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炳卿一連幾天都在外麵串門,晚上迴得很晚。張炳卿並非隻是為著這場臥房風波慪氣,他每次迴家都是這樣地忙不過來。看樣子,他也不像一定要讓小蓮過不去似的,張仁茂這才慢慢地放下心來。

    又過了兩天,周小蓮領華玉去鄰居家借磨磨蕎麥,這已是春荒開始的時節,家家都得添些雜糧過日子。張炳卿拿起篾匠活計靠近張仁茂,說話了:

    “伯,明天我又得走了,這一次去的時間恐怕要長久一些。”

    “去哪兒?”

    “去大後山,這事不用瞞你。”

    “嗯……伯不攔你就是。”

    “有件事情我想跟您說說呢……田伯林與李墨霞離婚了,我看能像他們這樣和和氣氣地分手,都不傷著臉麵,也好呢,您說是不是?”

    “嗯,還有話嗎?”

    “我和小蓮的事,我想過了,還是散為好。”

    張仁茂看了張炳卿一眼,不說話。

    “您那天答應過我了,這事讓我自己做主,可我也不全是因為有您這句話。”張炳卿懇切地說,“這種事拖著、擱著的時間長了,也會誤了小蓮,現在她還年輕……同時,還會誤了別的人。”

    張仁茂心裏明白,侄兒所指的別的人當然是吳國芬。吳棗秀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常常擱在他心上,從來沒忘記過:“炳卿與國芬如果是真相好,你從中橫一杠子,難說是做了好事,興許是喪了天良也不一定呢!”

    張仁茂起身去裏屋轉了一圈,重又迴來坐定。他先歎了口氣,說:“炳卿,伯把你拉扯大了,你這婚事,要說錯,錯在你伯,這話我已跟你說過,現在出了事,你的氣難順,我的話難說——當時我能夠說不由你麽?可你該知道,這錯已經過去了,你就不該想想小蓮來張家的不少好處?你長年在外,伯知道你的心思,伯在家裏給你顧著個家,你也該知道伯的心思……我看你還是隨和一些吧!不要再說這離這散的話了……”

    張炳卿對伯父的話從來沒有反駁過,違拗過,但這一次,他明白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見:“伯,這離這散的話並不是我要逆著你說,您也知道婚姻的事勉強不得。您是好心,要說錯,並不隻錯在您,我自己當時也考慮錯了,可現在這時勢,這潮流已經不同,新社會是一定會來的。我想,這一點您會比別人看得更明白。男女平等,婚姻自主沒什麽不好。勉強在一起,都過得不暢快……再生出些事來更難收拾,還不如趁早散了,免去相互的怨怪為好啊!”

    “唉!”張仁茂想,這鈴還真得讓他這係鈴人來解麽?自作孽,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但他怎麽也說不出同意侄子離婚的話來。他起身說了一句不切題的話走開了,“你明天一定得走?小蓮磨蕎麥粉該迴來了呢。”

    張炳卿原來想好好說些家常,現在看來伯父的心情不好,談話該結束了。他知道伯父從不肯多說廢話,能夠這樣,也就說明他把剛才的話聽進去了。張炳卿說:“伯,我還得去趟薑家,也順便看看秀姑媽。”

    張仁茂沒有阻攔。張炳卿去薑家確有要事:一是姚太如給薑信和捎了個信,讓他接替張炳卿的聯絡工作,因為春荒時節已到,武工隊準備幫助窮苦農民籌集些糧食,並利用這一時機策劃幾次較大的行動,張炳卿受命去大後山。盡管他一踏進家門便遇上件意外的不悅事件,但公事還得公辦:二是他原就打算對國芬做些工作,講講形勢,讓她在小鎮的婦女中間宣傳宣傳,恰巧這次他定下了與小蓮離婚的決心,更有話要向國芬說:三是,吳棗秀的病雖然好了,但上次從國芬的話裏似乎觸到點什麽:田伯林離婚究竟與吳家有沒有什麽關係?

    第一件事進行得很簡單。張炳卿一進薑家門,正遇著薑信和,薑信和剛轉身欲走,張炳卿說了一個“慢”字,薑信和隻得站住了,張炳卿把姚太如的信塞給薑信和,便擦身過去,什麽人也沒有發現。張炳卿邁過門檻,招唿了一聲秀姑媽。吳棗秀便從織布機上下來,給他倒了杯茶。薑聖初不在家,張炳卿問了問吳棗秀的病情,看樣子,吳棗秀的神色還顯得輕鬆。她說:“沒什麽,這哪能算什麽病呢?一生一世誰能夠不在床上躺個三天五天?圖些清閑自在也是難得的事,真不該讓我這侄子牽掛了。”

    張炳卿見著吳棗秀說話的客套腔板,馬上意識到要從她口裏吐出什麽秘密來似乎不可能,要了解情況還不如跟國芬去打聽,於是也就隻笑了笑,沒有提起別的事來。倒是吳棗秀問了一個關於時局的問題:“有人說共產黨已經打過長江來了,占了南京城,離我們這小鎮到底還有多遠?”

