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團子在鬆花粉裏滾了一圈,毛茸茸、圓乎乎的嫩黃, 如同許多小雞崽兒暖暖拱在一處, 怪不得又被叫為“鬆花小雞”。(1)


    多麽可愛啊!


    咬一口,尚由一絲餘溫的芝麻餡緩緩流上舌尖,糯米軟糯適口,最後是那一抹恰到好處的微苦鬆香。


    還這麽好吃!


    “怎麽就沒人買呢?哎!”關鶴謠很是失落,特意為了此道點心拚命護著的廚子自尊, “哢擦”碎了小小一角。


    本來,是新出兩樣糖果她不確定銷量將會如何,對於兩道鬆花甜點卻很有信心。


    就如她的青團大受歡迎一樣, 想著因為那一份“不時不食,逢時趕緊食!使勁食!”的儀式感, 這些應時節的吃食總是有買家的。


    誰知道,現下米花糖和琥珀桃仁早都售罄了,油焦麵更是發揮穩定。這最精心製作的鬆花團卻無人問津,她也不敢輕易再做鬆花糕了, 拉著兩位員工開始複盤,意圖迅速定位bug, 對其進行精準排除。


    不用看畢二和掬月吃得眼仁都帶笑的樣子, 關鶴謠也自信味道是沒問題的。


    賣相亦佳, 七文一枚的價格不算高,她的青團還要六文呢,這多的一文錢落在精貴的鬆花粉上。


    三人討論一番,關鶴謠終於得出結論:壞就壞在——這鬆花粉太精貴了!


    換言之,太不接地氣了!


    以花入饌, 是出身高貴如三娘子那樣的姑娘才能津津樂道之事。


    其實現在想來,關鶴謠說起做鬆花甜點時,身邊這些人,如盛娘子、呂大娘子夫婦都很訝異,似聞所未聞。好幾位顧客也是問了那鬆花團是什麽做的,而後就有些茫然地走了。


    一文錢一片的糖果隨便買來也沒有心理壓力,可七文錢一枚的、沒見過的團子自然少有人買。


    她被白撿了好食材的喜悅衝昏了頭,脫離了人民群眾高高在上,她不失敗誰失敗?


    更別提還沒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在現世時,她知穀雨至立夏,南方一些地區喜以鬆花入饌。比如這鬆花團源自蘇州,鬆花糕則是雲南名點。便直接將這兩道點心搬了過來……忽略身邊實踐經驗,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鬆花團並沒有像青團那樣流行開來。


    偉大的辯.證法告訴我們:要一切以時間、地點、條件為轉移啊!


    關鶴謠深刻反省,差點涕泗齊下。


    她似自言自語,又似和掬月、畢二說明自己的想法,絮絮叨叨一大頓 “反對片麵性”“孤立的靜止的”。掬月平日常聽關鶴謠一些新奇的話語,明白了七七八八,另一位員工卻是畢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關鶴謠又給他講了講,畢二終於理解,哦,東家娘子的意思是大夥兒沒吃過鬆花,可能念過書的、有錢的人家才吃得慣。


    “那東家就去這樣人多的地方賣唄!”


    “咱們也不能搬走啊。”


    “不是這樣意思。我嘴笨,不會說。”畢二憨笑,“但東家娘子做的這團子頂好吃,我在那些個正店、酒樓都沒見過,小娘子要不去那裏賣吧?”


    關鶴謠驚異地看他一眼,“怎麽能去人家地盤賣?”


    自帶外食、酒水——對餐飲店來說,這是什麽?這是什麽?啊?!


    這可是一個食客能犯下的最大罪行啊!畢二還讓她去助長這犯罪,店家怎麽可能放她進去,不打出來就不錯啦!


    “怎麽不能?這金陵城中的大酒店,哪一個沒有人挎著籃子買小吃食?”畢二看起來倒是比她還驚異。


    這迴關鶴謠是真的震驚了。


    她畢竟從未去過酒樓,而畢二走街串巷,做過許多雜活。他說自己曾在不少酒樓做過“閑漢”,便是在酒樓門口堵著,遇見顧客則上去殷勤侍候,幫人家倒茶、取物什麽的,以期最後得幾個賞錢。


    他們其實並不是酒樓的員工,而是沒有正經營生之人,自發做這小兼職,也許正是因此才得名。酒樓也不攔著,這還幫他們省下了雇人的成本呢。


    “就拿我之前待的喜盈樓來說,每日都有七八個賣醬菜、果脯的過來。掌櫃的不但不攔,還歡迎的很哩!像那樣攔著的,反而招人笑話。堂堂酒樓,還怕被幾個小籃子搶了生意不成?”


