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棗秀想了解張家人究竟會有個什麽打算,特別想知道張炳卿現時的去向。她自己去探問有些不妥,隻得又去請黃大香從旁打聽。其實,黃大香也一直為這件事操著心,她已經多次向張仁茂打聽過了,但張仁茂除了歎息搖頭,也說不出什麽來。黃大香在憂慮之中提出一種設想:“棗秀,你自己的事就怕拖不起呢,你不是說過要讓國芬給我作幹女兒的,真能放心麽?”吳棗秀沉思久久,說,“唉!我能是不放心麽?我知道你為我是一門子心思,到時恐怕也隻能是這樣了。但現在把國芬丟給你,你也難啊!”

    恰巧在這時候,張炳卿迴了一趟小鎮,而且,人們還見到了他從街麵上奔跑過去的身影。

    這一天中午,人們正在吃午飯,突然聽到兩聲槍響,不一會又響了一槍。槍聲剛過,幾十個衣衫襤褸的農民,手持梭鏢鳥槍以及菜刀木棍之類,從街口那頭叫喊著“衝呀,殺呀”地湧了過來,街道兩旁的店鋪慌忙關門。那些農民又喊著:“大家不用怕,我們是共產黨,是武工隊,是特來解放窮人的!”其中有一條黑漢子,還不慌不忙地把兩隻驚恐亂竄到街道中心的老母雞抱了起來,送還給了店主。

    在橋頭上,警察與民團架有兩挺機槍。剛才不知從什麽地方朝機槍手開了兩槍,可惜沒有擊中,子彈就在機槍手麵前的石級上開了花,緊接著又響了一槍,也隻打飛了一名機槍手的軍帽。那名機槍手嚇得昏頭轉向,扛起機槍便往迴跑。就在這時侯,那些農民喊著向橋頭上衝過來,另一名機槍手見是些農民,便胡亂地一通掃射。那些農民們散在橋欄旁,上前不得。

    這時,正在警察所裏吃飯的幾十名槍兵,聽到槍響,頓時亂成一團。共產黨渡江後摧枯拉朽,節節推進的消息早就震撼了小鎮,他們本是一群烏合之眾,此時成了驚弓之鳥,一下子就逃跑了好幾個人,但也還餘下二十多個──其中有一些兵油子,想著這正是他們撈取資格以求進升的好機會,便拿起槍衝上橋來。那名剛才退下去的機槍手也迴轉身,重新架起機槍進行掃射。那些農民冒著槍彈,靠著橋欄的掩護,衝了兩次,扔了些石塊、灰包之類的東西,又隻得退了下來。這時候,橋頭對麵的樓房裏奔出四五個人來,有兩個還挎著短槍──那是姚太如與張炳卿。姚太如見這情勢,便向那些農民大喊:“撤退,撤退!”於是,農民們一邊罵娘,一邊叫嚷著“老子明天再來”,一窩蜂地向街口上退去了。

    在街口上,一顆流彈正巧落在姚太如的肩頭上。他踉蹌幾步,倒在了地上。張炳卿與黑雷神迴轉身,急忙跑過來扶起他,黑雷神一邊讓張炳卿背上姚太如快跑,一邊大喊著:“你們先走!”他自己卻叉腰站在路旁。這時,警察與民團的人蜂擁著追上來。黑漢子突然猛赴過去,把為首的一名警察攔腰抱住,按倒在地,想奪他手上的槍:然而寡不敵眾,黑雷神被其他的人七手八腳用刺刀活活捅死了。黑雷神留給這些人身上的隻是一些抓痕齒印。但那些農民卻跑遠了。有幾個警察在田野裏追了一程,胡亂地放了幾槍,到底不敢窮追下去:這場戰鬥便算結束了。

