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雷子搓著手走上前來,大言不慚,“那我就點一碗紅蓮米飯,就這一碗飯。”


    這是擺明了占便宜的!


    “紅蓮飯”不過名字好聽,其實就是用紅色的丹黍米蒸成的米飯。


    在南方,黍米是最常見、最便宜的糧食。關鶴謠開食肆,要有精巧菜肴,也必然要備上這類頂飽的主食。


    哪有人在食肆隻點一碗飯的?


    豈不是看東家娘子年紀輕輕好欺負?


    氣得畢二幾下從梯子上蹦下來,小胡也要上前理論。


    關鶴謠忙攔住兩人。


    圍觀人群中自也有笑罵“老劉又占人便宜”“這混不吝”的,但其實都在觀望著關鶴謠要如何處理此事。


    關鶴謠完全不惱,隻讓掬月去盛飯拿小菜,而後福身笑道:“這位官人真是位熱心腸,您一定是怕小店隨口許諾,誆騙大夥兒,這才特意親身體驗。”


    這小娘子還替他找補上了!


    單純想占個便宜的劉雷子被這溫溫柔柔的話臊得老臉一紅,正不上不下僵在那兒,就聽關鶴謠又說:“既然如此,可否請您在店外就坐?等小菜上來,也好讓一起大夥兒做個見證,看小店是否言行相符。”


    這有什麽,便宜在哪兒占不是占?他又不介意任人看。


    劉雷子當即甩甩袖子,痛快入座,和圍觀群眾一起伸著脖子等掬月。


    很快,掬月端著木盤快步迴來,上麵赫然是一碗冒尖兒的紅蓮米飯,並清一色的四個青瓷小碟。


    掬月心中不忿,卻記著關鶴謠“尊重客人”的囑托,擠出笑臉一道道報了小菜名,又說“豌豆糕等您用完正餐再奉上。”


    切,就一碗飯,他這哪兒有什麽正餐啊,掬月腹誹。


    劉雷子不管他已成了個人形廣告牌,正被周圍人盯著瞧,他隻顧盯著自己最好奇的四樣小菜——雖說那些小碟子還沒有掌心大,裏麵的菜好像幾筷子就能吃完,可確實樣樣精巧:漾著紅油的魚雜辛香撲鼻,深綠色的香椿潤著油光,還有淡嫣紅色的紫蘇薑片……


    他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夾了一筷子魚雜。


    十幾文錢就能得一大包的魚鰾、魚腸和魚頭這些下腳料,被關鶴謠買來用濃油赤醬燜熟,連魚骨頭都酥軟得可直接下肚。濃重的蔥薑遮蓋了魚腥,隻剩下刺激食欲的麻、辣、鮮。


    這本就是一道極其下飯的菜,劉雷子口中立時津液叢生,趕緊扒了兩口飯。


    關鶴謠對食材要求高,買的都是好米,蒸出來的飯也格外香糯。


    那天然的米糧純香,讓她自己吃時,也終於理解詩人為何會滿足感歎“飽吃紅蓮香飯,儂家便是仙家”了。(1)


    同樣是米飯,怎麽比家中的好吃這麽多?


    軟糯的黍米在口中一過,劉雷子手上一頓,而後像是突然打開了暴食開關,狼吞虎咽起來。柔嫩的香椿浸著芝麻香,比綠豆芽粗壯數倍的黃豆芽,口感脆中帶韌,嚼起來“咯吱咯吱”地響,還有那最下飯的麻辣魚雜……


    就著四碟小菜,一碗飯居然見底了。


    看著剩下那一點麻辣魚雜的湯汁,劉雷子意猶未盡地抬頭,一抹嘴,“再來一碗飯!”


