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鬆福的麵食店搬到街口上一家大鋪麵去了。空下的房子黃大香轉租下來,這樣,與原來住的房子相連,就一共有了兩間半──這正是黃大香丈夫開小貨棧時的格局。她總算可以不上街亭擺攤了。

    “數年辛苦爭得新門麵,四方生意全賴眾賓朋。”這是鄰居們請人為黃大香的新鋪麵開張寫下的紅紙對聯。張仁茂還特地糊了個大紅燈籠掛在門口。在道賀的人中間,文盲與半文盲居多,但他們都爭著稱讚這幅連平仄也無所講究的對聯寫得如何如何的好。女人們拉著、抱著她們的小孩子擠進門來,由於房子狹小,多數人不能落坐,招待也隻是米擂茶而已。吳棗秀提著茶桶,不斷用小勺向客人碗裏添加茶水。人們進進出出倒也很熱鬧。

    屋裏的擺設依舊十分簡陋,除了那張唯一的舊木櫃之外,新置了一張架子床,就這也引動得女人們羨慕不已,她們都極力誇讚大香嫂的能耐。街麵上過往的行人也不免停步注目。小孩子們在鞭炮響過之後,蜂擁而上去尋找未燃盡的零散炮仗,偶爾也能重新放響幾個。

    男人女人聚在一起,高興時少不了玩笑話。隻有這種時刻才是他們難得的節日。

    田伯林也上黃大香家來賀喜了,他算得上是來這裏身份最高的賓客。遠在門外,他便向屋裏的人舉起雙手打躬作揖,讓好些人受寵若驚,薑聖初代黃大香致謝:“保長駕臨,有失遠迎!請上座,上座。”

    “哪裏是上座?”吳棗秀端過茶來,環顧了一下這狹小擁擠的房子,“要上座就隻剩個窗台,坐上去吧──那便是蹲門神了。”

    人們笑起來。黃大香趕忙找來一條高凳:“小門小戶,保長千萬別計較。”

    田伯林算得上一個隨和的人,近年來,他常上大香嫂家走動,幾兩花生米就二兩酒,話也多了,高興時,還與吳棗秀等人鬥鬥嘴勁尋樂:“我是哪裏熱鬧往哪裏趕,聞著這裏的茶香便趕來了。”

    “喲,保長的鼻子還蠻靈的。”吳棗秀故意給田伯林倒上滿滿的一碗茶,還持著茶勺等著,“你特意趕來喝茶,請喝呀!你愛喝,這茶還有呢!”

    “好,喝,慢點兒添吧。”保長邊喝,棗秀邊添,溢了他一手,“真是難得棗秀這樣滿心實意的!”

    “哪裏話,茶是香姐的,今天便是來了個牛腸馬肚也不怕吃得見底!”棗秀持著勺子仍要添,田伯林連連搖手。

    “多謝了,多謝香嫂的擂茶,也多謝你棗秀的盛情。”保長一語雙關地,“隻是我拿你真的消受不了!”

    “別說客氣話!”棗秀依然以她慣有的潑辣勁頭迴答田伯林,“你的福份全在你那肉鼻子上,若是趕山獰獵,用不著帶狗,有你那鼻子就行!”

    “我這鼻子……”田伯林總算想出一句反擊的話來了,他用鼻子嗅了嗅,“這兒像有隻騷狐狸似的,今天,她便成了精我也得碰它一碰!”

    大家笑了起來,見田伯林並沒有生氣,也都七嘴八舌地插上話了:

    “今天保長是來追狐狸精了!茶香不及粉香,獵物如何比得獵色?保長在家裏也耐不住了麽?”

    “李家大院的快婿,算得上這小鎮上的駙馬爺,保長在外追香獵色,難道你迴家不怕王法無情?”

    “隻要不怕耳朵發麻,不怕頭上開花,就別管它王法不王法!”

    “若真遇上了狐狸精,倒也是你前生修來的豔福呢!沒聽人說,有個書生還隨著狐狸精成了仙呢!”

    田伯林不料陷入重圍,有些招架不住:“好了好了,今天算我捅了馬蜂窩,自討苦吃!”

    “怎麽都瘋了?亂咬人!”吳棗秀也不料大家把話鋒同時指向了她,“別當我找不到打狗棍!”

    薑聖初逢著這種場合,心裏好快活的,一來興,說話就更沒邊沒沿了:“壽老爺把個細皮嫩肉的妹子賞給了你,真是讓你逮住了隻金鳳凰,賠點小心也值得!可那姨妹子就更鮮豔,聽說被一個什麽少爺給劫走了,這是真的麽?你當時怎麽不攔著擋著?有話說,老婆是討來的,小姨子是捎帶的,這迴你可吃虧了!嘻嘻……”

    田伯林很有些難堪,但既然玩笑話說到了這份上,他也奈何不得,隻好同樣以玩笑話迴擊:“還是你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好,大伯嬸子一口鍋,湯水不讓別人喝,那你就慢慢兒喝吧──我該告辭了。”

    薑聖初卻一把拉住田伯林:“別忙著走,你老婆沒在這裏,怕什麽……”

    “你們是嘴癢牙癢還是什麽東西癢得耐不住了?”吳棗秀本來是個經得起說笑的人,但誰把她與薑聖初扯在一起,那火氣就爆發了。她揚起眉,拉下臉,“如果是嘴癢牙癢便去啃豬欄板子好了,如果是別的東西癢那就到牆根下、大樹上用力擦去,老娘可沒便宜給誰沾!”

