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李國棟的呈奏,昌泰帝及眾大臣不知該悲該喜。顯然,戎狄還是做了一定讓步,未再要求昌泰帝隨其北上,那樣形同羈押,也未再要求開放城門讓戎狄兵入城。

    但要昌泰帝出城乞降並昭告天下,定然也是聲名掃地、受盡屈辱。而進獻美女、錢物數量極大,兩天內卻要何處籌措?但若不滿足戎狄人要求,後果卻更加難以承受。

    昌泰帝看向戶部尚書詹其昌,遲疑一陣後問道:“詹愛卿,如今國庫尚有多少錢物?戎狄所提條件有何方法可以做到?”

    詹其昌出列稟道:“陛下,由於前期數場用兵作戰,耗資巨大。目前庫中僅三十萬兩黃金、二百萬兩白銀。所存布帛數量也遠遠不夠。而且。。。”詹其昌頓了頓,臉色yin沉,“戎狄還提出要萬名美女,庫中委實沒有。”

    眾大臣盡皆苦笑,詹其昌故意沒有說明,戎狄還要求包括皇後之外所有妃嬪,且三公六部九卿之家至少出一未婚女子。禦史大夫及其他尚書、奉常等人一個個麵色鐵青。

    兵部尚書謝衍之大聲道:“死便死矣,何必非要苟且偷生,屈辱求活,置國家顏麵、民族尊嚴於不顧?如此還如何讓梁國百姓信服?還如何統禦四方?還不如轟轟烈烈戰一場,縱然戰死也死得其所,青史留名。”

    是啊,到底是要站著死還是要跪著生?戎狄人給予的這一線生機何嚐不是一杯毒酒,到底要不要飲下?所有人都在盤算著。

    “陛下,臣想,既然戎狄此次可以放寬條件,那麽也不是不可以繼續談判。此次戎狄人來勢洶洶,我們倉促應戰,準備不足,難免失敗。隻要暫且渡過這一難關,待戎狄人撤退後,我們再專心打造一支強軍,精心準備,伺機複仇,到時自然可以一雪前恥,挽迴名聲。否則,一時衝動戰死,縱然壯烈,但大梁也就qun龍無首、四分五裂,再無挽迴餘地,如此有何意義?再說,吾等身為臣民,不能保得陛下周全,已是失職,反而還一昧勸陛下赴險應戰,豈是為臣之本份?”李國棟再次侃侃而談。他口才本佳,話語中又處處為昌泰帝著想,反讓其他支持抵抗的部分將臣一時無言以對。

    詹其昌怒道:“卻不知丞相大人意欲何為?難道真要陛下出城投降不成?”

    昌泰帝也緊皺眉頭,顯然作為一國之君出城乞降讓他難以接受。而且也難保戎狄不會出爾反爾,趁機行兇。

    李國棟搖搖頭,“當然不是,戎狄久居北方草原,錢糧物資匱乏,尤其冬天嚴寒難熬,因此時常寇邊擄掠。今次隻要暫時在金錢財物上盡量滿足其要求,讓其可以過一段安逸日子,想來他們也不至於非要堅持拚個你死我活。如此我們便有了喘息之機。”

    詹其昌怒哼一聲,“戶部庫存隻有這麽點錢物,到哪去找那麽多金銀物資?戎狄索要萬名美女,你又要如何滿足?難道。。難道。。”詹其昌本想說難道真要陛下將所有妃嬪都送出去,但看到昌泰帝灰暗的臉色,便將話吞迴腹中。

    李國棟似早有思考般,“如今生死存亡之際,正是諸位大人為國分憂的關鍵時刻。國庫錢物不夠,還需各位大人捐錢捐物、慷慨解囊,並指揮各部府司也需抓緊籌措,共渡難關。”

    朝堂之上“轟”地響起一片議論聲。顯然,戎狄要求的這麽大一筆錢物要在短期之內籌措出來,每個官員需承擔的數量必然很大。即便如此,就算發動建安城所有官員捐獻也仍然不可能湊齊。因此李國棟要求各部府司抓緊籌措,但建安城被團團包圍,要到哪去籌措?顯然隻能從建安城內的百姓身上想辦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裏任何一位臣子的榮華富貴均為陛下所賜,莫說為陛下分憂,就算是為陛下去死也該是理所應當、毫不猶豫。否則,若此時還有所保留,一旦城破,列位以為真能留下些什麽呢?”李國棟的話聲慷慨激昂,竟將眾大臣的議論之聲逐漸壓了下去,昌泰帝麵現感動之色。

    眾大臣察顏識色,多多少少知道皇帝的心意,加上李國棟的話不無道理,議論之聲逐漸停歇。

    “至於一萬名女子,”李國棟繼續道:“建安城內目前正是人滿為患,難道會找不出萬名年輕女子?何需各位大人每家出人。隻要稍微梳洗打扮一下,戎狄如何分辨得出來是怎樣出身?”