    關鶴謠笑眯眯,“好嘞。”


    第二碗飯一上桌,眾人就見劉雷子把小碟裏的湯汁往上一倒,迫不及待端碗吃了起來。


    關鶴謠心中驕傲又驚喜。


    以為是個找茬的,其實是一位很有潛力的吃播博主呢。


    看他額間的細汗,圓鼓鼓的腮幫子,夾起一塊飯去小碟子裏蹭湯汁的細節小動作。


    吃貨們真可愛啊。


    劉雷子的大型真香現場引得眾人心思活泛起來。


    “好像、好像真挺好吃的啊。”


    “是啊,好香啊。”


    “不對,這香味不是小菜的味道。”


    那是一種更豐富、更醇厚的肉香,並不是來自任何一道小菜。


    原來,在眾人被幾道小菜和米飯奪去注意力的時候,門口大鍋裏鹵的鵪鶉不甘示弱,暗自發功,在與桂皮、八角、香葉、草果等無數香料的親密交融和碰撞中,醞釀出了這勾人的香味。


    香味隨著風,如一波一波綿長的浪湧,撲到眾人鼻尖。


    “小娘子,你那鍋裏煮著什麽?怎的這麽香?”


    終於有人發現了門口大鍋的奧秘了!


    “是今日正菜之一,五香鹵鵪子。”關鶴謠抓住時機自誇:“都是上好的肥鵪鶉,每隻起碼三兩重呢。”


    “那敢情好,某最愛吃鵪子!”


    有個清朗聲音自她身後傳來,關鶴謠迴頭一看,笑開了花。


    大客戶們又來了!


    第86章 油燜茭白、收賀禮   金陵城裏立夏要吃“……


    “小娘子這食肆真是打理的明亮軒敞啊。”


    手肘搭上杉木製的粗腿方桌, 陳珪笑道。


    “各位郎君一來,才真是蓬蓽生輝呢!”關鶴謠喜氣洋洋,“真是萬分感謝各位來捧場。”


    她第八百零一次誇獎自己和國子監這群郎君交好的決定。若是能得他們一個好口碑, 那國子監不就能轉化成穩定客源?


    今日來的是陳珪和龔成業, 以及另兩位關鶴謠也見過的郎君,便是她第一次去八仙樓撒暫時遇到過的。


    她拿著小木板介紹菜色,“小店人手有限,每日隻做四品菜肴,兩樣從食, 外加一湯一點。今日正菜是青梅燒排骨、五香鹵鵪子、油燜茭白、蒜香蠶豆,從食是筍油拌麵和紅蓮飯,湯是冬瓜蝦米湯, 小點自然是豌豆糕。”


    “青梅燒排骨?這倒是沒聽說過。”陳珪驚奇地與夥伴們對視一眼。


    “青梅小滿前正脆嫩,醃幾天去了澀味便可用來燒菜, 代替醋的酸味。至於那五香鹵鵪子——”


    “哎,小娘子不需一一說來,你的手藝我們太信得過了。”陳珪一扇折扇,“我們四人吃四道菜正好。”


    四人將四道菜和湯都點上, 從食則是要了紅蓮米飯,又點了兩壺酒。


    訂單既定, 整個食肆就忽地高速運轉開來。


    小胡倒水、溫酒、擺餐具待客。


    掬月負責前鋪飲食。她先從櫃台長案盛來贈送的小菜, 又去大鍋裏撈出四隻鹵鵪子。每一隻鵪子都是琥珀色的油亮亮, 配合著旁邊劉雷子滿臉銷魂地啃鵪鶉的模樣,看的周圍人直咽口水。


