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沒什麽大礙了。”


    引商是在意識尚且朦朧的時候聽到了這樣的聲音,聽在耳朵裏飄飄渺渺的,像是從天邊傳來,也沒有伴隨著那惱人的水聲。


    啊,對了,水聲!


    “咳!”她捂著胸口坐起身,猛地咳了幾聲,咳出了幾口腥鹹的河水,總算再次體會到了能夠放心喘氣的感覺。這劫後重生的放鬆感足以讓整個人徹底無力下來,若不是旁邊有人托了她一把,恐怕她就要這樣仰躺在地上再睡上一覺。


    可是托著她後背的人卻不認為她可以就這樣睡過去了。


    “醒了?那就說說吧,怎麽迴事。”謝十一一隻手托著她,另一隻手指了指她手邊的東西。


    那是一顆人頭,確切的說,應該是那水鬼的頭。如今正是豔陽高照的時候,許是因為被暴露在岸上,原本那頭滑膩的長發已如枯草般雜亂的糾纏在一起,而在這張看不出形狀的臉上,它的眼皮已經被強硬的翻了上去,露出了裏麵瑩綠色的眼珠,被陽光一照,竟還隱隱滲出幾分血色。不用說,在引商醒來之前,聞訊趕過來的金吾衛們已經將這顆斷頭仔細檢查了個遍,最終才判斷出這個東西絕非活人的腦袋。


    就連謝十一都不得不承認,水底下確實有不知名的怪物。


    引商默默盯著那斷頭看了一會兒,這才環顧四周,隻見他們此刻還身處昨晚她落水的河畔,無關的漁民早就禁止出入此地,被幾個金吾衛嚴加看守的也隻有三郎一個人。


    眼見著她終於醒過來,三郎不顧阻攔就想往這邊跑,“姐姐你還活著嗎?”


    他這一喊卻沒能引起周圍幾個人的驚詫,所有人都是用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該做什麽事就做什麽事,這迴終於輪到引商覺得不可思議了。她連忙低下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衫,很顯然,她早就忘了昨天救三郎的時候是把腰帶解了下來才落水的,眼下但凡是眼睛還沒瞎的人都看得出她到底是男是女,而正因此如此,這些人才總是知道避嫌了,她身上披著的衣服恐怕就是趙漓他們好心脫給她的。


    “咳……咳……”引商又忍不住咳了幾聲,這次沒能咳出河水來,隻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


    雖說這秘密算不上什麽秘密,可是就這樣當著所有人的麵被拆穿了也實在是有些難為情。


    偏偏三郎不懂她眼下的尷尬,衝過來撲到她身邊就開始說個不停,“姐姐你沒事吧!”


    “沒……沒事……”引商小心翼翼的睇了一眼身後的謝十一,這才湊近三郎小聲問道,“昨晚發生什麽事了?”


    她隱約記得自己快要被水鬼拖到水底的時候被人救了上來,而那人又像極了花渡,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記不清了。


    三郎體諒她因為嗆了太多水而腦子不清楚,便又老老實實給她講了一遍昨晚發生的事情。原來昨晚兩人的唿救並不是沒人聽到,隻是住在附近的漁民們卻都不敢過來了。說到底,即便白日裏還在為自己兒女的慘死哭天喊地誓要報仇,真的涉及到了鬼神之說的時候就沒人敢再輕易涉險了,哪怕隻是救別人的命也不行。古往今來,但凡牽扯到鬼怪之事,便有“詛咒”、“報複”之說,漁民們懼怕了水鬼,擔心自己得罪水鬼之後會遭到報複,這也算是人之常情。


    僥幸逃脫的三郎在爬到岸上之後,心知自己不能像上一次那樣冒冒然救人,隻能拚了命的往有人的地方跑,一邊跑還一邊唿救,希望找到幫手救引商上來。不過這一次他沒遇到已經躲起來的漁民,反倒遇到了謝十一和趙漓。


    那時城門已關,金吾衛也早已各自迴家歇息了,唯獨白天時沒能將事情解決的謝十一實在放心不下涇河,便與趙漓兩個人出了城來到此處,希望在夜深時查出些線索來。而等到三郎帶著這兩人趕到這裏的時候,三人隻看見了倒在岸邊的引商還有她手裏抓著的水鬼斷頭,至於其他的事情,所有人還在等著她的迴答呢。


    聽完這些話,引商再一次將目光落在了手邊的水鬼腦袋上,在烈日之下再看這個東西,其實也沒有在水下看到的時候那般可怖了,可是真讓她說出個究竟來,她又該怎麽說這腦袋其實是花渡揪下來的?先不說這個說法會不會有人信,隻要她說出口的話,就是變相的在給花渡添麻煩。


    “這……這是我擰斷的。”她拎著那斷頭晃了晃,嘴角往兩邊一咧,努力露出一個足夠真誠的笑容來。


    而這,顯然是一個更愚蠢的說法。


    瞬間的寂靜過後,謝十一不帶情緒的看了她一眼,隨即站起身吩咐自己的下屬們解決接下來的事情,其他人也開始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都齊齊無視了還拎著那顆腦袋的她。


    好歹這也是經手過許多離奇案子的金吾衛,若是真的輕易她所說的話,才是怪事。


    在場的人裏麵也就隻有三郎一個人傻傻的相信她說的是真話,趁著其他人不注意的時候還湊近了她,偷偷問道,“姐姐,這真是你揪下來的嗎?”


