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張炳卿自己也接受了小鎮這個新的權力排行榜,旁的人還能夠怎麽樣呢!小鎮的老百姓得到這個消息時,麵對的是一個既成事實,因此,沒過多久,他們憤然而起的不滿情緒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薑聖初是最先獲知龔淑瑤高升的人,她聽女兒薑銀花與兒媳周小蓮無意中說起這件事情時,起先並不經心,後來聽說龔淑瑤這鎮長的烏紗帽竟然是自己的女婿主任給的,便一下子上了火氣,他覺得這北方人也把龔淑瑤抬舉得太過分了,簡直欺人太甚,連親疏都不顧,他勃然大怒地責問女兒:“你怎麽就連個龔淑瑤也敵不過呢!他姓林的也真是沒拿你當數,要說鎮長女人能當,怎麽就不讓你來當!”薑銀花聽了這話感到莫名其妙:“這種事如何隨意派遣得?我哪有淑瑤姐那本事?派在我頭上也不行呀!”薑聖初更不信服:“什麽本事不本事,她龔淑瑤不也是個女人?跳起來撒尿也高不過三尺!”

    “你別跟我吼吧。”薑銀花現在有了個對付他爹的辦法,“你就不能跟主任說去!”薑聖初在小鎮人麵前說話,常常擺出個主任他丈人的架式,皇親國戚一般,但真見著這主任女婿卻又從來顯不出威風氣派來。林大塊的少語寡語反倒讓丈人有些畏葸不前。薑銀花這麽一說,薑聖初馬上就沒聲沒息。但他怎麽也憋不住心頭的火氣,便上十字街口去嚷開了:“我說這鎮子上的男人全死光了,女人也沒一個正經點的不成?偏得讓隻跳窩的雞婆來打鳴催工!”人家問他究竟出了什麽事,他說:“什麽事?陰陽顛倒了也不知道!你們幹瞪著眼等著瞧吧,這會兒誰想打聽我也懶得說,說了你也是白聽……”這時,兒媳周小蓮抱著孩子急匆匆來找公公:“林姑爺來了,讓你這就迴屋裏去。”旁邊的人還想逗玩薑聖初找樂:“什麽姑爺不姑爺,就不能讓他來見你這老丈人麽!別管他……”但薑聖初還是從人群裏掙脫了出來:“真找我?沒說是什麽事麽……”

    薑聖初迴到屋裏轉了一圈,不見姑爺,這才不高興地說:“人呢?那姓林的找我有什麽事?還了不得呢……”

    剛才是薑銀花擔心父親在外頭亂說亂嚷,便打發嫂子小蓮去叫了他迴來,“主任說那些舊衣服全都給了你──他調縣裏去工作,剛才來過這裏,這會又忙著收拾行李去了,他讓你別瞎操心。”

    “這定是你們向他多嘴多舌了,今後我的事不用你們管!”薑聖初心裏有些怕女兒向她男人告狀,他把那些舊衣服一件件抖開來,裏裏麵麵翻著看,又問,“他沒說讓你也跟去?”

    “他說了讓我去的。”薑銀花借丈夫的威風來警告父親,“他說你今後再到處亂說,惹出是非來,可真沒人理睬你了!”

    這時,周小蓮也在一旁說:“爹,人家淑瑤姐可沒虧待過我們家,這軍屬的事也由著她照顧優待,你就別去街麵上說那種話吧,得罪了人可不好說呢。”

    薑聖初一想這話很是實在,惹得龔淑瑤翻了臉有什麽好?李鬆福不是吃過虧了麽!於是,他抵賴說:“我得罪誰了?你見我指名道姓說她龔淑瑤了麽?不見剛才那許多人都向我窮打聽,我就是不肯告訴他們麽?你們可別把我瞎胡扯上去!”

