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香進了辦事處。辦事處是將李家大院稍加改建而成,原來那座花崗石槽門被拆除了,用紅磚砌成的大門邊掛著一塊辦事處的油漆招牌。

    黃大香十多年前兩次進過李家大院,這裏已全無那種肅穆幽深的氣氛了,先前的正廳改作了會議室,正有許多人在開會。黃大香從側門繞到後院,她事先打聽到龔淑瑤住在後園池塘的右側,恰巧在這裏遇上了龔淑瑤。龔淑瑤十分熱情地迎著黃大香,把她引到自己的房子裏。想必是猜到了黃大香的來意吧,龔淑瑤倒了水,泡上了茶,說,“香嬸今天勞動腳步了,請先在這裏休息一會吧,我馬上就來陪你說話──現在正在開幹部會,我得去看看,今天您一定得在這裏吃晚飯,隻是沒有好的招待,能別見怪就好。”沒等黃大香開口說話,她便匆匆走了,在會議途中她又來過兩次,說一時還脫不了身,讓黃大香別著急,千萬得等她辦完事,黃大香隻得答應:“好,好,不急,你忙吧。”

    黃大香一個人坐在房裏越等越不自在,過了兩三個小時,還不見散會,她不知龔淑瑤是真正忙成這樣呢,還是故意擺譜胡弄她。又過了好一會,龔淑瑤拿著個筆記本子來了:“香嬸,今天讓您等久了,總算散了會,我這就去給您安排晚餐,我們吃食堂,隻用跟炊事員招唿一聲就行。”黃大香拉住龔淑瑤:“千萬別麻煩了,我家裏還有事,請你坐一坐,今天我是特來請你幫忙的。”

    “能有什麽事情讓您侄女幫得上忙呢?隻管說好了。”龔淑瑤一笑,又說,“還是別急吧,我去買點菜來,您是第一次上我這兒來呀!”

    黃大香堅持不放龔淑瑤,龔淑瑤便坐了下來,黃大香開門見山地說,李鬆福煮的那缸酒,她也搭了份,是為治風濕病浸藥用的,得請求減下些罰穀來。龔淑瑤沒有馬上答複這個問題,卻講了許多熱情的話,她並沒有忘記小時候在大香嬸家玩的事,說一去便自己搭起小凳子爬到貨架子上去,那裏有大袋大袋的糖果食品,伯伯便給她裝上一口袋,還把她抱到手上,又拋起來,逗她樂,這伯伯是指香嬸當年的丈夫。最後,龔淑瑤說:“今天你香嬸有事找我,我能不幫?我先前並不知道你在李鬆福煮的酒裏也搭了份呢。”

    “淑瑤,你這是答應幫忙了!”黃大香高興起來。

    “這不用瞞你,罰穀的事是我做主,你也不用再去找別人說話了。”龔淑瑤知道黃大香已經找過薑聖初,“隻是你該早點跟我講一聲,事情就好辦多了,可現在罰穀的事已經定下來,再讓我反口,別人能不說我是在講私情?”

    黃大香婉轉地反駁她:“你知道我這風濕病是多年了,離了這酒藥便難過得去,我以為製藥酒是不犯禁的,真是糊塗了。”

    “煮酒浸藥不算犯禁,但得經過批準。別人如果都這樣先斬後奏的話,那許多的事就無法辦了。”龔淑瑤同樣婉轉地頂迴了黃大香的辯解,但她隻是賣個關子,討個人情,“哎,香嬸,你放心好了,你的事,我再為難也得辦的──別急吧,我還是該去廚房弄點菜來,今天開幹部會夥食比平時要好點呢!”

    “你能答應幫上我這忙就比什麽招待都好,比什麽人情都大呢。”黃大香再次拉住龔淑瑤求告她說,“你就讓我早點兒迴家吧!”

    “你搭了多少米?”龔淑瑤問。

    “一鬥……還多,差不多一半。”黃大香說。

    “一半?那就該是二鬥了。”龔淑瑤看出黃大香在虛報數目,但她還是笑著答應了,“那就給減下兩擔罰穀來吧,要不,幹脆免一半好了,隻是悔過書恐怕不能免,我總得向上頭有個交待呀!”

    黃大香不料一下子就減掉了二擔半穀子,這事作主的真是她,於是又說,“你知道李鬆福是個爛真厚,爛老實的人,你不也減他一些?他會記著你這好處的……”

    “我知道香嬸是個好心人。”龔淑瑤並沒有點破這是香嬸對李鬆福的特別關心,她說,“我也說鬆福大伯是個大好人,可這一次他那態度卻很不好。你知道他煮酒哪能隻有這一次?以前那些他不承認,我也就放過了他,這次罰穀的事,說罰得輕也不算輕,他家不是什麽大富戶,這我能不知道?說罰得重也不算重,我在縣裏開會,聽說其他地方罰得還要重,對敢於對抗政府的人拉去遊街的也有呢!我那次好好兒跟他說,他反倒罵我假積極,我沒想著一定要在他麵前討個好,賣個情,可他也犯不上跟我生意見的!當然我不計較他,真要計較也不是這麽個計較法,我知道他也是聽了別人的唆哄,不然,也不該對我這樣呢!”

