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棗秀的病好了,臉色紅潤起來,心情也很舒暢。她已經有了心思陪著石賢做作業了。雖然她不識字,卻能哄著石賢把作業做得幹幹淨淨,儼如一位稱職的家庭教師。在她快活的時候,還常哼些小調小曲,有些卻是那種火辣辣的情歌。自然,石賢並不懂那歌詞的意思,隻是被一種興奮的情緒感染而嘻笑叫鬧。

    黃大香見著這情形,便又數落棗秀了:“你瘋什麽呢!你這高興,你這快活能長久麽?你是一定不聽我的話了,那往後我真會不讓你來我這裏的!”

    “哎呀,我不是決心不來了麽?偏你又怕憋死了我,三天二天去看,可我一來你又要嫌棄我!我逗石賢玩玩也錯了?”吳棗秀油滑地避開正題,“石賢,你秀姨好不好?”

    “好,秀姨好,我就是喜歡秀姨天天來唱來玩!”彭石賢說。

    “可你媽要趕我走呢,我這就走了!”吳棗秀裝著起身欲走的樣子。

    “我不讓。”彭石賢拉住秀姨,著急地,“媽,你別趕秀姨走呀!”

    “石賢,你去華玉家玩一會,你秀姨不走,我還留她吃飯呢。”黃大香把兒子支開,認真地說,“棗秀,你坐吧,我跟你說,你跟田伯林既不作長久打算,又要這麽躲躲閃閃,不明不白的來往,我說你們遲早有敗露的一天,到時候,真正吃虧的是女人。男人爬牆跳窗沒人說,挨打挨罵作不得人的隻有女人。你不想想,一旦薑聖初抓到你們一點什麽把柄,這事了得麽?誰還幫得了你!”

    這話黃大香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吳棗秀總是不作正麵迴答,常常是一笑了之。這次,吳棗秀有些認真了。她長長地籲了口氣,說:“親姐姐!我早該央你做主呢……我能不知道女人難作?可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辦才好……這會我肚裏可能有著他的人了!”

    “有了?”這是必然的事,但黃大香仍不免一驚,“你這也沒告訴田伯林麽?你打算怎麽辦!田伯林早跟我講過,他願意娶你,是你不願意嫁他?”

    “先前我是沒有拿定主意,而他又是個沒有主見的人,我好些話還不便跟他說呢!”吳棗秀肯定了一點,“那保長太太我是當不得的,你沒聽人說這世道就要變了?”

    黃大香已經從張仁茂那裏聽到共產之類的話了,而且她還是個認為“窮不過三代,富不過三代”,並不十分看重權勢的人,所以,她不以為吳棗秀的話全無道理:“我說棗秀,你是個心裏比誰都明白的人呀!到這種時候了,你還有什麽話不能跟田伯林說呢?”

    “我想讓他與我一塊跑,離開這小鎮。不離開這鬼地方,我們遲早不得安生的——我央你姐姐替我說說這話,你就答應了我吧!”吳棗秀懇求著。

    正是因為這一點,吳棗秀才對田伯林采取了不即不離的態度。

    “這——你既然是這麽想的,那你自己去說不更好麽?”黃大香遲疑起來,“田伯林也知道你有這意思,他說起過。他隻是怕苦了你,人生地不熟的,境況就不同了呢!”

    “如果全是為我想,這話也好說,我把命搭上都不怕,還怕什麽苦,怕什麽人生地不熟呢?”吳棗秀見得很深透,“他也是難舍這保長,也是不忍背棄他們李家。說不走,不是他不為我想,說走,也不是我沒為他想,可這哪是兩頭都能顧及得了的事?就為這,事情才好不得歹不得地拖著。你不給我去說這話,誰能給我去說這話?”

    “這話還用得著我替你去說?是你的主意就該你自己去說。”黃大香連連搖頭。一轉念,又玩笑地告訴吳棗秀,“別擔心吧,田伯林這會兒是被你這個狐狸精迷上了,你讓他下油鍋他也不會不答應你的!”

    現在說田伯林被吳棗秀迷住了,這話並不假。吳棗秀潑辣桀傲的脾氣對田伯林軟弱奴化的性格是一種振奮,吳棗秀奔放的激情對田伯林荒漠的心田有如春風夏雨,吳棗秀的赤誠肝膽也激起了田伯林的真情實意,而且,吳棗秀也不乏溫柔體諒、知心察意的女性情懷。田伯林真想與吳棗秀做成長久夫妻,有個溫馨的家。吳棗秀聽了黃大香的話,苦笑一聲:“我早知道你不肯幫忙,也就白叫了幾聲親姐姐!我這些話還不該跟你說呢……”

    “你既然認準了眼下這時勢,又拿定了主意,怎麽你自己就不能去說呢?我這嘴還能強過你那張嘴?”黃大香也反唇相譏,“你倒知道糊弄人!早知道你這樣,我也不該時不時地問你這些話,你真當誰希罕你叫幾聲親姐姐!”

    “親姐姐!”吳棗秀偏又叫了幾聲,“你不是罵我作狐狸精嗎?我還真怕這罪名!誰都說我性子強,也沒些轉彎抹角的話,可這大局上的事看來不會有錯。張炳卿前些天還告訴過我,共產黨過了長江,南京城也破了,他田伯林還戀著往黑處鑽作什麽?他自己就見到了外地許多有錢人正卷鋪蓋、謀退路呢!你作親姐姐的不肯為我去跟他說,我便隻好自己去說了。我不是怕說這話,而是怕勉強了他,傷著了他,他是那種軟心軟骨的沒用的男人!”