    一場天翻地覆的全國性的內戰,波及到鎮上就僅是這點點如同兒戲似的衝殺:一方是鬥牛般的勇猛,一方是鳥獸狀的驚惶。農民一方除了黑漢子之外,還在橋頭上留下了一具屍體,指導員姚太如也負傷而歸:但就在當晚淩晨,警察所長被翻牆而入的武工隊員殺死在廁所裏,立即報了仇,這說明武工隊在警察所裏也有內應。事過不久,縣裏調走了警察所的一些人槍,民團也隨之瓦解,小鎮一時出現了權力真空。失重的人心更是惶惶不寧,獨有吳國芬感到精神振奮。那次戰鬥,人們都躲藏不及,她卻爬上頂樓,從牆洞裏看到了張炳卿與姚太如指揮著那些農民的衝殺進退,心裏激動不已。後來她聽說打死了人,還壯著膽子跑去看了現場。迴來後,她告訴黃大香,說那黑大漢子一身血汙躺在大路中間,人死了,眼睛還圓圓地睜著,兩手捏緊著拳頭……這讓她感受到一種撼人心魂的悲壯。據說那個被黑雷神按倒在地的警察,當時就差點給嚇死,抬迴警察局去的時候,臉色灰白,頸根被黑大叔掐成了紫黑色,一點人事不省。黃大香聽了連聲歎息:“哎呀,那黑漢子本當是個好人呢,真是作孽啊!”黃大香還記得他那年賣花生時,給她的慷慨幫助,她向神靈祈禱:“求大慈大悲的菩薩超度他吧,讓他來生來世不再遭這種災難。”

    人們也談起了對張炳卿的擔心,說想不到這本本分分的人早已入了他們那夥。幸虧他命大,那天沒傷著他,要不張家就絕代了呢!

    吳國芬當然更是牽念,但她見到民團的人槍散了,警察所長死了,李家大院的人連著好幾天開倉施舍救濟窮人,她想,這一定是害怕張炳卿他們了!張炳卿臨走那天說全國都會變過來,這話準會應驗,張炳卿不會用多久就能重迴小鎮,那時,她一定得跟他走。現在這許多人都盼著世道變,有什麽變不過來的!

    所以,當吳棗秀再次與國芬說起出走的事時,她的態度更加堅定了:“我是寧死也不能離開小鎮的,張炳卿要不了多久準會迴來。別讓我誤了你們的事,你們趕緊走吧!”吳棗秀自然不肯同意,她說:“就算是張炳卿要你,難道你真打算跟隨他去當個壓寨夫人不成?”

    任憑吳棗秀好說歹說,吳國芬就是不肯走。吳棗秀在這侄女麵前無可奈何。她想,這事隻能在見了張炳卿後,與他去說才有辦法。

    可是,又過了好些天,張炳卿並沒有迴小鎮,隻聽說那武工隊現在全憑張炳卿做主了,國芬從薑信和那裏得到的消息也印證了這件事。薑信和說,姚太如那次受了傷,迴到大後山不久便死了。國芬認識姚太如。在夜校聽他上過幾次課,國芬還記得他上課時那手舞足蹈的神采,也留著他講到得意處時發出的爽朗笑聲。聽到這消息,她的眼圈紅了,深感痛惜。她想:他們果真有些莽撞麽?因為事後薑信和對那次攻打小鎮的事有過一段評說:

    “光想著拚死拚命是不行的,拚死也該有個拚死的法子。讓我指揮,那天就不用老遠叫叫喊喊的。派四五個人用袋子裝塊磚頭或石頭,別人不提防是什麽東西──那橋是過路的,誰都能從那裏過。上了橋頭,猛撲過去,兩個人對付一個,把機槍奪過來,事情不就成了!不相信我就算了……”

    “誰不相信你?”國芬說,“你與他們……”

    “什麽我與他們!”薑信和急忙轉口,“我是說你不相信我這主意能成就算了!”

    吳國芬覺得薑信和這辦法真有可能成功。她想,怎麽那許多人就不及薑信和的計謀了呢?