    李國棟話語平靜,但眾大臣卻聽得渾身顫抖。他的方法不可謂不聰明,隻是最終遭殃的仍然是平民百姓。

    “當然,”李國棟頓了一頓,“若有哪位大臣願意獻出自己的親閨女、親孫女,本人將給他下跪磕頭,感謝他為陛下和大梁作出如此犧牲。”說著,李國棟緩緩看向一眾大臣。

    眾人急忙低頭轉身,生怕與李國棟對視。雖覺得良心難安,雖然明知可能惹得天怒人怨,但畢竟那是李國棟的提議,就算上天怪罪也應怪到他頭上,與他人無幹,何需反對?何必出頭?否則,難道真要獻出自己家的女兒嗎?就算是詹其昌也隻能低頭歎氣,搖頭不語。

    “範某寧願轟轟烈烈戰死,實不願如此苟且偷生。”一向沉默穩重的範時坤此時雙拳緊握,雙目噴火,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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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國棟看了看他,冷冷道:“範老將軍,你是希望陛下也如你一樣戰死嗎?你就是這麽保護陛下安危的?”

    “陛下,大梁國若如此屈辱求生,以後恐怕就再也抬不起頭了?”範時坤看都不看李國棟,直接向昌泰帝下跪懇求道。

    “一派胡言,”李國棟喝道,“隻要陛下在,梁國就在,一切就還有希望。若陛下戰死,你範大將軍準備擁立誰為國君呢?還是想趁機自立?”

    “保護陛下安危是臣的職責,維護大梁尊嚴也是臣的職責。臣請明日出戰,不死不迴。”範時坤大聲道,語氣中充滿以死明誌的決心。

    “範將軍真是糊塗。你若出戰,一旦讓戎狄人趁機攻進城來,怕是和談的機會都沒了。即便戎狄人沒有攻進來,也會以此為借口提高價碼。那時你就是我梁國的罪人。”李國棟冷笑道。

    不待範時坤再言,李國棟轉向昌泰帝,“恭請陛下聖裁。”

    昌泰帝神色木然,低首望地,沉默不語。因為數日寢食不安,他明顯消瘦了許多,兩頰也更顯突出,看上去憔悴無比。讓堂上一眾大臣既是愧疚又是擔心,不免坐立難安。

    半晌,昌泰帝終於輕聲道:“範愛卿年事已高,建安衛戍及和談之事暫由李丞相全權負責,生殺予奪由卿決定,可事後再奏。”然後,他立即站了起來,急欲離開,卻一個趔趄,差點摔下。太監趕緊將他扶起,攙出大殿。

    範時坤老淚縱橫,悲憤無言。

    其後三天,也許是因為疲憊,也許是不願知道李國棟搜刮錢財征集美女的情況,昌泰帝沒有上朝。

    三天的時間裏,戎狄人卻沒有停止攻城,巨石火弩將建安城摧殘得麵目全非,城牆有數處被擊出缺口,又被守軍趕緊補上。在一個深夜,戎狄人差點撞開城門,幸被守軍立即用無數大石將大門緊緊抵住。甚至有一次,部分戎狄軍人在黎明前趁守軍疲憊,利用雲梯攀上城樓,守軍拚死抵抗,方擊退敵人。

    但衛戍師傷亡慘重,已不足萬人,不得不四處強征百姓入伍守城,形勢顯然已越來越危急。加上城裏的糧食已基本耗盡,藥品已徹底斷供,越來越多的人沒有死於戎狄的攻擊,而是死於饑餓和疾病。有的屍體無人認領,隻能曝屍街頭,這也導致瘟疫與痢疾開始在城內流行。民眾恨聲載道,對抗事件頻頻發生,整個建安城充滿了動蕩不安。

    而這三天裏李國棟的籌錢、征人工作開展得效率不可謂不高,官府所有部門均被發動起來,明確每個部門必須籌集一定數量的錢物和女子,否則將受到重罰。錢物方麵,有的官員良心未泯,捐出大半積蓄,以免百姓太過受苦。但更多的官員卻將捐錢視同於割rou,盡力掩飾私藏,捐出一點就叫苦連天。然而,良心未泯的官員卻往往斂財無術積蓄不多,積蓄多的官員卻往往貪.婪成性、一毛不拔。

    一天之後,李國棟看著那微小的數額,臉色yin沉得如暴雨前的天空。無奈之下,他想到了昌泰帝賦予他的生殺予奪的大權,斬殺了數人後,情況有所好轉,各部門高效運轉起來,卻也給城內百姓帶來了另一場災難。

    各部門將建安城劃分出責任片區,確定各片區須完成的數額,然後派出人手,挨家挨戶征集錢物。可名義上是征集,實際上卻如很多人預料的那樣翻箱倒櫃、強行搶奪,甚至有人以此為斂財之機,中飽私囊。百姓們辛苦數十年僅有的最後一點積蓄被全部奪去,無不絕望痛哭。