    “我還當你真是那種直腸直肚的人呢,原來你的彎彎腸子還多著!”黃大香笑了,“你是在心裏疼著田伯林不是?你怕勉強了他,委屈了他,你倒是想得真周到!可別人也沒那麽多轉彎抹角的話替你去說呀!”“我知道你說話有輕重,有進退,我信你才求你呀!”吳棗秀認準黃大香會答應她,又說,“求你告訴他,我懷上了他的孩子,為這,往後我們還是少見麵的好,一旦露餡壞了大事,可得賠上去幾條命的!”

    “萬一他不肯離開小鎮呢?”黃大香問。

    “那也由他。”吳棗秀早有盤算,“我給他生下孩子來,也算對得起他!我可以不用他操心費力——不過,你放心好了,他會聽我這話的。”

    另外,吳棗秀又交待了一件事:如果離開小鎮,也得把國芬帶上,讓田伯林在外地給國芬謀個好去處。

    黃大香明白了吳棗秀心裏的想法,正因為田伯林會好歹由她,她才不願自己去說,同時,她也可能有點怕自己感情用事,動搖了這個決心,才想到請人代言。既然是這樣,黃大香許多天來為棗秀擔著的心落實了許多,而且,她有一種預感,這話她能傳到做到,事情肯定辦得妥。她說:“棗秀,我信有緣千裏來相會的話。你們天上地下,死去活來,總算兩心相印了,這緣紛真是前世修來的呢!”

    “這緣分如果真是前生前世所修,那定是我得罪了哪位神聖,不然怎麽要讓我這麽左右為難?”吳棗秀說:“說是無緣又死活丟不開,說是有緣又多劫多磨。你姐姐今生今世做盡了好事,也成全了我們,你來生來世一定會有個好姻緣的!”

    “噢,我還沒看得出來,你比誰都會哄弄人。”黃大香笑了,“就憑你這張爛貧嘴,憑你這鬼心眼,憑你這妖模樣,我也隻得聽你使喚,任你驅使了:我答應了你!”

    “我就知道你丟不下我!”吳棗秀心裏高興,“不過,你還沒給我去辦事,就把我罵了個壞透頂,待事情成了時,能不把我咒個死?”

    “死不了!你這種人經事耐磨,任憑怎麽顛來倒去地攪拌折騰,你也還會是原模樣。”黃大香說著,像賞識一件喜愛的藝術珍品似地打量著吳棗秀,“我說秀妹,你這骨架臉麵,老天爺真為你生得絕了!看你這眼睛,烏光幽黑就象深潭裏的水,看你這兩頰,白裏泛紅的又象早晨天邊上的霞:隻是你這嘴唇,鋒薄鋒薄的,不開口罵人便罷,一罵人似舞著的兩片刀,沒人招架得下:可偏偏這田伯林給你罵來了!就不知他在你麵前下跪叩頭沒有?”

    “哎,香姐姐,我才羨幕你呢!”吳棗秀審視著黃大香,也頗有感慨地說,“可惜我沒生就你那種福相!見著你,真讓人又是喜又是愛,又是敬又是親,我還替天下的男人歎息呢,他們都隻看得想得卻近不得,竟然沒有人能夠享受到這份福氣!”

    兩個女人正在開心說笑的時候,彭石賢拉著田伯林來了。田伯林在街口上遇著石賢與夥伴開仗,他拉開石賢,又打聽到吳棗秀正在他家,便上這兒來了。黃大香打過招唿,迴頭一看,吳棗秀已從後門走了,她是有意留著話讓黃大香替她去說的。

    田伯林在街麵上就瞥見了吳棗秀,進屋後卻不見了她,以為她這是有意冷落人,一下子感到十分的失望與沮喪,田伯林坐在椅子上竟然有好一陣呆愣愣的。黃大香看在眼裏,也不急著說話。

    “明天我要去跑一次口岸。去的時間可能要好些天……”田伯林喝了口茶,搖著頭說,“沒意思,這世界上的事真沒意思!”

    “遇著什麽不順心的事了?”黃大香故意問。

    “能有什麽順心事?逢著亂世了……”田伯林收住話,還是直捷地提出了一個問題,“香嫂,你說我什麽事得罪棗秀了?她剛才不是在你這兒坐著,怎麽一見我來便走了?”

    “這……你還能沒摸透她的脾性?”黃大香笑了,“她是那種耿直人。”

    “……”田伯林搖頭,“如果真耿直,她有了話還不能與我說麽?”

    “她真沒與你說過什麽?”黃大香點撥說,“誰信?大概是你沒拿她的話當迴事吧!”

    “我說過什麽事都隨她,可她並沒有說過非怎麽不可的話呀!”田伯林抱怨了,“也難侍候!”

    “你這就錯怪棗秀了!”黃大香覺得這會兒是好說話的時候了,“棗秀剛才還給你留著話呢——難道你就不能讓女人有一時想不透徹的事,有一口氣說不明白的話?她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她還能夠如何呢?隻能是等著你為她母子倆作個長遠打算呀!”

    “真的懷上孩子了?這,這……”田伯林又驚又喜又慌亂,“那怎麽辦?她如何跟你說的?”

    黃大香這才把吳棗秀的意思一條條說了出來。她自覺不自覺地完全認同了吳棗秀的想法,還極力為棗秀決定出走的主張找出許多道理來,田伯林以手加額,思索了一番之後,終於點了幾下頭,最終表示了讚同:“看來,這情勢也真是不能不走了!”但過了一會,他又說,“先前我也不是沒想到要走,是實在太為難呢,這事還真讓我不好做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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