    他話說到這裏,關鶴謠終於想明白了。


    小販所賣之物不可能和酒樓的大菜衝突,反而是一個良好的補充,又顯得這酒樓熱鬧有人氣。


    關鶴謠聽得心服口服,真是有錢大家賺。


    看看古人這氣度!這胸襟!


    格局,打開!


    她趕忙向畢二請教怎麽去酒樓裏賣貨,覺得哪家適合她去。


    “哪有那些規矩啥的?東家看見酒樓就進去,看見客人就把糕餅送給他們吃,先不要錢,隻說吃好了再給錢就行。這叫‘撒暫’,現在大夥兒大都這麽賣,能把貨全出了。”


    “啊?”掬月瞪圓了眼,“那…那他們吃了都不給錢怎麽辦呀,我們不是賠了?”


    “那哪能呢?”畢二笑,“大酒店吃飯的都是有頭有臉的,隻要吃了咱的東西,不管喜不喜歡,多少都會給些。要真是喜歡,還多給賞錢呢!我認識一個賣醃菜的,那天遇到位大官人說他做的辣腳子夠味,就值四文的一碟子菜,足足給了他四十文!”


    關鶴謠使勁點頭,很同意畢二的看法。


    古人講道義,今人沒法比。


    就在撿到蕭屹前幾天,她路過一家腳店時忽想沽些酒來炒菜。因她沒帶酒器,店家居然直接以銀壺相借,說之後還來便是。關鶴謠當時一身破舊衣服,驚愕地捧著那閃閃銀壺,幾乎小人之心地懷疑這是在碰瓷她。直到後來和呂大娘子說了,才知這是酒家的基本操作,以顯示對顧客的重視和信任,而顧客也總會完璧歸趙。


    要是哪家店真丟了銀壺,那都算是一樁逸聞奇事,夠文人們洋洋灑灑寫出八十首酸詩、三十篇諷賦的。


    簡單來說,食客和店家都講究,誰也不占誰便宜。


    豁然開朗,關鶴謠連連像畢二致謝,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虧得她自詡聰明,手藝也不錯,還不是翻了船?如此困境,卻被畢二這字都不識的糙漢子三兩句話解決了,直接拓展了全新思路。


    果然實踐出真知!


    關鶴謠暗自點頭,再一次堅定了心中的信念。


    明日起,她這百折不饒的馬克.思主義戰士要去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了!


    有了嶄新的革.命目標,她是心也不疼了,人也不喪了,照常做完收尾工作便準備迴家去,卻忽被畢二叫住。


    隻見他似有些躊躇,從剛結給他的工錢裏摸出三枚遞過來,摸摸頭,“東家娘子米花糖做得真好吃,我想買給家裏人嚐嚐。”


    關鶴謠失笑,給他包了四塊,隻取了兩枚銅板,“你是自家夥計,走內部價,隻付一半就好啦。”


    這麽一句承諾,直到他買得起一百文錢的月餅禮盒,直到他買得起一兩銀子的年貨籃子,都沒有變過。


    “哎哎!”此時此刻這一個——隻拿的出兩三文給家人買零嘴的畢二臉上笑開了米花,連聲應著。他接過來本想揣到懷裏,又兀自嘟囔著“可別碰碎了”,拿著輕飄飄的小紙包像拿著炸藥包一樣無所適從,不知往哪裏放。


    還是掬月看不下去了,讓他放到架車兒格子後麵,“畢二哥你放心吧,我幫你想著。”


    第二日,米花糖和琥珀核桃賣得更好了。


    其中有不少是迴頭客,都說家人吃得開懷。迴頭客又吸引新客,關鶴謠便多做了一板米花糖。雖然前期準備陰米費些功夫,可這米花糖真正做起來卻很快,米粒輕輕鬆鬆膨脹數倍,簡直充數神器。隻是家裏沒有了那位專業剝核桃的選手,琥珀核桃產量提不上去,不多時就賣光了。


    糖果賣得飛快,掬月居然很快就無事可做,一時悵然。她也是個閑不住的,跑去屋裏幫畢二和老兩口,關鶴謠則在架車兒的灶上開始做鬆花糕。


    她在米糧行定了十來斤紅豆,請他們直接磨成紅豆粉。紅豆粉加水和糖下鍋,翻炒成了豆沙胚。


    與洗去豆皮的澄沙不同,做鬆花糕就得用全豆這般做,成品才黏厚味濃,既方便成形,又和鬆花對味。關鶴謠將豆沙胚鏟進模子,用力壓實、抹平。


    說是模子,其實就是方方正正的竹木盒子,大概一寸深,一尺長寬,關鶴謠在前街木匠那裏打了兩個。


    這位木匠做活認真,如此低價的訂單也很用心,模子平整規矩。


    關鶴謠摸著這一點毛刺也無的光滑物件,心中甚滿意。


    以後拓展業務,一定要去他那裏打許多漂亮可愛的糕餅模子!