    田伯林被吳棗秀那神情驚住了。黃大香見勢趕緊出來打圓場:“玩笑話都別說過分了,也都別認真。”

    “不認真,不認真。”田伯林想著這是遇著大香嫂的喜慶事,也虧他性格和順,見吳棗秀一臉怒容,便賠禮說:“冒犯了!冒犯了──我真有些事去,失陪,失陪!”

    田伯林走了。黃大香似乎有點掃興的樣子。吳棗秀衝撞走了香嫂的客人,也感到有點歉疚,但她口裏仍說:“走了好,誰也沒趕他──他是怕老婆,怕李家的威風,沒見過這種可憐的男人!”

    見這情景,張仁茂隻得用玩笑話把氣氛調和過來:“保長是真有事去,他不是點頭哈腰笑嘻嘻地走了麽──他怕女人是實,不光怕老婆,我看也怕你棗秀,你讓他去哪裏便去哪裏,不信你們去看,不是在豬欄板上磨牙,便是在牆根下擦什麽東西去了!”

    人們又都笑了起來。吳棗秀也順勢帶笑地說:“你仁茂伯如果可憐他,也幫著去擦好了!”

    “那可是女人們的工夫啊!”男人們說。

    女人們聽了,便一哄而起地進行反擊,於是歡快的氣氛又迴來了。

    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隻有在這種時刻才能從肆無忌憚的低下玩笑中尋得一些樂趣,放鬆一下被愁苦壓抑著的情緒。

    晚上,賀喜的人們逐漸散去,孩子睡了。棗秀幫著大香嫂收拾了茶具什物等東西,兩人又閑坐了一會。總的說來,這一天過得還算順暢,雖然吳棗秀與田伯林衝突了幾句,那也不算迴事,田伯林知道吳棗秀那火氣是朝薑聖初來的,而薑聖初則不一定明白:吳棗秀與田伯林之間的關係,黃大香已覺察出了其中的一些變化。吳棗秀雖然常常出言尖刻,但已經沒有先前那種不可名狀的恨意了,田伯林不會生氣。事實上,他近響來小攤的次數多了,與吳棗秀鬥嘴爭強已不是一二次,更厲害的俏薄話他也嘻嘻地領受了。黃大香說:“棗秀,田伯林真算得個大度人,他今天是讓著你了。”

    “那才不呢,他是顧著你,怕給你掃了興!我卻不知怎麽便忘了今天這日子,是我給你掃興了!”吳棗秀爽快認錯,“我從小沒爹沒媽教養,生就了這脾氣性情,你可千萬別計較我。”

    “我沒事,我能計較你什麽?感謝還來不及呢!不是你幫我,也到不了今天這地步。”黃大香真心地說,“我隻是想,往後,你的玩笑話別說過了頭,而且,還何必老衝著田伯林來?別人見著多不好呀……”

    黃大香說別人見著不好,首先便是她見著這情形十分擔心,她深恐吳棗秀一時頭腦不清醒,把腳踩偏了,惹出禍端來。吳棗秀已經好幾次從黃大香的話裏聽出她的這種疑慮,但她不願理會,全不經意,她以為她完全能夠把握得住自己,別的什麽事情是絕不可能發生的,隻管玩笑說到哪裏便是哪裏。然而,黃大香對她的關照是出於一片誠摯之心,她又覺得不宜強辯,更不該頂撞,便隻能裝糊塗了事。

    但是,沉默了一會,吳棗秀又似有所思地說,“唉,我說田伯林這種人再有吃有穿也不值,活得就像條狗似的,我這話沒說錯他,他真像條隻知道搖尾巴的狗呢……其實,我隻不過是在可憐他!”

    “看,你又出口傷人了!”黃大香不覺一笑,“他還用得著你去可憐?”

    “不讓我可憐他,那就恨他吧,你讓他別見著我,不然,我就是這個樣子!說起他來做什麽──”吳棗秀隨即撇開這個話題,“你說,今天李鬆福怎麽沒來道賀?”

    “他大概是忙不過來,他也是剛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呀。”黃大香解釋說。

    “再忙也不少這一點時間的!”吳棗秀並不信服,“莫非他這種人也知道生什麽意見?”

    “他哪能是生什麽意見?你別瞎猜度人……”黃大香說,“我們不是也還沒給他去賀喜麽?”

    “可他還沒掛新招牌開張呀!”吳棗秀說。

    “……”黃大香一時無話,是她在事前讓李鬆福不用來湊這個熱鬧,李鬆福也就真的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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