    沒過幾天,龔淑瑤上任鎮長的事一傳開,薑聖初的話果然變了,他擠在黃大香小攤前的人群裏向人表白:“我早就說過這鎮長的位子該是龔淑瑤坐!她龔鎮長從來就沒虧待過我們薑家,這次我也沒少在那當主任的女婿麵前給她說好,不是麽,這迴鎮長的椅子給她坐上了,誰還能搬得動?我說誰也不敢!”那些年,人們說閑話還容得些隨便,不像後來文革歲月,把人給弄得個個提心吊膽,大氣不敢出一聲,於是有人迴話了:

    “是呢,你薑家是朝中有人,往後鎮子上的百姓全得拜倒在你腳跟前了!”

    “我說聖初伯你這灶神爺上天奏事時,別忘了給百姓討個平安,可千萬生不得是非啊!”

    “喲,原來龔鎮長是你聖初伯給薦上去的,你不說,人家還不知道,隻以為她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憑她自己那本事就能爭得到這鎮長位子呢!”

    渾渾噩噩的薑聖初還想說話,黃大香在一旁心煩地製止了他:“聖初伯,你就別在那裏胡吹瞎說了吧,全是小鎮上麵對著麵的人,哪能不知道誰好誰不好?該護著誰不該護著誰,這話也不用你來說,倘若說得不好,還會招人罵你是良心讓狗給叼走了呢!”

    黃大香本不是過問政治的人,平時也少見她對人這麽動容地說話,可在這一件事情上,她是滿心向著張家人。旁邊的人也都跟著責怪起薑聖初來,他們提到張炳卿不僅給薑家讓出了一個女人,張仁茂還陪送了一份嫁妝,同時又有人說及張炳卿不計前嫌,在眾人麵前幫助薑聖初解脫與李家大院的幹係等等事情。奇怪的是,薑聖初聽著這些竟沒有象往常一樣翻臉相向,而是說:“不是還留著第二把交椅給我侄子坐麽?沒我給他說情,他還得去種地當篾匠呢!誰能大得過我那當主任的女婿?我看你們都快別說廢話了吧!”

    大家又嬉笑閑扯了一陣,薑聖初覺得再說下去似乎沒趣,便走了,旁人也就陸續走散開去。可薑聖初剛才說的後兩句話也不是全無來曆。前天,林主任在赴縣任職之前去薑家吃飯,龔淑瑤找來告訴他:“張炳卿到底識了顏色,剛才來鎮上報到上班了,還老老實實辦了移交。”好些天來,林主任在這件事上還有點不踏實的感覺,隻是沒有出聲,現在見龔淑瑤這麽一說,立時輕鬆下來,乘著些微酒興,他竟忘乎所以地吹噓:“這臭小子真敢不聽我的話就叫他去種地,我還沒見過整不過來的歪脖子!”薑聖初見主任女婿那得意洋洋的神情,聽著他那皇帝老子開金口似的語氣,真還說了一句:“這次你姑爺就免了他的罪吧,料他往後再也不敢胡來了。”

    黃大香討厭薑聖初的趨炎附勢,不由得敲打了他幾句,但她更明白自己的話對這個鐵定的排行榜不是風,也不是雨,什麽都算不上。她隻是想不通,怎麽就為這煮酒的事鬥法竟然弄出個天變地變的局麵來了呢?她覺得自己是被龔淑瑤給胡弄了,原以為做了檢討便可息事寧人,不料這樣一來不僅長了龔淑瑤的威風,還讓她趁勢爬到了張炳卿頭上,黃大香為此好些日子裏都不安不寧。倒是張家人要顯得輕鬆自在一些,他們來黃大香家閑坐時,還給她說了不少的寬心話。國芬說,張炳卿是早就與那些人合不來,與煮酒的事幹係並不大:張仁茂也說,摔了跤子怨不得路不平,人生一世,起伏沉浮總少不得,不煮酒就沒事?別的事情碰巧了還能死人呢!後來張炳卿的情緒也好起來,他帶笑地說:“香嬸,你不責怪我,我還能責怪你麽?是我牽累了你!煮酒浸風濕藥也招惹麻煩,那還不是因為我沾了邊?譬如說,是天陰雨濕才害你風濕痛,不是你風濕痛使得天陰雨濕的──好吧,算都沒事,怪誰也不頂用──他林主任又升了縣裏的部長,你能去怪誰?隻是要我跟著吹嗩呐,抬大轎也難……沒誰能教會我呀!”

