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伯林與李墨霞的正式離婚,給他們兩人都解除了某種心理上的壓抑感。李墨霞出現了一些彩色的夢境,她在日記中歡唿:我的心是自由的了!但是,隨後不久她就發現,她並未能從原先的生活框套裏超脫出來,夢不過是夢。她曾經把自己比喻成一隻折斷了翅膀的孤雁,眼見著同伴遠走高飛,她是悲痛的:現在,傷口愈合了,卻又不知同伴落在何處,她依然是憂鬱的。仇道民和李青霞遠在天邊,杳無音訊。時局有如雲騰霧湧,讓她不辨東西南北。姚太如是她內心欽佩的人,他意氣風發,談吐高深,隻小李墨霞一歲,卻從未見他的談吐涉及過身邊的生活瑣事,似乎人情冷漠。姚太如走後,李墨霞才完全明白他就是共產黨的一員。那次當局者對她的傳問雖然不是為難,而且還算得是客氣,她卻不敢再向周樸進一步打聽有關共產方麵的事情了。而她精神所係的國民教育又成效甚微,連一度付出過熱情的夜校也不得不停辦。這樣,她周圍的空氣就變得越來越讓人窒息。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裏?她理不清,解不透。離婚後,包括李壽凡在內的那些人際關係漸漸冷漠下去,她又不能不勉強與之接觸,傍徨之中,誰為知心知意者?四顧茫然!幸而有小波在她的身邊,還可以緩解一下她的孤獨和寂寞。

    比較而言,由於有吳棗秀的真情在,田伯林的感受則要踏實一些,當他搬著賬本去找李壽凡時,他是在反複權衡了幾個夜晚之後,才鼓起勇氣作孤注一擲的。當時,他的心情頗有幾分緊張,直到重又抱起賬本退下望雲樓時,才鬆了口氣。這就好了!他沒有虧負吳棗秀,也沒有得罪李壽凡,保長照當,在小鎮街上走動,依舊不失體麵。所以,他十分心切地想著與吳棗秀見麵,可吳棗秀卻似乎並不著急。

    吳棗秀的病好了起來。她與田伯林的事瞞不過國芬,她也不想瞞她了。她幹脆把這些天的想法告訴了國芬:她是好歹都得把自己給了田伯林。她的難處在於,如果這次田伯林真辭了李家大院的差使,那倒好辦,逃荒討米,吃菜咽糠隨著他就是,可李家偏偏還看重他,然而,這保長太太卻不是她能當得了的啊!首先是別人不會容她,特別是李家。當保長的少不得向李壽凡這幫人點頭哈腰,她這保長娘子能不跟著陪笑臉麽?這種事她實在作不來,就算勉強作得來,她也不情願:就算情願了,這些人也還不一定因此認了她,真給她個保長太太的身價:即使認得了她一時,也很難認個長久。再說,誰說得準人心變不變?就算他田伯林能忍能讓不變心,也難保她自己能忍能讓不煩心,思量前前後後,吳棗秀反倒有些怨責起自己那秉性的頑劣了,她說她能夠明白,此生此世,她那脾性是想改也改不過來了!

    國芬說:“那你又何必跟隨他呢?聽人說,這保長也不希罕,共產黨一來,有錢有勢的人還不知如何下場呢!”

    吳棗秀不說話了。感情深處的東西是論說不清的。她在心裏想,如果時局真如國芬所說的那樣,就該讓田伯林斷了通往李家的路,但這話如何跟田伯林說?說了他會不會聽?吳棗秀本是個有決斷的人,在這一件事上卻表現得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她一直拖了十多天也未去與田伯林見麵。田伯林已經多次向黃大香和國芬打聽過吳棗秀的病情,看來,他那心緒真有幾分焦躁了。

    這天,薑聖初一早下鄉販布。吳棗秀梳冼一番,終於決定趁這機會上田伯林家去一趟了。田伯林見著喜出望外,簡直有些慌亂,“你從後門進的麽?真瘦了許多呢!”

    吳棗秀象第一次來這裏一樣,遠遠地坐下來。但她笑了一笑:“你不讓我死,閻王爺也發了善心,隻是病得不像個人樣子了!”

    “哪裏哪裏。”田伯林笑著打量吳棗秀,人瘦多了,精神還好,“你早該來的……不來反倒讓我牽掛。真虧你耐得住性子!”

    “你真牽掛我?”吳棗秀幾分嫵媚,“我這不是來了。”

    “你坐過來吧……”田伯林說。

    “坐這裏好。說真的,你不該離婚呢!”吳棗秀說,“這迴李家怎麽會隨著你了?”

    “他們也是沒辦法的事。”田伯林不願深究深談這件事的曲直,他多少懷著些對主子的愧意,隻說,“我這全都是為了你,你不信麽?”

    “你說我信不信?我本來是想死的,現在不想了。”吳棗秀玩笑地說,“這不也是為了你!可往後該怎麽辦呢?”

    “我正想同你商量。你說怎麽好?”田伯林說,“我全聽你的就是了——你坐過來吧。”

    “你真能聽我的?”吳棗秀起身走向田伯林,“我一個女人能有多少見識?主意還是得由你拿:我隻能由你了!”

    田伯林抱住吳棗秀。他們許多日子沒有溫存過了。吳棗秀把頭倒在田伯林的肩頭上:田伯林扶過吳棗秀的頭來,吃了一驚:“你怎麽哭了?”

