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合同期滿,皮革廠來接人家的物業了。

    南極光內部早被淘空,追債的堵上門來,賣麵粉的,賣油的,賣煙酒的,賣幹鮮調料的……,搬的搬,奪的奪,南極光裏麵,一派蕭條,紙片都沒留下幾張。豪華轎車當然也被索迴頂了欠貸。

    大債主還在後麵。許大賴當初起家玩過不止一次“空手道”,幹過不少搗空賣空的勾當,許多建材都是賒來的,如今還欠著許多陳年舊帳未還。

    誰的錢不是沾著血帶著汗得之不易?如今許大來所有的債主們,玩命似的,把個許德孝追得四處躲藏,就像見不得天日的老鼠一般。

    貴雲慌作一團,再也不複當日威風,提著東西,領著兩個兒子,硬著頭皮,到監獄去求邵師爺幫忙想個辦法。

    邵師爺歎了一聲,知他許家大勢已去,想了一刻,緩緩地說:“我畢竟是局外人,有些話不好說,有些事不好做。如今之計,你隻有去求燕坤蘭了,也許她能念在女兒純純和你這兩個孩子同是一個父親的份上,看這點骨肉親情,伸手幫你一把。”

    “這就是你給我出的好主意?燕坤蘭?她能嗎?”

    邵祖閣說:“她能。她要是不答應你,你就說她自私;你可以說,是我說的,她自私。”

    女人無奈,迴家哭了一場,再三再四地猶豫幾番,終於還是下了決心,求到燕坤蘭跟前。

    自許大來出了事後,又被許家前妻帶著族人鬧上門來,多少前塵往事,是是非非,愛恨情仇,就像飄忽著的、混亂著的夢一樣,接二連三地向燕坤蘭衝擊而來,揮之不去,趕之不走。燕坤蘭不得不像兜滿了風的帆一樣,張開胸懷,任由它們在心中鼓蕩。她不得不包容,她不得不迎接,她不得不把它們按在胸口,悄悄地自我消化。

    消化這些是困難的,就像亙古歲月把一個看似已逝的遙不可及的世紀消化成一堆化石。化石是往事的一種記錄形式,化石不是泥土,從來都不是;它存在過,故它依然存在,與天地,與生命。

    太陽升了又落了,月亮落了又升了。

    如此寂寞的晨昏,如此寂寞的美人。

    在空蕩的大房子裏,燕坤蘭和她純淨的如一朵剛從朝露中睡醒的小女兒一起,似乎完全隔離了歲月,似乎完全隔離了塵世。

    仿佛千年已過。

    就在她再次放鬆下來,平靜下來,開始慢慢地想她的未來、她的一切的時候,許家前妻又找上了門來。隻是今日不同往時,女人已威風不再。

    坤蘭有點意外,兩個人對麵而坐,一時無話。

    坤蘭問:“大來……還好吧?”

    貴雲說:“嗯,我們娘兒仨,把他照顧的很好,你放心。”

    坤蘭說:“哦。你累了,就把他送過來。”

    貴雲說:“公司亂成一團了,你得出馬……”

    坤蘭說:“不不不,我決不參與南極光的事情。”

    貴雲說:“你自私。”

    坤蘭怔了。

    貴雲說:“我去找過邵諸葛了,他說讓我來找你、來請你,如果你不答應,就讓我說你自私。”

    坤蘭不說話。

    貴雲說:“上一次,是我太魯莽、太自私了,是我錯。可是,我都認錯了,你要是還不答應,那就是你的錯。”

    坤蘭無言。

    “純純的媽,你願打願罵,我一人承擔了。畢竟咱倆是先來後到的姐妹,咱三個孩子是一個爹生的,你可不能眼看著不管。德孝、二子,那也是你的孩子呀;何況,大來還在呢,你也不能不管他吧?……”女人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鳥之將死,其鳴也悲;人到難時,其語也哀。燕坤蘭看著他們,感慨自身,心中不由酸楚悲憫。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你的想方設法聚斂了,無德行守不住,還不免四散了開去。

    燕坤蘭由著女人任著性子哭了一會兒,待女人終於平靜下來,眼巴巴地望著她時,她沉吟良久,才慢慢地說:“好了,你不要再哭了。現在隻有找一家好點的企業事務委托所,清查一下,咱欠人家多少,人家欠咱多少,該還的還,還不了的,用房產抵吧。把我現在住的這一處算上,許家村那兩套,能保就保,至少留下一套,你跟兩個孩子安身。”

    女人感動的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才哽咽著說:“你沒了房,迴家住去,帶著純純,咱們全家人在一起,德孝、二小都長起來了,胡亂幹些什麽都能活命。再說,我也早提防著有今日,手裏還攥著倆私房錢。”

    燕坤蘭說:“不用了,我帶著純純,迴她姥姥家。”