    龔淑瑤這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她軟硬兼施就是為了讓李鬆福清醒一點,不要在背後議論她。黃大香也就疏通辯解地說,“淑瑤,你知道我這人對街坊鄰裏都一樣,哪一個也不敢得罪,也不是非要為誰說好不可,但你認為李鬆福這人對你生了什麽意見,我想他那種人也不會,平時並沒有聽他議論過別人的長與短,這你該相信我才好,就說上次為賣酒的事,他來你這裏迴去後,還說起你認得他這個人呢,他哪能全不知一點好歹?”

    龔淑瑤料定黃大香會聽到一些關於她的議論,她暗示說:“人心也難估摸,像李鬆福這種人實在不是在背後說長道短,論人是非的閑散人,別人告訴我,說他背後指戳我,我還不相信,可他……你香嬸見著我長大,在這小鎮上,我是那種全不顧惜臉麵,隨隨便便的人嗎?可有人生出些沒牙沒舌的話來,喝多了酒說胡話怎麽也不該去作賤別人呀!像你香嬸,象鬆福大伯都長我一輩,我淑妹子真有事得罪了街坊鄰裏,什麽時候不能把我叫去教訓一通?你們便是罵我幾句,甚至摑我幾個耳光,我也不能不聽,這是為我好麽!但如果在背後散播閑言碎語,那有什麽益處?我不在乎這些,但他一旦遇上了什麽事情,也怨怪不得別人不肯幫忙的!”

    黃大香聽了這話,雖然覺得龔淑瑤報複心太重,但也能體諒她,做女人難,沒根沒蒂的事有人傳得神乎其神,有根有蒂的事唾沫噴得能淹死人,再老實再本分的男人有時也全然不顧及女人的臉麵。就算龔淑瑤與林主任這種事真有,那也是不該傳的呀。龔淑瑤平時還不算是那種全不檢點,不注重名節的女人。黃大香替李鬆福賠罪了:“淑瑤,你當了幹部,宰相肚裏行得船,即使真有人編派了什麽,你也當個不見不怪吧。再說,人的見識學不盡,上年紀的人就能保準沒有失錯的時候?像李鬆福這人是決不會起心起意在背後損人的,你放心好了。這罰穀的事你能減的話,也多少給減些吧,他家確實有困難。”

    “我剛才這話可不是針對這禁酒的事說的,您香嬸來了,我能不把什麽話都拿出來與你講?你也不必跟李鬆福提這些事了。”龔淑瑤把話說得滴水不漏,“這罰穀的事本來就可以看態度,他認識得好,我們開會時再商量商量,我想還是能減下些來,我為他說些話也是應當做的,不算是送了人情,公事公辦呢──你讓他來辦事處一趟吧!”

    “他是該來。”黃大香答應了,但她不知龔淑瑤說的看態度是什麽意思,會不會還要從李鬆福口裏追問出張家人的情況來?張仁茂講過,龔淑瑤刁難李鬆福是殺雞嚇猴,她擔心李鬆福對付不下龔淑瑤,便說:“你幫了他,他能沒句話說?隻是這種人常常是一句正話說成了反話,一句溜圓的話從他口裏出來便成了菱角剌。上次他在你這裏不就是這樣?他本意是家裏有困難,拿不出罰穀來,求你放他一碼,結果讓人聽成了說你假積極,對這種人有什麽法子可治?都說越老實的人說話越不知輕重呢!”

    這時,新來的廚房司傅給龔淑瑤送來了飯菜,龔淑瑤讓黃大香一塊吃。黃大香連連推卻,並起身告辭迴家,龔淑瑤隻得送黃大香出門,又說了好些客氣話,她最後提出:“那悔過書恐怕少不了呢!”黃大香本想賴掉這件事,所以,龔淑瑤開始提悔過書的事,黃大香有意迴避作答,這一陣再提,黃大香不能不答話了:“可你知道我沒讀書,不識字,怎麽能寫?”龔淑瑤說:“讓人給你寫幾句,這事就算過了,石賢不是能寫?這也不花多少錢的!”黃大香知道,這是龔淑瑤唯一堅持的條件,連這也不答應的話,她不是空計較了一場?於是黃大香笑著點了點頭。

    黃大香迴到家裏,她勸李鬆福去向龔淑瑤求了一次情,龔淑瑤並沒有問李鬆福背後是不是有人指使之類的話,反而寬慰了他一番,李鬆福不敢多搭話,隻按黃大香的交待說,那種沒根沒蒂的事是喝醉了酒說的胡話,事後沒有人信也沒有人傳,因為是酒話,現在還記不起當時的情景來。關於寫悔過書的事,黃大香不願讓兒子石賢知道,隻得請李墨霞代寫了幾句,說煮酒浸風濕藥沒經批準做得不對,落款則是李鬆福的名字。李鬆福並不在乎這一點,他說一世沒揚過名,能遇上這件事也好。龔淑瑤在這件事上本來就深究不得,而且還擔心弄僵了難下台,見一嚇一哄討得個人情也就作罷了,那處罰自然也就是象征性的:罰穀一鬥,悔過書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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