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城外那浩浩蕩蕩滿腔怒火的烏夏人,楊城守隻在城樓上稍稍探出頭,就便烏夏人一箭射掉頭盔,嚇得癱倒在地,屎尿橫流。至於出城,那更是不敢。

    那就交出五十人?他看了看士兵們,心知隻怕還沒交出,就會引起嘩變了。

    既如此,便隻有一途了,就是緊閉城門不出。烏夏人雖然在平原地區戰力極強,絲毫不亞於沙羯人,但缺乏攻城器械。而西涼城本就建於高地之上,加上地處邊境,飽受攻擊,因此十分重視城牆修築,城牆加上地勢落差,高達八丈,易守難攻。隻要攻不破城門,便任你們包圍叫罵又如何?反正又罵不死人。

    烏夏人因此怒火更盛,見攻不破城門,便抓來十多名梁國百姓,驅趕到城門前,放言若西涼城無人出來,就當場殺死他們。

    西涼士兵雖然粗野,卻也不忍見百姓受到屠戮,便要求出城一戰。但楊城守斷然拒絕,為防士兵擅自開城,還讓自己的親信帶人去把好城門。在這方麵,他總是能適時而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智商。

    烏夏人說到做到,見城門不開,便殺死了數名百姓。城牆上有人忍不住放箭還擊,由於居高臨下,竟然也射中了數名烏夏騎兵。

    但這卻也讓烏夏人更加暴怒,他們直接殺死剩下的數名成年百姓,惟剩下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

    烏夏人起初並沒有打算將這名幼兒掠來此處,但幼兒豈能離開母親,見母親被抓走,竟哭喊著循跡追趕而來,卻不知是自入死地。

    暴怒之下的烏夏人此時已不願放過這名幼兒。他們將幼兒綁於樹上,舉箭瞄準,稱若在五聲之內西涼無人出城,他們將用這名幼兒為耙來練習他們的箭法。

    一部分西涼士兵戰意湧起,強烈要求出城搶迴幼兒。但楊城守害怕烏夏人趁機入城,依然嚴厲拒絕,並聲稱不能為了一個幼兒而失去整個西涼城,若敢再有妄言開城門者,立斬不赦。

    伍元奎本已激憤無比,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咬牙怒道:“這個姓楊的真是個廢物。”

    萬吊子點點頭,“是的,我們都知道,他考慮的不是西涼城,而是他自己的安危,當然是個廢物沒錯。但是,西涼城中大部分人也明白,他的話並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

    他歎了口氣,繼續道:“烏夏人的戰鬥力絕不在沙羯人之下,卻比沙羯人更團結更可怕。而處於狂怒之中的數千烏夏人絕不是二千西涼士兵能夠抵擋的。若西涼城門大開,被烏夏人趁機攻入城內,混戰之中,一旦殺紅了眼,不僅是二千士兵戰死,城中還有數千百姓也定然會被殺戮一空。西涼的士兵們並不那麽怕死,可那數千百姓何辜之有?很多士兵都在糾結,一個孩童的命和數千人的命孰輕孰重?到底要如何選擇?若不是因為這種糾結,一個楊作疇是擋不住城門的。”

    “是啊,麵對這個艱難的選擇,絕大多數人都下不了決心。看著烏夏人的弓箭瞄準那個孩子,雖然悲憤卻也無奈,隻能在心底告訴自己,這是戰爭,這是戰爭,戰爭總是需要有人犧牲的。”劉歪嘴也輕聲道,聲音中有著濃濃的哀傷。

    “小奎,若換作是你,你會不會為了救一個孩童,而打開城門讓更多的人受到殺戮呢?”羅三力突然問道。

    瞎老頭暫時停下說書,似乎也想聽伍元奎如何迴答。羅三力、劉歪嘴、蠟臉李等人也看向他,等他答複。

    “我?我。。。”伍元奎一時怔然,麵色蒼白,神情掙紮,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卻半晌無語,好一陣方黯然道:“雖然有些選擇的後果更為嚴重,而這可能更為嚴重的後果的確可以作為逃避的充分借口。但是,我又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一個無辜孩童被殺死在我麵前?我。。。寧願自己一個人出去戰死算了,隻要看不到這一幕就好。”

    不知為何,羅三力他們均渾身一震,然後神情複雜地看向伍元奎,似乎對他這個衝動的答複既吃驚又感慨。

    “逃避的借口?唉,可不是嗎?”劉歪嘴羞慚歎息。

    瞎老頭也沉默了一陣,才歎口氣道:“是啊,對有的人來說,是無法直麵這樣的慘劇的。”隨即,又繼續說起書來。

    烏夏人在城下整齊地數起數來,“一。。。二。。。三。。。四。。。”聲聲如催命之符。

    西涼城上寂靜無聲,所有人都盯著那個可憐的幼小生命,有的悲有的憤有的愧有的呆,卻都又無可奈何。

    烏夏首領緩緩舉起手,數十張弓被拉開,數十支晶瑩閃亮的箭頭指向那個被綁在樹上,猶在嘶啞哭泣的幼兒。

    隻消他手一落下,這個幼小的生命將立刻隨其母親一起去往另一個幽暗的世界。西涼城上大部分人閉上眼睛,不忍目視。

    這時,城牆上一個決然聲音突然狂喊道:“慢著,我出來。”

    城牆上所有人都睜開眼睛,看向那個雖然配刀披甲,卻依然充滿書生氣息的韓都事,既吃驚於他出聲喊叫,又奇怪於他如何出得城去。

    烏夏首領的手依然舉著,卻未要求收起弓箭,因為他也發現喊話的隻是一個普通士兵,而普通士兵如何能夠打得開城門出來?