    然後,還有比這更淒慘的。為了征集一萬名女子,各部門想盡一切辦法,比如用女囚充數,用食物引誘流浪無家可歸女子,但數量仍然遠遠不夠。顯然,平民之家的女子仍然是主要目標。他們欺瞞哄騙、威逼誘拐,無所不用其極。雖然也有少數難以生存的家庭不忍心看著女兒餓死病死,希望她能遇到一條生路,而將女兒交出,但更多的家庭寧願死在一起,也不願意將女兒送給被稱野獸或魔鬼的戎狄人。他們激烈反抗,卻一個個被打倒在地,看著女兒被搶走,隻能淒慘哀嚎,卻無人相助。

    在這數天裏,卻有一個人利用戎狄人攻擊的間隙,遊-走於建安各處,護衛們均遠遠地跟著,沒有人任何人敢靠近打擾。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出來走走了,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間想出來好好看看建安城。他時而神情呆滯地看著建安城被戰火摧毀的殘垣斷壁,處處可見的斑斑血跡,半天紋絲不動,如同一尊石雕。而看到百姓家被搶走僅餘的一點錢糧和女兒時的絕望嚎叫,他會不由自主地遮住臉,趕緊躲開,不願看到這一幕幕淒慘的場景,更怕被人看出是他造成的罪惡。

    但這幕場景實在太多,總是隨處可見,躲無可躲。他便隻有置身暗處,背向他人,佝僂著身子,如同難以承受這罪惡感的重壓。

    朕。。我。。是。。罪人,他口裏輕輕念著。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去阻止。

    我。。。我畢竟是皇帝啊,你們不為我犧牲,難道要我為你們犧牲嗎?誰叫你們是民我是君呢?他這樣想著。但罪惡感卻沒有因此而有絲毫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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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後。。以後我會彌補你們的,我會把你們失去的都幫你們找迴來,都還給你們。他這樣安慰著自己,又象是對萬千百姓的承諾。可是,他依然ting不起xiong,抬不起頭。

    靈魂深處,似有無數蟻蟲在瘋狂噬咬,讓他徹夜難眠、痛苦顫抖。

    第四日下午,按照約定是第三次議和的日子,當然,也是交付錢物、女人的時辰。戎狄人退後半裏,留出空地,等待錢物女人運出北城門。

    李國棟組織三千兵士,拉著數百滿載金銀絲帛等物的車輛,緩緩行向城門。後麵卻是被士兵嚴加看守的近萬名女子隨車而行。這些女子穿上了平時絕不可能有機會穿上的華麗服裝,戴上了一輩子未曾見過的精美首飾。但她們卻一個個麵色淒然,眼神裏充滿了恐懼,有的低聲抽泣著,有的也許已哭幹了淚水,神情麻木,如僵屍般木然前行。部分女子被拴在一根鐵鏈上,被鐵鏈拖拽而行。女子的家人們被士兵們強行隔絕,隻能看著自家的女兒痛哭不止。

    離建安北門越來越近,當看到洞開的城門,如同看到地獄的入口,強烈的恐懼讓女子們不由自主地哭喊掙紮,並與士兵撕打抓扯起來,讓押送的士兵們也大感吃力。這時一名女子突然奮力掙脫雙手,衝向一名持刀的士兵,抓住刀身,讓刀鋒劃過自己的脖子,隨著飛濺的血花倒在地上。另一名女子衝破士兵的阻攔,撞向城牆,倒地之時,血水從她頭上汩汩流出。兩邊的家人及其他百姓也開始衝擊押運士兵,形勢眼看就要失控。

    李國棟麵色yin冷,大聲喝道:“傳令下去,再有抵抗尋死者,其家人盡皆處斬。”隨著命令傳到每一個人耳中,作用顯現了,女人們似乎認命了一般,除了發呆和痛哭,不敢再有任何動作。

    李國棟冷哼一聲,繼續前行。突然一個人出現在他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李國棟正要發怒,抬頭一看,卻不由得呆住了。

    身著常服的昌泰帝站在他的麵前,看上去依然麵容憔悴,臉色更加蒼白,但眼神中卻多了一種此前所沒有的神采。

    李國棟反應過來,急忙下拜,大喊“陛下”。身後士兵大驚,也急忙跟著拜倒。

    昌泰帝擺擺手,示意眾人起來,對著李國棟道:“放這些女子迴家。然後有勞李愛卿去和戎狄可汗說,朕明日出城與其議和,任其處置。隻求他們放過城內百姓,給他們一條生路。”語氣安祥平和,似在說著無關緊要的一件事。

    李國棟大驚道:“陛下不可。如此您兇多吉少。”

    昌泰帝微微一笑,“朕知道,朕意已決。”隨即轉身離去,步履竟頗為輕鬆。

    李國棟頹然跪倒在地,麵若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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