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奎,展大伯常說,人的性情往往是天生的,而性情又決定了一個人會有怎樣的選擇,自然也就決定了一個人一輩子要走怎樣的路,因此性情決定人生這句話並不為過。”英子的聲音永遠是那麽溫柔,“也許你認為,我疏遠你是因為受到的委屈和為了避嫌,我想大概是有一點。但最主要的卻不是這些,而是我們今後要走的路注定不同。我不想成為你的牽絆,不想你我因此受到困擾,更不想為此忍受別離之苦,甚至每日裏擔驚受怕。”

    伍元奎皺皺眉,想說什麽,卻被英子伸手阻止,道:“小奎,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相信你的話,相信你現在是真心願意為了我放棄你的大誌向,可這不會讓我感到高興,隻會讓我愧疚難過。就象一隻鷹要為了一條魚而放棄在天上飛翔,每天呆在水裏,這對鷹是一種痛苦,對魚何嚐不是一種折磨?”

    “我就是那條魚,”英子柔聲輕語,“離不開這片池塘,也不想離開。十歲之前,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差點餓死。隻有來到這裏我才覺得踏實安全,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這裏才是我的家。而你天生是鷹,縱然一時勉強停留,但終究還是要遠走高飛的。那你就安安心心去當你的鷹,不要有顧慮留戀,隻管放心地飛。這裏的老人有我,還有其他姑嬸,不會讓他們受多少苦的。”

    “聽說外麵又要開始戰亂了,不知又要出現多少象我這樣失去家人孤苦零丁的孩子。”英子的臉上浮出一抹哀傷,“我想,不僅僅是你,村裏其他男孩子長大了大概也都會出去的,隻有靠你們這些男人出去拚搏,世上才能少一些家破人亡的慘劇。我這樣的女人什麽事都做不了,隻能幫你們照顧一下老人,免除你們的後顧之憂。這就是我這輩子惟一想做和該做的事。”

    “所以,小奎,我已經決定了,我這輩子誰都不嫁。我隻想平平靜靜地做好這一件事,不想受到任何幹擾。好嗎?”英子秀目中泛著淒迷的光,看著伍元奎柔聲道。

    伍元奎安靜地聽英子說完,長久不語。他知道,自己與雲閣都看錯了英子。這個曾經曆過苦難的姑娘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感受到溫暖便甘願付出一生去報答。她看似柔弱,其實內心極其堅強,絕不怕風雨艱難。她看似毫無追求,卻十分明確自己想要承擔的責任。

    忽覺心中有些慚愧,自己這個成天嚷嚷要建功立業、救百姓於危難的男人卻受困於兒女情長,情緒低落,遠不如眼前這個柔弱的女子情義分明、心性堅定。

    沉默良久,伍元奎忽然笑了,他看向英子,眼神中滿是尊重,道:“我知道了。我答應你。隻是英子,你也答應我,”他的聲音有著遠超他年齡的溫柔,“別讓自己太辛苦。”

    英子也微笑了起來,知道眼前這個少年心智已足夠成熟,懂得了體諒,點點頭道:“我會的。”然後深深看了伍元奎一眼,道:“你快迴去吧,我還要去展大伯那學醫術。”

    “嗯,你。。。先走。”伍元奎目光閃爍。

    英子微微一怔,隨即展顏一笑,低頭離開。

    癡然看著那個窈窕美麗的背影逐漸遠去,伍元奎心中一片平和,情路雖斷,眼神卻無絲毫迷惘。

    隻不過,他抬起手,看了看手中那支已雕刻完成的蓮花簪子,無奈一笑,又珍而重之地揣迴懷裏。

    看樣子,這輩子都送不出去了。

    “你就這樣放棄了嗎?”數日後,雲閣問伍元奎。

    “咳,小雲你不懂,這不叫放棄,這叫尊重。”伍元奎尷尬道。

    雲閣嘲哂一笑,卻又安慰道:“這樣也好,以後有機會另外找個好女人成家。”

    “另外找?”伍元奎怔一下,隨即搖頭苦笑道:“這世上哪還有比得上英子的女子?她雖不嫁我,可我又如何看得上其他人?”

    雲閣一時無語,看向秋風中滿山遍野漸黃漸枯的草木枝葉,忍不住眯起眼,用心感受那成熟而蕭索的味道,一如他們隨著成長而逐漸增多的煩惱滋味。

    圓月如輪,高掛中天,如水的月色傾泄而下,逐漸洗去一天的熱氣,將天地一切罩在一片清涼之中。

    雲閣不由駐足昂首,凝望這無論時光如何流逝,卻永遠盈缺輪轉的圓月,心中忽有所感。

    都說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到底是天上時間快還是人世時間快?若是人世時間更快,可一年的時間在天上卻不過倏忽一天。若說天上時間更快,可天上隻過了一天,人世卻已辛苦忙碌了一年。

    因此,何謂快何謂慢?若快慢由心,凡人如我,要如何把握這天地時差?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何為宏何為微?何為疾何為緩?何為重何為輕?何為長久何為短暫?

    月若有心,是否總是在嘲笑人類年複一年、庸庸碌碌?便如人類看著那螻蟻匆忙來去,卻覺得它渺小無比。可在明月看來,人類的悲歡離合是否也如螻蟻般微不足道,渺若塵埃?

    在那浩瀚的夜空中,這輪明月是否也隻如一顆塵埃?

    若一切不過塵埃,那麽所謂劍道、恩怨、離合、悲歡乃至生死到底有何意義?

