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說書在瞎老頭七十大壽的這一天開始了,這次不是在村西大樹下,而是改為石橋旁。雲閣知道,這是為了他的安全考慮,若遇強敵,自己可隨時過橋自保。

    “這次給你們講孟母三遷的故事,怎麽樣?”瞎老頭麵容慈祥。

    “啊,這故事都講了不下五十遍了。我都會背了。”伍元奎反對道。

    “小奎你又胡扯,哪有那麽多次?好吧,那就講陶公智破狸貓換太子案吧,我知道小雲比較喜歡聽這樣的故事,怎麽樣?”瞎老頭笑嗬嗬道。

    伍元奎看了看雲閣那苦瓜般的臉,嘿嘿一笑,“瞎爺爺,這故事也講過十餘遍了。隻怕小雲也不愛聽了呢。”

    “唉,好吧,那就講薛六郎征西怎麽樣?”瞎老頭麵現無奈。

    “這個也講很多遍了。”伍元奎叫道。

    “哼,義士聶政刺韓相呢?”瞎老頭麵色轉陰。

    “不聽不聽。”伍元奎腦袋直搖。

    “那你們想聽什麽呢?”瞎老頭喘氣有些粗重,似乎考慮到今日是自己過壽,不便發火,隻好強自壓抑。

    “當然是沒聽過的。”伍元奎和雲閣幾乎同時說道。

    “沒聽過的?”瞎老頭緊皺眉頭,一連說了幾個書名,卻還是被集體否定了,終於忍不住怒氣,舉起手中之物便要往地上摔去,突然想起手中是自己的寶貝胡琴,急忙收住手,抓過一根長蕭,在手裏掂了掂道:“幹脆不說書了,直接考你們背書。怎麽樣?這下滿意了吧?”

    少年們登時大驚失色,噤若寒蟬。

    “要不就講講。。。他的故事吧。”坐在一邊的劉歪嘴忽然道。

    瞎老頭微微一愣,“他好象曾說過,讓我們忘掉過往,安心隱居。”

    “如今看來,世事動蕩,我們不出門,卻有人找上門來,隻怕我們已不可能安心隱居。若不講一下,這些小崽子們不知道當初是怎麽迴事,以後出去了隻能聽他人亂議,難免是非不分、真假難辨。”萬吊子也插口道。

    瞎老頭稍作沉思後,歎口氣道:“那故事很長呢。”

    伍元奎叫起來:“我可不怕故事長,越長越好啊。”

    瞎老頭又沉思一陣,終於點了點頭。

    他緊了緊弦,又調了一下音,調得很慢很慢,然後拉起一首悠緩低沉的曲子,似乎想借此整理一下他那塵封多年的迴憶,直到伍元奎急不可耐地叫喚起來,才用他那歲月感十足的嗓音緩緩講了起來。

    故事開始沒多久,不遠處羅三力、蠟臉李等一向不大喜歡聽書之人,便都放下手上所有活計趕了過來,老老實實地席地而坐,安安靜靜地聽著。

    故事是圍繞一個姓韓的書生講起:一個頗有才華的書生,在考中了進士後,得到一個尚書台都事的官職。雖然官階不高,但因其文筆頗佳,許多文書處置工作均由他著手,也算是頗受重用。

    按理,韓都事平日隻需俯首聽命專理文書即可,但他卻天生執拗,一向堅持製令,對往來文書精心檢校,對發現的問題總是立即提出,要求更正。而對其中隱藏的貓膩更是絕不忽視,從不循私,如此反而得罪了不少人,最後頂頭上司也對他極為不滿。

    聽到這裏,伍元奎詫異問:“為什麽不循私也會得罪人?”

    萬吊子瞅了他一眼,嘿嘿一笑道:“你不循私,讓想循私的人怎麽辦?你不是斷了人家財路嗎?”

    伍元奎似懂非懂,知道不好打斷瞎老頭說書,便繼續專心聽書。

    在無數次含蓄的勸誡乃至直白的警告均無用之後,頂頭上司終於忍無可忍,以其文書中有對元帝大不敬之詞的罪名,將韓都事交由刑部審判後,發配到梁國最西方的西涼戍邊受苦。

    對於一個毫無背景的小都事,自然也不會有人在意他解救他,他也隻能哭哭啼啼被押赴西涼。

    伍元奎忍不住又嘟囔道:“隻是去戍邊,有什麽好哭的?”在他心裏,總有些瞧不起那些容易掉眼淚的文弱書生,隻覺得實在不是男子漢作風。

    羅三力歎口氣道:“若讓你蒙冤離開家人和尚未成婚的戀人,去往一個離家千裏,荒涼艱苦,可能永遠都難以再迴去的地方,隻怕你也難以接受吧?”

    伍元奎吃驚道:“永遠都迴不去了嗎?”