    張炳卿的笑聲帶著苦澀,這種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真叫人無法可想,奈何不得。張炳卿隻不過是革命大潮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同樣,小鎮也不是個獨立的王國。小鎮人再一想,誰來當頭對於他們似乎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妨礙,小鎮本來既不姓李也不姓張,現在小鎮人靠政府吃飯,政府指誰為頭便是誰好了,既然不興人們挑肥揀瘦,誰又何必出來多事呢!而且,龔淑瑤坐在鎮長的位子上也好端端的,沒見有什麽天崩地塌的事情冒出來。你去求她說個情,辦件事,或者她來找你開個會,要個工,一樣是照上頭的政策辦事,還難說她有什麽錯處。真要說的話,人們對於龔淑瑤的那一些議論與不滿也包含著明顯的誤解與偏見,而此時能夠從政治上著眼,見到這個權力轉移過程中隱含著危害性的人,在小鎮上幾乎沒有。

    從此,龔淑瑤打坐在小鎮的政壇上,竟達三十年之久,雖然是風風雨雨,卻也穩穩當當,直到改革開放的年月,她才退休,這又不能不說是這個女人的能耐。雖然不少人把一路而來的痛苦、難磨、冤屈、罪孽都化作非難與咒罵狗血噴頭似地加在她身上,卻也有人將小鎮的變化、進步、繁榮與歡樂同她的名字扯到一起,看來,要評價龔淑瑤的是非功過還很不容易。退休後,她與一個十多歲的小孫女住在辦事處新建的宿舍樓上,兒子參加工作遠在外地,孫女貪玩,還少不得進出歌廳舞廳,來看望或打擾她的人日漸稀少,她經常獨自一人坐在窗前,俯瞰著小鎮蓬勃興起的各種新氣象,她也弄不清自己這一生究竟是推動過還是阻礙過眼前這個變化進程,她甚至還思量不透,既然後來一直沒有結婚,為什麽當時就定要離婚呢?生活對她孜孜以求的一生迴報了一份難得的清閑,卻也留下了十分的冷漠。

    與龔淑瑤的上台一樣,張炳卿的下台也並不是一種偶然,同樣是曆史在一定階段的選擇,既使張炳卿這次不下台,以後也還得下台。果然是,幾年以後,當了農村工作部部長的張炳卿又就在一夜之間跌落馬下,還竟然有幸與那個知其名,未見其人的彭大將軍共了命運,都叫右傾分子,有時也叫反黨分子,隻有到了這個時刻,他才完全明白過來,原來社會生活有其自身的運轉邏輯,他經受的正是一種曆史性的磨難。也許眼下小鎮這個新的權力排行榜算不得民心所向,但天心不隨人意時,會有更深一層的道理,那就是國情民情使然吧!

    曆史對於落後者有著極其冷酷嚴峻的時刻。要求他們用血肉築成長城,鋪成大道去爭得生存、進步與繁榮。無庸諱言,小鎮不乏阿q、小d、黃胡的傳人,他們同樣逃不脫艱難困苦,甚至屈辱冤斃的命運。在他們的革命過程中,隻有擺脫了貧窮和愚昧之後,龔淑瑤們才可能謝幕。再清楚不過的事實是,正是在經過了無數的挫折跌仆和痛苦磨礪之後,張炳卿和他的人民才終於走出那個令人困惑的階級鬥爭的理論迷宮,從而把握住新的曆史契機,開創出一個改革開放的新局麵來。然而,在當時,這種美好的前景卻顯得十分的模糊與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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