    “這話你聽誰說的呢?”張炳卿不免有些驚異,同時也就猜到這消息很可能是從田伯林那裏來的,“這種話可不是隨便能說的呢!”

    “你是指我不該隨便跟你說呢,還是你不能隨便跟我說?”吳棗秀狡黠地一笑,“你是想弄清我這話的來曆麽?我告訴你,呶——”

    吳棗秀“呶”了一下嘴,暗示是進屋裏去的薑信和所說,這就讓張炳卿不便去驗證了。張炳卿自己是前兩天才從上頭得到這一消息的,不過,薑信和從其它渠道得到這一消息也有可能。反正他們正有任務向群眾宣傳,於是,他便詳細地講了這方麵的情形,最後他說:“占了南京城,就像打蛇打斷了它的七寸,它的尾巴再也動彈不了多少時辰。別看李壽凡這些有錢有勢的人裝著沒事,可心裏早就慌了神,誰跟他們扭在一起都沒有個好結果!”

    吳國芬在場,但她沒有插言。當吳棗秀又去擺弄織布機時,張炳卿小聲對吳國芬說:“傍晚時我在石橋上等你,真是有要緊話說,能來嗎?”

    吳國芬沒有吭聲。在送張炳卿出門時,她才說:“一定得來嗎?那得吃過晚飯。”

    月上東山,小橋流水,灘頭上跳蕩著點點白銀似的波光,張炳卿等候在橋頭上。國芬終於來了,但她目不斜視,她是想好了見麵的地方。她徑直過了橋,沿河往下走——那裏有個土地廟,廟臨近碼頭,白天少有人來往,這會更見不到人,張炳卿尾隨其後。吳國芬閃到背著月光的一方牆根下問:“如果真有什麽要緊話,你就直說吧!”

    張炳卿臨場還是不免有些緊張,他低著頭來迴走了幾步,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鼓足勇氣抬起頭,轉過身來。國芬正與他對麵:

    “你,你為什麽還不說話?我姑媽在家等著我!”

    “我不說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

    “薑信和與周小蓮……”

    “那不幹我的事。”

    “我要離開小鎮了,時間可能很長。”

    “去哪裏?”

    “這件事麽——我說,我準備與小蓮離婚……這決心我已經下定了!”

    “你伯讓著你了?”

    “他能說通的。我的事得由我做主。”

    “小蓮呢?”

    “她是她,我是我,誰也不牽連誰,誰也不勉強誰……她不是有去處麽!”

    “……你一定是去找姚太如他們入夥了?”

    “是——我瞞不了你,也不打算瞞你了。隻要我不死,就一定能迴小鎮來:如果死了,也值!這天下是共產黨的了,為窮人翻身得解放,死也值——你早知道我是什麽人了!”

    “我能猜著……可你這會兒才說!”

    “我心裏早藏著一句話,現在還是想問問你——你能等我半年一年,最多是兩年麽?”

    吳國芬的心裏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齊湧上來,禁不住滾落下幾滴淚來。過了一會,她才說:“我等你,再長的時間我也等你,但……我現在該迴家了。”

    張炳卿知道她們姑侄倆在薑家是太難呆下去了,而這種事更不宜讓人有一絲半點的覺察,張炳卿很是同情,此時不由把手放在國芬的肩上,看著她低了下去的頭——那烏黑的頭發在月光留下的陰處更加油亮。他說:“我如果變心就不算人!你一定得相信一點,我們定能過上好日子,真的,現在我們聚攏了許多人,全國一大半都變過來了!”

    “你能記著你說的話就好!”吳國芬把張炳卿的手從肩頭慢慢推下去,“你什麽時候走?”

    “明天不等天亮就得走。”張炳卿很想再說說話,“我們這事你說該不該與你姑媽講?”

    “不用。”吳國芬搖頭,這些天她時刻為姑媽的事憂慮著,“現在更不能……她難著——沒別的事了吧?”

    “今後,你該爭取進步。”張炳卿十分認真地說,“你可以在婦女中間幫著做些宣傳工作。”

    吳國芬睜大眼睛望著張炳卿,聽他說完了那些鼓勵的話,其中也包括周樸等人的看法,但吳國芬沒有迴話,她想,如果不是你張炳卿當時迴避了我,或許今天還不用來聽這些多餘的話,但吳國芬能夠理解張炳卿,對他並無埋怨,隻是她也不肯說原諒他的話,張炳卿完全明白這層意思,便開始檢討自己過去對國芬關心不夠。

    “好吧,別說這些了。”吳國芬決心刹住話頭,轉過身去欲走,又留下來一句話:“我知道我該如何辦的,你就放心好了,可明天我不能去送你啊!”

    張炳卿望著國芬走遠,過了石橋,才迴頭朝他這方向望了一眼。這女子的穩重、心計與深情,讓張炳卿歎服。許多還沒來得及說的話似乎也不必說了,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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