    兩個女人,都不再說話。再說什麽,已經是多餘了。

    太陽慢慢地薄在西山,光線暗了下來。

    燕坤蘭打聽了一家資深的企業事務委托所,交了一筆委托費,寫下了委托書,理順著南極光遺留的各種事情。

    現在,她身處的這幢小別墅,明天也許就不再屬於她了。

    燕坤蘭收拾著東西,從衣櫃裏揀出幾件喜愛的衣服,從書房裏找出幾本喜愛的書籍,從保險櫃裏取出那套白金鑲鑽的首飾,這是她準備留給純純的,女兒這一輩子還長得很,她不能不防急時所需。

    純純看著母親,她小小的心裏想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迴事,她為什麽好久都不能見到父親了?父親為什麽會被那個女人帶走?純純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女人。

    “媽媽,我們再也不迴這裏了嗎?”純純天真地問。

    “可能再也不迴了。”

    “可這是我們的家呀。”

    “不,這不是。我們的家在姥姥家裏。”

    “那……我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帶走。”純純跑來跑去,摸摸這摸摸那,什麽也不舍得留下。

    純純跑進書房,摸著寫字台前的一堆書,說:“媽媽,我得把這些給爸爸送去,爸爸老是看這些書。”說著想把書抱起來,卻力不從心地散撒了一地。

    從書中間,飄飄忽忽掉出一張信箋。純純瞪大眼睛,說:“媽媽,書裏有爸爸的信。”

    燕坤蘭恐是什麽重要的東西,走過去彎腰揀起,展開來看,卻是一份《關於許大來與市皮革廠聯合開發南極光娛樂城的補充協議》。

    燕坤蘭頭嗡的一聲,險些栽倒在地。

    協議主要內容大致有四條。

    一、市皮革廠委托許大來承建其位於開發區的建築物房地產權屬皮革廠,整體作價八百萬元人民幣。

    二、由於皮革廠無力支付許大來墊資承建的建築費用,建築物由許大來無償經營七年做抵。

    三、在許大來經營的七年中,若給清皮革廠四百萬的房產款,八十萬元的地產款,合計人民幣四百八十萬元,建築物房地產權歸兩家共同擁有。

    四、七年期滿,許大來對建築物有優先租貸購買權,價格再議。

    合同上竟然還有當地一位挺有名的見證律師的簽名及印章。

    那麽,這七年間,許大來是否向皮革廠支付過四百八十萬呢?

    燕坤蘭也不清楚,許大來根本從未與她談及過與此合同有關的任何事情。他倒不是不信任燕坤蘭,他隻是始料未及自己會成為一個半傻子。

    燕坤蘭穩了穩神,想著,當務之急是必須趕快查清許大來是否在這七年內給過皮革廠四百八十萬元。

    而燕坤蘭自身無查帳的權力,找到那位律師的事務所,才知人家因為接了一宗案子,已動身去了東北。

    就在這一耽擱間,南極光已被皮革廠拆拆卸卸的,弄得麵目全非了。

    燕坤蘭拿著那份補充合同,也不知心中是喜是悲,紛紛亂亂,難以說清。怎麽人生會有如此多的意外,太意外了。你不想有事,事偏來找你。原以為過去的是非恩怨、愛恨情仇終於可以告一個段落了,終於遙遠了、淡去了,誰知上天糾住她不放,重又做了如此的安排。

    她並不是個惟利是圖的人,如今更是把一個“錢”字看得透透的,不然,她也不會準備撇下一切,隻身帶著純純迴到娘家去的。

    許家已經凋落成這個樣子,上天已經讓許大來把自己的是非對錯做了一次初步的清算和了結,他可以半傻在那裏,不用管事了。現在,也隻有燕坤蘭可以出麵為兩處三個孩子兩個女人,把此事弄個明白了。

    在開發區建設之初,市政府為了加快建設速度,對所有有意在開發區落戶的企業,尤其是國營企業,都是鼓勵的、扶持的,政策相當優惠、傾斜,免去了許多雜七雜八的收費,皮革廠占了地處市政大道與輕工業區之間的通衢大道的黃金角,地理位置相當優越,購地價格十分優惠,偌大十畝見方,隻象征性地收了八十來萬元的征地費。市裏也低息貸了一些籌建啟動款給他們,可惜被挪做他用。占地不建,市裏便要收滯建金,本意還是在促使開發區快速發展。這才有了許大來與皮革廠的合作。仔細一算,許大來還是很占便宜的,當時幾百萬元起的框架,如今價格翻了一番都不止了。內裝修是皮革廠拿不出承建款,許大來不交工,兩家簽了無償使用的合同後,許大來用自己的工程隊按最低造價整得的,外表看上去十分華麗,其實內藏許多諸如鋸末板之類的劣質建材。如今,這些裝修已經被已接手的皮革廠拆得一塌糊塗,扔到了垃圾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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