了,哪怕站不起身,也寧願將臉埋在雪地裏而不是讓心上人看到自己的神情。我怎麽能與他比?”


    他早已不是天真的少年人了,對方有多純粹,他的心機就有多重。為了得到自己所求的,他不擇手段也不懼非難。就算求不來,也要強求,絕不甘心最後隻得到一場空。那個少年人在他眼中僅僅“無用”二字就足以形容。


    雖說,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能像他一樣做得了惡人。


    “別說這些了。”引商連忙擺擺手。


    說著說著又聊到傷心事,哪怕是別人的傷心事,也不是什麽好事。


    她扭頭朝著蘇雅努努嘴,示意他講個市井間的新奇事情。好歹這幾人裏,除了華鳶之外,也就是蘇雅陪她在市井間待的最久。


    而蘇雅果然不負眾望,“聽說西街的孫家娶了個小娘子進門,那個小娘子生得美貌,可惜在家時被嬌慣已久,嫁了人也什麽都不會做,平日隻顧著自己梳妝打扮,燒飯掃屋都是她的丈夫來做。就算鄰裏多有非議,這夫妻倆的日子過得倒是和美。”


    一聽這個,薑慎很快開口笑道,“這也是人家願意,有什麽可值得稱奇的。真有那等美貌,心甘情願等著這樣做的人,數也數不清呢。就好比……”她的眼神飄向了不遠處的衛瑕,“要是他這樣的相貌,哪還需要他會些什麽,我就寧願成日養著他,讓他什麽也不用做。”


    “哼。”華鳶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不過也知道薑慎又是在說衛瑕了,隻是他覺得這著實可笑,“你還不是因為他有才才瞧上他的。”


    薑慎還想與他爭辯幾句,不過很快就被衛瑕給拉住了,他對著華鳶笑笑,“我就當是你在誇我好了。”


    他本是想讓大家換件事去說,別在這件事上多費口舌。可是華鳶偏不肯,“不然還能是怎樣,幾百年前那個不比他相貌更佳?”


    這話裏有話,著實讓薑慎惱怒,旁人好奇。


    最後還是引商硬把話給岔開了,“若說貌美,咱們東街王寡婦她家的新婦才是真貌美。”


    “那是個兔子精。”華鳶很快插了一句嘴。。


    他也不知是何時去看過那個小娘子,說的萬分肯定。


    引商卻難免詫異,“這長安城哪來的那麽多精怪?”想了想,又說,“這世上怎麽總有妖怪神仙偏偏要心悅凡人?”


    “因為傻唄。”華鳶想也不想就順嘴接了一句。


    引商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過一想到他現在根本看不到她瞪他,便又泄了氣。


    許是因為全身上下還算完好的隻有那張嘴,別人說什麽,華鳶都要接上一句話,而且一說就說個沒完,“任是神仙妖怪,也與這凡塵俗世之人沒什麽不同,人人都偏愛不同尋常的事物,神仙妖怪永遠愛慕凡人,哪怕對方與自己有著雲泥之差,隻有一談及那些情情愛愛,就什麽都顧不上了。置禮法教養不理,父母師父之恩不念,曆盡千般劫難,受盡世間百苦才換來的修為道行通通不要了,甚至有時不想著自己一族的安危,隻求委曲求全的與那人廝守個幾年而已。這樣的故事聽著離奇,可也因為屢見不鮮,才有了那麽多流傳至今的故事。”


    引商聽著驚奇,“依你這麽說,那些為人稱道的故事,豈不是……都是,都是……”


    “聽著再圓滿的故事也不過是哄人玩的。若有一兩個下場淒慘的,也不值得可憐。”他慢慢收斂了笑意,“何況,若真想嚐一嚐情愛的味道,何不轉身看看自己的同類?天宮仙境也有數不清的美人,無論男女,各個都是修煉了千年萬年才站到了那個足以俯視芸芸眾生的位置,不僅值得欽佩愛慕,有些歡喜和落寞,也隻有這些同類才足以懂得。可在人間流傳的故事裏,什麽仙君什麽妖王,都偏偏隻為了凡塵俗世的男女要死要活,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個幹淨。也許在別人看來,這等情深實在是感天動地催人淚下,可是……嗬。”


    最後那一聲輕笑,連唇角都沒有勾起,比起嘲諷,更像是不屑。


    隻是在引商聽起來,這番話卻無異於將他自己也說進去了。若他當真想的那麽明白,現在流連於凡塵又是為了什麽?何苦呢?


    華鳶看不見她的神情,可是見她沉默不語,也有些明白了。


    “我說這些,其實隻是想告訴你,這世間的情情愛愛大多是一時蒙蔽了雙眼,隻會拖累自己,遲早有一日會心生悔意,萬不能當真。這世上有許多事都遠比男女間的愛恨要重要的多。”


    雖然他說的鄭重,可是引商卻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個人遭了一次劫難,難不成還心有所悟了不成?怎麽突然這麽多慨歎?


    “說起來,那日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她有些好奇。


    “你還記得多少?”


    “記得你把我丟進水裏,我差點被水淹死,結果醒來時,你已經是這副樣子了。”她努力迴想著七夕那日的事情,可是任是怎樣迴想,能想起的隻有在水中幾乎喘不上氣來的感覺。而且那水忽冷忽熱,極是怪異。


    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將華鳶的腦袋也按到水裏讓他嚐嚐那滋味,可是一眼看過去,他卻成了現在這個模樣。就算是再心狠,也沒辦法對著一個已經身無健全的人發火。


    “是我對不住你。”令人詫異的是,一向死不悔改的華鳶竟對著她道了聲歉。


    引商怔了一怔,甚至徒生了受寵若驚之感。


    一場生死之劫,這個人確實變了許多。


    而旁邊的衛瑕聽了這麽久,終於對她使了個眼神,示意她去看樓上。引商順著他瞥向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不知何時坐在二樓欄杆邊的蘇世。對方也看到了她,沒有多言,隻是默默的從樓上走了下來,走向了院外。


    雖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錯了意,引商不過思慮片刻,很快也跟了上去。


    “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麽?”到了街上,他先開了口。


    在這個人麵前,引商不敢隱瞞自己的心思,如實問道,“華鳶那日的天劫是不是有蹊蹺?”


    “怎麽說?”


    “他……不像是會在我麵前,不,應該說是,他不會讓我親眼看到他受了多少苦。他從來不說這些的。”引商有時候有些糊塗,可是並不傻。迴想這些年,她從未在華鳶口中聽到任何訴苦的話語,哪怕過往那些年,他一定有過許多無可奈何之事。


    “何況,”她繼續說,“若是天劫過後,身體殘缺還算是好事,那像他一樣的神仙們豈不是都要死的死傷的傷,滿天神佛沒一個有好下場的?他,是騙我的吧。”


    這些話,著實是讓蘇世沉默了一陣。片刻,他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答道,“淪落到這副模樣確實是幸事,他說的是真話。而你說的也沒錯,尋常的天劫斷不會如此。隻是,代人受過畢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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