    “不是哭,是想著你呀!”吳棗秀輕輕推開田伯林,退後一步,找條凳子坐下,“我信你是有良心的,我們的事你也一定有了打算。”

    “依我看,你還是先從薑家搬出來。好幾年了,說守孝也該到了期,薑聖初再攔阻你已經沒了理由。往後,我便正正式式地把你娶過來。我一定對你好。”田伯林幾分炫耀,幾分自得地說,“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並非我不相信你!”吳棗秀緊蹙眉頭,“現在我說要走出薑家,他薑聖初也攔不了我,而且,國芬已經長大,怎麽都養得活自己了,隻是……”

    “那還隻是什麽呢?”田伯林見吳棗秀在沉思著,猜到她心裏也會有盤算,不惜奉承地說,“其實,你心裏比我明白。從一開始,我就看中了你這一點,你說吧,我真聽你的,事情到這步田地,你還有什麽話不好說?”

    “……”吳棗秀久久地望著田伯林,既溫柔,又為難地笑了笑,“女人怎麽也不比男人……你常年在外麵跑,你說這世道究竟會不會變?”

    田伯林也十分關注時勢,但這隻是一種擔心,一種憂慮,“難說呢!聽說共產黨可能打過長江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和談得了。”

    “萬一共產黨打過來,李家大院的人怎麽辦?”吳棗秀又問,“他們保得了自己,也能保得了你?”

    田伯林尋思了一陣才說:“我想,現在還沒到那種時候吧……再說,這怎麽也礙不著我們兩人的事情呀……你是擔心我這保長當不長久麽?”

    “不是。”吳棗秀搖頭,“我倒不在乎你能不能當保長。跟定了你,我死活都不會變心:但能不為我們兩人的今後著想?我想來想去,我說還是一塊離開這小鎮為好!”

    “那能去哪裏呢?”田伯林說:“我也不是沒想過這條路。當時如果壽公不容我,我想也隻有離開小鎮這條路可走:但壽公寬宏大量,我怎能忘恩負義?再說……真到他們李家站不住腳了,他走,我們也走,那才好說話,你說是不是?”

    吳棗秀當然認為不是。你田伯林決定了離婚,又去交差,他李壽凡不早在心裏罵你忘恩負義麽?說他寬宏大量,不如說他現時還用得著你田伯林!如果真是到了他站不住腳的時候,恐怕你田伯林想走也走不了——那不是白白給他去陪葬?但吳棗秀這話一時還說不出口:“你真是個死心眼的人!我就怕事情真到了那地步才難辦呢……”

    “還有。”田伯林反複掂量過這件事,在他的潛意識裏並不願輕易地放棄保長的既得利益,“離開了小鎮,那日子也難過下去——我不是跟你說過隔壁申家人的事麽?”

    “我沒想那些,他們是他們。”其實,這些天來,吳棗秀同樣拿申家人反反複複琢磨過了,“你是說他們為私奔來到這裏,現在日子過不下去了麽?你就說詳細些來聽聽吧!”

    “他們冒死奔逃到這裏,那男的真當過教授,是個畫家,還留過多年的洋。那女人是他的學生,他們好上了,但那女人已經嫁了人,老公是個有錢有勢的大人物,手下養著許多人,是專抓情報,搞暗殺的。這種人明裏暗裏自然不會隻有一個老婆——這女人卻最年輕,最漂亮。她與申先生有了私情,事發後,被那人叫了迴去,圈養在一個大院子裏,派人看守著。當時,她已經懷上了孩子。申先生怎麽也打聽不到她的消息。整整三年過去,才在一位要人的壽宴上偶然見著這女人。女人向申先生指了指身邊帶著的孩子,申先生便尾隨她的小汽車找到了她的住處。後來,申先生買通看門人,自己化裝成修下水道的,混了進去,並乘夜與這女人逃了出來。”田伯林講完這件事,感歎地說,“他們千裏萬裏輾轉來到我們這僻遠小鎮,棄盡了家財,隻能做點皮貨生意,那日子才過得如此艱難呢!”

    “你是說那姓申的後悔了不是?”吳棗秀問。

    “那倒不是,他是心甘情願。”田伯林說,“這些話他同我講過。我離婚的事,他也表示過讚成,說世上隻有情無價。不過,可苦慘那女人,她患了現在這種病,有時在睡夢裏還發抖。兩人又都不會操持家務,連飯菜都做不好,哪日子怎麽過下去啊!”

    “聽你這麽說來,那申皮貨也是個有良心的人了!”吳棗秀猜想不出申家女人怎麽會那樣又癡又呆,以為這種人是太嬌氣,經不了碰撞顛簸,她說,“人是各不相同的,我不是申家女人那種嫩姣姣的小姐太太,風呀雨的經受慣了,隻要你田伯林也肯去做皮貨生意,我一定能給你做好飯菜:你能苦得,我就更苦得,你真是隻為這些擔心麽?”

    吳棗秀站起身來,走向田伯林,卻不等田伯林迴答她的話便說:“我該走了。”

    “怎麽,這就要走?”田伯林拉住吳棗秀,有些詫異地問。

    “我找著空閑便上你這裏來。眼下還是和以前一樣吧。”吳棗秀寬慰地,“暫時避開人好,何必急著一時?”

    “你是一定要讓我離開小鎮?”田伯林忖度吳棗秀的心意,“可現在你說就已經到那種時候了麽?”

    吳棗秀此時也看不準形勢的變化,還沒有最後下定決心,又模棱兩可地說:“隻要我們真心相好,還怕沒時間商量?你就讓我走吧,今天我還得給薑家織完一匹布,他們才不會生疑心呢。”

    兩人又相擁依偎了一會,田伯林隻得讓吳棗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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