    但實際情況並非這樣。薑信和作為聯絡員,開始就不讚成攻打小鎮,而且,也很少提供有關的情報,更談不上有攻打小鎮的具體建議,他的說法不過是些事後諸葛亮。姚太如在決定方案時,確實避開了薑信和,薑信和也感到了對他的不信任,隻是他把原因僅僅歸咎到了張炳卿身上。有關那次事件,姚太如等人事前也有過周密的策劃。先一天晚上,姚太如、張炳卿領著兩個老獵手,潛入橋頭對麵的民家屋裏,並選好了射擊位置,隻等中午吃飯時刻一到,擊倒橋上的兩名機槍手,便衝上去奪槍,並與黑大叔帶領的幾十個等候在街口的農民約定,槍響後立即發起衝鋒。隻要用機槍封鎖了警察所的大門,裏麵就有內線接應。可是,問題就出在一個小環節上:那步槍不同於獵槍。兩名獵手打野豬,打老虎本來百發百中,可獵槍射程短,夠不上,而步槍僅三發子彈,從未作過實彈練習。一名策反過去的警察能使用機槍,便派他與張炳卿擔任奪槍任務。另外,在周家山坳奪得了二支匣子槍,因為當時小麻姑定要槍兵去送親,所長老謀深算,把子彈下了,這空槍就隻能作作擺設。這樣,一環失誤,全盤亂套。撤迴後山時,姚太如隻能勉強一笑,說出些苦澀的幽默話來:“這次我們攻打小鎮是長見識了,明白這步槍還和獵槍不一樣,警察和野豬也有不同!步槍打得遠,卻不是隨便能打準的,警察沒長獠牙,卻能使機關槍,這打仗的事如何了得?往後還得進攻大城市呢!步槍機槍這種東西,上麵要發下來,敵人要送上來,那麻煩就更大了,我們能每次都能不收不用麽?看來,光是靠赤膊上陣不行,象李逵一樣能弄兩手板斧也不抵事。這次,黑大叔救了我,救了大家,待我去九泉之下時,再向他磕頭拜謝!可他當時也急躁了一點,要跑,大家還是跑得脫的,敵人早患了心驚肉跳的病,並不敢舍命來追趕的,他的死也是有些冤枉了!我這肩膀讓流彈砸了個小窟窿,看來也要有好幾天的不方便呢!”

    實際上,打著姚如太的子彈穿過他的肩胛骨,陷得很深,停留在靠近氣管的地方。姚太如讓人將子彈硬勾出來,失血很多,敷上草藥,也似乎沒事。他當時的情緒還好,一連開了幾次會,準備著第二次進攻小鎮。但不料幾天之後,他的傷口感染,傷情突然惡化,體溫升高,昏迷不醒。張炳卿早晚守護著他,眼看著他漸漸地不行了。那天午夜過後,姚太如清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緊緊地抓住了張炳卿的手。火光下,他的臉上顯出極為安詳的笑容,輕聲說了句:“我和你可真算得上是好朋友啊!”張炳卿含著淚點了點頭。姚太如不僅是他政治上的領路人,而且是他的知心知音。他跟隨著姚太如讀書、寫字、識譜、拉琴,學到了許多的知識。在為人處世上,他也一直以姚太如為楷模,把他想象成了一位盡善盡美的英雄。這時,姚太如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用積聚的全部氣力,極低微地說了幾句話:“我得走了!走後,你就把我埋在那一片梅林後麵的山頭上吧,從那裏正望得見青石庵。勝利了,你一定得去勸她還俗才好……你也該盡快地與國芬取得聯係,可別讓她失望啊。”說完,便合上了眼,再也叫他不應了。

    姚太如希望讓誰還俗呢?張炳卿在他貼身的口袋裏找到了一張留著短發的女中學生的照片。仔細一看,正是青石庵的那名尼姑。在照片的背後,姚太如題著幾行字:

    我從永恆的大自然走來,

    重迴大自然的永恆中去,

    當今世界讓我辜負了你,

    我讓未來世界向你償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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