    引商心不在焉的點點頭,還在想著如何解釋昨晚的事情才好。


    可是緊接著便聽見旁邊的孩子低聲嘟囔了一句,“我還以為是那個奇怪的人呢。”


    這自言自語很快引起了引商的注意,她打量了一眼四周,確信沒人再向這邊看來,才伸手勾住三郎的肩膀將他拉近自己,“你……昨晚看到什麽了?什麽奇怪的人?”


    三郎被她錮得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從嗓子眼裏憋出了一句,“就是一個撐著紅傘的人啊。”


    那時三郎剛剛爬上岸,正要去找人來幫忙的時候卻突然瞥見了那個身影,對方站在河對岸不知在想些什麽,可惜一晃眼的時間就不見了,他差點以為自己又見了鬼。


    小孩子總是會對一些稀奇的事物感到好奇,可是多半不會長久的記在心裏,當三郎問起這事的時候,引商含糊其辭的糊弄了過去,隻希望他能以為那是他自己看錯了。


    陰差必須要守著的規矩之一,就是絕對不能幹涉陽世之人的一舉一動。


    引商不知道昨晚花渡殺了惡鬼又救她一命的行為算不算壞了規矩,萬一她命裏注定要死於這樣的無妄之災,而花渡偏偏幹涉了此事……


    他不會因此遇到什麽麻煩吧。


    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給他帶去更多的麻煩。


    *


    “可是,你也不必時時覺得自己虧欠了他什麽。”聽完前因後果,青玄先生忍不住蹙了蹙眉,“你又沒做過什麽對不起他的事情,何必如此在意?”


    這話實在是沒辦法反駁。似乎從一開始,她就覺得自己好像虧欠了對方,無論發生何時,都是以最愧疚的心情去麵對。


    隻要想明白了這一點,引商就忍不住抱著高幾用頭狠狠撞了幾下。


    她是在離開涇河之後離開跑來了親仁坊,在這個世上,唯有青玄先生一人是她可以無所顧忌與之交談的人,每當遇到解不開的困惑時,她便會跑來這裏尋求答案或是安慰。而這一次,青玄先生也一如既往的點醒了她。


    確實,她與花渡明明連相識都不算,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到三句,怎麽無論遇到何事都會這樣焦慮不堪?


    因為她從一開始就帶著愧疚。


    畢竟,想要接近對方的目的隻是為了自己的私心。


    “我很想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比我強上許多,足以讓我倚靠,然後……我就不再害怕了。”迴想起過往的那十六年,引商能憶起的隻有父親離世時的孤獨,還有獨自麵對諸多惡鬼時的恐懼。


    母親的囑托也許隻是她的借口,事實上,更想找到一個人倚靠的其實是她自己。


    “先生,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些?”她趴在高幾上望向窗外的風景,看雲卷雲散,莫名又想起了華鳶對她說雲神其實是個女子,如果真的是如此的話,那一定是個貌美又不受束縛的美人吧。


    青玄先生也陪著她一起望了會兒風景,不知過了多久才笑著開口,“這就要看對方如何抉擇了。”


    如果你的存在對他來說並非困擾,那即便是自私,也說不定是件好事呢。


    乍聽這句話,引商愣了愣,須臾才放聲笑了出來,想叫先生不要再寬慰自己了,她與那個人可是連相識都不算啊,而且她直到現在還沒忘記自己上次試圖與其搭話結果被避開了的事情。


    青玄先生始終笑著不再說話。


    在這個宅邸裏呆了一整個下午,趁著夜禁之前,引商及時告辭離去。府裏的侍從送她到坊門口,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她才揮了揮手轉身向城門走去,心裏想著在日落之前出城。隻是轉身之後,邁出去的腳步還沒能落下,餘光就已經瞥見了不遠處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


    無論是在黑天還是白日,那撐著一把紅傘的身影都太過顯眼了一些。


    說起來,她總是能在這長安城裏偶遇到他,隻不過這一次與往次不同,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然後在扭過頭對她對視了一眼之後……


    拔腿便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渡長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社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社那並收藏渡長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