    這是想緩一緩?還是想戲弄我?烏夏首領冷笑一聲,手握成拳,怒道:“晚了。”說著,拳頭便要落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住手。”城牆上那個聲音再次大唿,然後在眾人吃驚的注視下,他吃力地爬到牆沿上站了起來,那瘦削單薄的身影在城頭狂烈的風中搖搖欲墜。

    “我來替他。”那瘦削的身影指向綁縛在樹上的幼兒,大聲卻平靜地道。

    在無數聲驚唿中,那個身影微微曲身,自八丈高的城牆上一躍而下,“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然後便一動不動。

    這樣跳下去哪還會有命在?而事實上,看他當時的樣子,也的確已是死多活少。

    城牆上所有人目光緊緊盯在城牆下那個一動不動的身體,均默然不語。烏夏人也驚異地看著那個身影,一時沒有其他動作。仿佛時間凝固了一般。

    好一陣,那個身體竟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又幾經掙紮,終於艱難地抬起了頭。他竟然還活著。

    他抬頭看向烏夏首領,張口想說話,卻什麽都說不出來,血從他的口中汩汩流出。

    他努力想站起來,卻無論如何都站不起來。顯然他的腿已經摔斷。

    城牆上的西涼士兵都看著他,烏夏人也都看著他,一時所有人都忘記了樹上被綁著的那個已氣息微弱的幼兒。

    隻有他還記得。他抬起頭看向那個幼兒,吃力地慢慢地爬了過去。每爬一步便吐出一口血,血又被他爬行的身體塗抹在蒼涼土地上,形成一道悲傷的紅線。

    烏夏人怔怔地看著他象重傷的蝸牛一樣爬了過來,又從他們之中爬了過去,竟然沒有任何人喝斥他、阻止他或是催促他。

    他爬近烏夏人的馬蹄,也不管會不會被馬蹄踏穿身體。他爬過烏夏人的長刀,也不管會不會被烏夏人一刀砍去頭顱。

    烏夏人卻讓開道路,默默地看著他爬過去,爬向那棵樹,爬向那個已無聲息的幼兒。

    他終於費盡氣力爬近那棵樹,努力扶著樹讓自己勉強跪立起來,手顫顫巍巍地伸向那綁著幼兒的繩索。

    可繩索係得實在牢固,他的手已因爬行而耗盡力氣,便隻好艱難地昂起頭咬,好一陣才終於咬斷繩索。

    當他解開繩索,放下幼兒,用他顫抖的雙臂將幼兒抱在懷裏時,那幼兒竟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他終於放下心來,轉迴頭看向烏夏人,麵上露出慘然而欣慰的笑,艱難道:“我。。。來。。。替他。”

    那笑刺痛了所有人,也刺痛了烏夏人,似乎不知不覺中忘掉了他們的怒火和仇恨。

    烏夏首領定定地看了他好一陣,什麽都沒說,隻是舉起弓,狠狠一箭射在他俯靠的樹幹上,然後便率領所有烏夏人撥轉馬頭,逐漸遠去。

    於是西涼城前便隻留下那個竭力哭泣的幼兒和那個倒伏樹前的身影。

    伍元奎早已聽得情難自禁,一時淚流滿麵,顫聲問道:“這個韓都事後來沒事吧?”

    瞎老頭微微歎口氣,“他沒有死。隻不過,他永遠成了跛子。”

    蠟臉李也點頭道:“那之後,他走路時總是一顛一晃,一段時間裏,大家都稱他為韓跛子。”蠟臉李平時說話多為戲謔口氣,此時聲音卻認真柔和,特別是在提到韓跛子三個字時,語氣中充滿了尊敬。

    “後來沒這樣稱唿他了嗎?改成什麽了?”伍元奎問。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他也又受了不少傷,多了其他殘疾,稱唿自然就變了。”萬吊子有些感傷道。

    伍元奎急切道:“瞎爺爺,你繼續講。”他正聽到入迷處,而且心知肚明這故事和身邊的人有莫大關聯,因此渴望能一直聽下去。

    “先不講了,讓你瞎爺爺休息一下。”羅三力站起身道。

    伍元奎看了看瞎老頭微帶倦意的滄桑容顏,急忙壓下心中的渴望,點頭答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河流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古瀾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古瀾滄並收藏長河流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