    羅三力點點頭,“那時去往西涼的人十有八九是活不過三年的,大多是戰死,少部分病死,想迴去可能性是極小的。除非。。。”

    “除非什麽?”伍元奎好奇地問。

    “除非死了燒成灰交由驛差帶迴去。不過,一般驛差嫌麻煩,都是直接灑了,然後快到時找點草灰代替。”

    伍元奎脖子一縮,不再說話。

    韓都事到了西涼,雖不算充軍入伍,不用參與守城和出擊戰鬥,雜役之事也不多,但西涼氣候惡劣、環境艱苦,他本就文弱,依然覺得難以承受。加上守城士卒們多是出身草莽或是犯事被罰至西涼充軍的粗野之人,本就看不起文人,對他自然是冷眼冷語甚至羞辱折磨。

    這些與受冤之憤、思家之苦混合交織,使他更加悲傷難過,每日神情戚然、長籲短歎,時常麵向東方以淚洗麵。不到一年時間,他就重病纏身、瘦弱不堪,漸漸連飲食也難以下咽,眼看著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伍元奎雖然有些感歎,卻隱隱有點失望,覺得這故事有些索然無趣,居然不是講英雄豪傑的壯烈戰鬥,而是一個文弱書生受人欺辱的憋屈之事,逐漸提不起興致,開始抓耳撓腮、左顧右盼,卻吃驚地發現羅三力、萬吊子、劉歪嘴等人竟然聽得異常專注,一個個靜默無聲,麵上時悲時憂,似是覺得這故事比任何大英雄大豪傑的事跡更加精彩動人。心中奇怪,便忍住性子,繼續耐心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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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所有人認為韓都事撐不了多久,甚至已經有人開始準備草席,打算在他死後就將他卷了埋了之時,在西涼城外,西涼士兵受到了沙羯人的突然進攻。

    那是一個秋天,戰鬥發生在距西涼城約二十裏的官道附近。原本西涼守軍並不用大規模出城作戰,但沙羯人先用少量兵力搶掠西涼軍糧草物資,引誘西涼守軍出城增援,然後發起伏擊。

    當戰鬥打起來時,西涼軍人發現沙羯人主要目標並不是他們糧食物資,而是他們的命,然後隻怕就是他們的西涼城。沙羯人終於要開始動手了麽?這是他們麵臨漫天箭雨和斧斫刀砍時所意識到的。

    戰鬥打得十分慘烈,當然慘主要是體現在西涼守軍一方。他們來到西涼戍邊本就沒有抱著要活著迴去的希望,因此也是拚命戰鬥,但離開了城牆的他們卻遠不是沙羯騎兵的對手,結果死傷慘重,城守大人也身中數箭,重傷倒地。

    當戰鬥結束,沙羯人將糧草物資洗劫一空退走之後,幸存的士兵將戰死之人就地掩埋,然後或背或擔,將重傷的城守和士兵帶迴城中。雖做了簡單包紮,但一路上依然淅淅瀝瀝灑遍了受傷士兵的鮮血。有些士兵在剛被運迴城中便已死去,低垂的頭顱永遠沒有再抬起來。

    在他們迴城的那一刻,病弱將死的韓都事竟然爬出來看到了這一幕。他看著那些永遠垂下的頭顱、慘白呆滯的麵容、幾被砍落的殘肢、深可見骨的傷口和衝破包紮灑落在青石板路上的斑斑血跡,沉默了很久很久。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但自那之後,他便象換了一個人,雖然麵容依舊蒼白,神色卻非常平靜,不再悲戚感傷,不再暗自哭泣。

    他開始強迫自己吃東西,不管那東西如何粗糙幹硬,也堅持著慢慢嚼碎咽下。他開始強迫自己每天出來行走,不管身體如何虛弱,哪怕爬著也要出來轉一圈。

    在他人吃驚的目光裏,他的身體竟然一天天好轉起來。在他基本恢複健康之後,他找到依然在臥床養傷的城守大人,提出一個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請求:他要成為軍人,參加訓練和戰鬥。

    城守大人由於傷及肺腑,一直未能完全好轉,躺在榻上聽到韓都事的請求,覺得太過荒唐,忍不住大笑起來,差點因此岔了氣,連咳了好一陣,才緩和下來,然後盯著麵容沉靜的韓都事,道:“你雖被發配而來,卻不算充軍,故未黥麵。今日若要從軍,按製卻需補上黥刑。要不你再想想,真的確定要從軍?”

    城守大人本意其實隻是覺得他習文出身,不適宜從軍打仗,故以此嚇阻他。但韓都事卻一言不發,從守衛手中借過一把短刀,在守衛們駭然的目光下,直接就開始在額角上刻起字來。

    其實梁國的黥刑不必刀刻,針刺即可,出血較少,痛苦程度也輕得多。但韓都事卻舍易取難,舉刀自刻。

    刀尖刺破皮膚,鮮血沿額而下。韓都事卻麵不改色,一聲不吭,握刀的手也平穩無比,直到刻出西涼兩個字,才放下刀。他書法功底深厚,雖然是用刀在自己額上刻字,字跡卻也雋秀工整。

    刻好字後,他用衣袖擦拭了一下臉上的血水,便取過筆,沾上墨,塗到了字上。墨隨著血水,流得他滿臉一道黑一道紅。

    在韓都事完成自我黥刑的整個過程之後,城守大人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問道:“難道被人砍死比病死要舒服些嗎?”

    韓都事平靜地迴答:“我從軍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活。”

    城守大人又呆然半晌,然後哈哈大笑,笑得差點又岔了氣。

    那之後,韓都事便搬到軍營,正式成為一名軍人,開始參與軍隊的訓練。

    但這隻是另一種苦難的開始,雖然他對此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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