    沒錯,連幹兩碗飯之後,他終於承受不住香鹵汁的霸道嗅覺衝擊,買了一隻來吃。


    畢二則跟著關鶴謠去了後院。他從烤爐裏掏出陶罐, 裏麵是早炒好的蒜香蠶豆,因被爐子烘得酥脆,倒進盤子裏時淩淩作響,宛如碧玉碎塊。


    除了蠶豆,其他菜肴也都備下——湯一直在灶上溫著,排骨也在一溜小砂鍋裏燉著,所以哪怕那四人將所有菜都點了一遍,需要關鶴謠現做的菜——隻有一道油燜茭白。


    她便直奔廚房。


    各樣配料早都洗好擺好等她掌勺,力求最大限度縮減顧客的等待時間。但茭白的鮮味很容易和水分一起喪失,需現采現賣,現吃現剝,是無法提前準備的。


    關鶴謠就趕緊上手剝起茭白。


    去了殼的茭白纖長細嫩,一如美人的柔荑,被她拿在手裏,竟讓人不知哪個更白,哪個更美。


    關鶴謠將茭白切了滾刀塊下油鍋煸炒,一鍋晃眼的瑩白中漸漸烘出金黃色。炒幾下便蓋上鍋蓋燜一會兒,如是反複幾次,茭白表皮皺起更好入味,再加鹽、糖、醬調味燜煮。


    這道油燜茭白是最後上桌的,彼時,陳珪已經將鵪鶉啃得幹幹淨淨。他在溫熱的濕布巾上擦了擦手,說要打包兩隻鵪鶉和兩份蠶豆帶走。


    關鶴謠歡喜應下,轉頭讓掬月記著。


    另兩位郎君也你一言,我一語將每道菜都真心實意誇過,關鶴謠臉上笑意更盛。


    龔成業突然開口,“這四道菜自然道道美味,但其實合起來更有深意。若在下沒有猜錯,小娘子是將天、地、水、木三鮮各取一味,製成了這四道菜,以應立夏情景。”


    關鶴謠訝然莞爾,“龔郎君真是火眼金睛!”


    果然藝術家就是比常人敏銳一些!


    她確實是這樣做的。


    因為,金陵城裏立夏要吃“三鮮”。


    關鶴謠來了這物資匱乏的古代,沒有蔬菜大棚,沒有冷鏈運輸,自然是不再做那冬天吃西瓜、隨時隨地擼海鮮、下個樓就能買到七、八十種乳製品的美夢,反而生出了極其真摯的“敬天惜物”情懷。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每一株植物的生長,每一個果實的成熟,每一隻新出生的小獸,都是要靜下心來期待的饋贈。四季的齒輪嚴絲合縫地轉動,人力無法幹擾其分毫。急不得,燥不得,隻能等著它悄悄地將應時食材送入手中,再懷著敬意細細烹調。


    “三鮮”究竟是哪三鮮眾說紛紜,關鶴謠隻挑選了合適做成菜肴的,算是吃個開心。比如從“木三鮮”的梅子、杏子、櫻桃中選了梅,從“水三鮮”的鰣魚、茭白和河蝦中選了茭白。(1)


    但這隻是她自己一個乞求好運的小心思,並沒想以其作為噱頭,居然被看出來了。


    龔成業這麽一說,其他三人終於反應過來,紛紛店家誇讚奇巧心思。


    “不過是投機取巧,選了些好入菜的,”關鶴謠這般說著說著,自己也憋不住笑道:“也都是低價的。妾自然希望能為諸位奉上鰣魚之類的鮮味,隻是目前小店剛剛起步,難免左支右絀,郎君們過些時日再來,也許有更好的食材。”


    “現在就很好了。”一位郎君嚐了一口茭白道:“鰣魚愛鱗,一旦觸網,為了保護鱗片便一動不動,隻等被人捕撈。護鱗忘惜命,著實愚蠢,還不如這水邊恣意叢生的茭白。小娘子做此菜,一定是要勸勉我等就算誤落塵網中,也要盡力衝破桎梏,方能得返自然啊!”


    關鶴謠臉上:恰到好處的認同微笑。


    關鶴謠心中:???我不是我沒有啊!


    寧吃鰣魚一口,不吃草魚一簍。鰣魚那麽好吃,又昂貴,能賣她當然想賣。


    最好生涯梅子雨,春江穿柳賣鰣魚。


    這是應季的極致美味啊!


    “原來如此,方兄說得有理。看來每一道菜都暗藏玄機啊。”


    陳珪指向紫蘇薑,“比如這道紫蘇薑,醋之酸,糖之甘,鹽之鹹,薑與紫蘇之苦、辛。一碟小菜,卻集齊酸、辛、鹹、苦、甘人生五味,居然有了絲絲縷縷禪意。實在難得,實在難得啊!”


    “那這醃香椿豈不是願人如上古八千椿,長生無極?”


    關鶴謠:……你們開心就好。


    她估計其他人是不甘心被龔成業裝到,趕緊你爭我趕掉書袋。


    雖說挺可愛的,但好好吃飯別想那麽多了少年們。


    你們看看門口正嗦著骨頭的劉雷子,他那簡單的快樂也惹人向往啊!


    文化人有時候可忒麻煩,其實於廚師來說,絕大多數時候一句“好吃”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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