    鬆花粉加少量水和蜜調開,倒到豆沙上,不一會兒就神奇地凝固起來,這道鬆花糕也就做好了。


    關鶴謠迴家午休後就又早早出門,拎著這兩盒鬆花糕徑直朝北邊的八仙樓走去。


    第58章 三類食鋪、八仙樓   進了門,幹就完事了……


    八仙樓——據畢二所說, 是一家頗有名氣的北食酒樓,一些北方硬菜和麵食做得極好,隻是在甜食上總缺了點兒意思, 他聽不少食客歎惋過。


    甚至還有過一位節奏大師, 當場摔箸引戰,表示北食就是不精細,根本沒有他們南食那般精細像樣的點心。


    關鶴謠爆笑,是他是他,就是他!這簡直是周作人大宋分人啊!


    就像先生在隨筆裏大聲求助北京的朋友們, “能夠告訴我兩三家做得上好點心的餑餑鋪麽?”,又委屈地吐槽“我在北京彷惶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為了一口好點心, 卑微又暴躁,實在有趣。


    三十多年後, 周先生終於想開了——“北方的點心是常食的性質,南方的則是閑食”,粗細自然有所不同。(1)


    在關鶴謠看來這可算是一語中的,十分有道理。


    但顯然, 畢二故事中的這位食客並沒有先生走南闖北的閱曆,也沒那個思想覺悟和總結能力, 仍是抱怨不停。


    一桌北方客人氣不過, 當場和他掐起來。


    華夏人民對待美食的態度太嚴謹了, 太鄭重了,太真情實感了。


    這南北之爭自然古已有之,否則陸遊也不用寫那一首“南烹北饌妄相高,常笑紛紛兒女曹。未必鱸魚芼菰菜,便勝羊酪薦櫻桃。”來勸大家不要再撕了。(2)


    可惜陸大人當時不在場, 於是雙方人馬劈裏啪啦打將起來。一時間杯碟亂飛,好不熱鬧。


    畢二說,他當時侍候的那桌客人來自四川,好心上去勸架。誰知川地口音一出,慘被禍水東引,倒黴地同時遭受了來自雙方的攻擊,這個說金陵城還屬川菜店最難吃,那個問閑著沒事兒吃那麽辣幹什麽?


    這就又變成三方混戰。


    畢二口舌並不伶俐,不能說講得繪聲繪色,隻能說講得幹幹巴巴,關鶴謠卻仍笑到打嗝。


    這麽抓馬的一幕,不正是時下南食、北食、川飯三類食鋪鼎立的縮影?


    她身為廚師,從無將菜係分出個高低貴賤之心,隻是看人打架永遠是有意思的,人類的本質就是愛看熱鬧。


    不知今日能不能吃上瓜,這樣想著,關鶴謠仰頭讚賞這氣派酒樓。


    足足三層高的建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門口架著高高的彩樓,又設紅綠杈子,淡青簾幙。瞧那從二樓直連彩樓的一排排貼金紅紗燈籠,便知夜間這裏必然更是燈燭晃耀,錦繡輝煌。


    關鶴謠邁步走入,馬上有一個夥計迎上前來。隻是他一看關鶴謠左手挎籃,右手拎包,立時收了笑臉,丟下一句“安靜撒賣便是,勿要驚擾到客人”就扭頭走了。


    他可能覺得自己帥氣地給了小販一個下馬威,卻未見這位小販此刻雙眼鋥光瓦亮,心中狂喜:真的不趕我耶!


    關鶴謠環視一樓廳堂。


    二三十套方桌條椅皆整潔明亮,偶有畫屏花木掩映,起到分隔空間的功能,但整體還是一個通透的大平層。


    一位著豔妝的歌伎正在彈唱,吳儂軟語悠悠入耳,靠牆則置幾個小爐,有焌糟娘子正為客人溫酒、燒茶湯。


    此時已稍過晝食飯點,仍有近一半上座率,客人們杯盞將盡,也正適合用些甜食。


    關鶴謠站著觀察了一會兒,見一桌年輕郎君點的菜葷鮮俱全,想來錢袋很是寬裕,便抬腳朝他們走去。


    倒不是她不懂禮數,不先去拜拜山頭。隻是她見了那小夥計的態度,方知確如畢二所說,人家大酒樓的人都忙得飛起,哪有功夫搭理她。


    進了門,幹就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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