    若一切均無意義,到底是什麽催生了這世間的無數生命?又是什麽在強迫著這世間生命艱難求生、忙碌到死?難道隻為在這世間刻下那一圈圈年輪?以展示那生命曾存在的痕跡?

    而眼前這輪明月又因何圓缺因何起落?清涼月光又為誰撒播、為誰明滅?

    在這蒼茫難解的世界中,是否有個東西在左右著一切?又支撐著一切?

    是否因為它的存在,這世界才充滿生機,才有了靈性?

    亦或者,它就是靈?融入一切的靈?賦予萬物生命的靈?

    有靈而生,無靈而死。眼前的明月是否正因為有靈,才能有陰晴圓缺?才能在蒼穹中起落輪轉?才能播灑光輝、映照萬物?

    月若有靈,塵埃是否也有靈?人是否也有靈?而劍。。。是否亦然?

    明月既有圓缺輪轉,劍道是否也一樣?

    既如此,雲閣抬起手中那把又緊握了數月的劍,映著月光凝視著,思考著,它的圓缺輪轉之道又在哪裏?

    一絲若有若無難以言表的領悟在心中浮現,卻又一時難以把握。

    戌時的更聲響起,他歎了口氣,收迴心思,向著石屋邁步走去。

    深吸一口氣,他拉開石門,緩步走入。清亮的月光隨著他一起湧入室中,為這沉寂的石屋帶去一絲生氣,隱隱感覺到室中那個似乎沉睡了百年的身影微微睜開了他那淡漠的眼睛。

    “明日便是中秋了嗎?”石屋主人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

    雲閣一愣,想了想,點點頭道:“是的。”

    “哦。”石屋主人又沉默了下去。

    雲閣奇怪地看了對方一眼,感覺對方今晚情緒有些沉抑和落寞,但知道此人情緒本就變化難測,謹慎起見,他也不願細問,以免又惹來無妄之禍,雖然知道對方一會也不見得就會手下留情。

    他將瓷碗放於幾上,便持劍小心戒備。雖然已數月之久,但每次麵對石屋主人仍難以控製地緊張。

    平時對方根本不會與他說話,直接就是一擊而至。而他也早已沒有再抱對方會傳他劍譜哪怕是稍作講解的指望,隻是心中明白,一切均在那一擊之中。

    而那如驚濤駭浪般的一擊也總是能瞬間激起他全身經脈中所有氣力,凝於劍中,拚命抵擋。

    雖然每次抵擋都以失敗告終,但那激出的氣力卻如烈火般鍛燒著他的每一道經脈。而全身經脈又在每一次受到的兇狠打擊、摧殘受傷後頑強地自愈,在自愈中又不斷得到強化。

    被蘇護法擊斷的氣脈也在這種摧殘中竟然漸漸修複。不對,不是修複,完全就是重生。

    摧毀然後重生,損傷然後自愈,這何嚐不是一種盈缺輪轉?而氣脈便在每一次輪轉後一次次強化。莫非這便是天地間輪轉的意義所在?

    “明晚,你還來嗎?”石屋主人突然又問,打斷了雲閣的冥思。

    “明晚?明晚是瞎爺爺七十壽辰,我。。。來不了。”雲閣忽然想起展玄同的告誡,有些提心吊膽地迴答。

    這雖然是事實,當然也是借口。一個山村老人過壽,本就不會有怎樣的規模,而雲閣一向不喜熱鬧,也是可去可不去,絲毫不會影響送飯。但能作為不來的借口,雲閣自然也不會客氣,想來這樣能讓石屋主人容易接受些。

    “嘿嘿,”石屋主人一聲冷笑,目光驟然轉寒,如針般紮在雲閣身上。

    雲閣大感不妙,心知借口未起到任何作用,趕忙凝神戒備。果然,隨著一聲低喝“滾吧,”石屋主人舉手一揮,一記強過以往任何一次的一擊裹挾著狂猛勁風突然襲來。

    撲麵而來的勁風將雲閣的頭發、衣服吹得向後飄起,使他一瞬間感覺自己如同狂浪中一葉隨時可能翻覆的小舟。

    強烈的危險感讓他一時間毛骨悚栗,不自覺間手腕急轉,帶動手中長劍由缺而盈劃出一個圓滿的月輪,閃耀著月華之光,迎向襲來的勁風。

    “嘭”的一聲,月輪一觸勁風,便由盈而缺,被打迴原形,他也又一次飛了出去,“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感受著後背上的痛楚,雲閣卻不驚反喜,這次受的傷竟比自己預想的輕得多。仔細迴想剛剛一擊,月輪雖被擊破,卻也卸去了相當一部分力道,並帶動自己身體急轉,躲開臉部,以後背承受了最後的打擊。

    “嗬嗬,長進了呢。”石屋主人冷漠又微感驚訝的聲音傳來,也確認了雲閣的判斷。

    “多謝前輩指教。”雲閣慢慢爬起來道。這是他第一次道謝,原本雖知道對方痛打自己興許有出於磨練自己的意圖,但對於這樣打臉式的痛苦磨練,他心中隻有憤恨,沒有絲毫感激,當然從未打算去道謝。

    這次道謝雖有一點點真心的成分,但更多的卻是得意的炫耀:看,小爺我現在不是那麽好欺負了喲。

    “嗯,看來以後要再多用點力了。”石屋主人森然道。

    雲閣心中一寒,那點得意登時煙消雲散,想到以後的悲慘,一時滿心驚懼,麵如土色,苦著臉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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