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校新來的那位老師,姓姚,名太如。他個子很高,身材單瘦,頭發愣青,皮膚黝黑,長著一副孩子似的略帶倔強神氣的臉盤。他是外地人,不喝酒,不抽煙,也不談女人。他每天黎明即起,身穿一條短褲,一件短褂,有時候還索性赤著上身,繞小鎮照例跑上二三圈,或者爬到山坡上放歌長嘯,手舞足蹈一通,迴校的時候常常滿身汗水。傍晚,他總要在校門前的溪流裏泡上個多小時,隨後,如果是夏天,便躺在夕陽映照的河灘上歇息好一陣:冬天,則頂著飛雪寒風吟哦漫步。大多數的夜晚,他不是引來一群三教九流的人談笑哄鬧,便是外去兜風逛蕩,以至常常深夜不歸。

    這種反常的舉止不僅在同事中引起許多議論,或者說他瘋顛,或者指他狂妄,而且,也讓小鎮上的土豪紳士們看不上眼,認為這有傷風範,不足為人師表。但是,他為什麽能在小鎮站住腳呢?據說姚太如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他的叔父與李壽凡的兄弟李德凡同在軍中共事,更何況他來小鎮時還握有縣府新任秘書周樸給李壽凡的一紙信函呢!周、李二家算得上世交,周樸與李壽凡小時也曾一度上過全縣出名的私塾。後來興辦新學,李家二位小姐都曾在縣城當過周樸的學生。有了這樣的背景,幾句閑言冷語傷害不了姚太如。

    對於一般的平民百姓來說,除了覺得姚太如有幾分神秘而外,並無什麽惡感。他的力氣很大,能與當地的大力士角鬥一場,百七八十斤的穀子,他也能從田間小路上一氣挑到曬穀場上去:他快活爽朗,能吹能打,能彈能唱,談笑風生,與誰都能接上幾句。他也慷慨大方,見到缺紙少筆,交不起學費或遭遇上災難的學生與家長,還常常有些幫助接濟。

    很快,小鎮人沒把他當外人看待了。

    姚太如少不得去李家大院走動,在那裏他認識了田伯林。麵對這位小鎮的一保之長的熱情邀請,姚太如也自然少不得去登門拜訪。然而,姚太如去田家還有另外一層思考,他剛籌辦起一個國民夜校識字班,急需聘請一位語文老師──這個人最好有一定的身份,不惹人猜疑顧忌,而且又能盡義務服務。他來小鎮時就已經從周樸那裏了解到李家二位小姐的有關情況,最近又從張炳卿那裏聽到了李青霞出走與李墨霞送別仇道民的事情。姚太如沒見過李墨霞,但對仇道民則早已相識。他想,李墨霞或許就是夜校教師最合適的人選。

    姚太如上田家已經好幾次了。第一次便見到了李墨霞。李墨霞畢竟不少大家風範,從外表也可以看出,她熱情而又文雅,心情還很輕快似的,對國民教育的話題頗感興趣。出人意料,是她自己首先主動表達了希望在學校謀個差事的願望,並說保長也已經同意。姚太如一聽,自然說服高興,他說:“你若是不嫌學校池小水淺,這事情就太好辦了,學校正缺人呢。”

    當時,田伯林也在座。像平時來客一樣,他照例禮節性地陪在一旁,維持場麵,盡丈夫的職責。當姚太如投來征詢的目光時,他雖然含笑點頭,卻並無明確表白,繼而便把話題引開。姚太如是個聰明人,他猜測到其中必有緣故,也不多問。

    後來,姚太如才從旁了解到,對這件事情起決定作用的隻是李壽凡的態度。李壽凡思想的守舊,姚太如已有感觸,不過,並不知道他不僅包辦了李墨霞的婚姻,而且還介入了田家的這類瑣碎事務。李墨霞的苦衷在於:不管用什麽方式,用什麽言語,隻要她提出離家外去找點事做,李壽凡幾乎每次都是麵目肅然,他不隻是認為女人出門辦事掙錢毫無必要,還覺得有違婦道。李墨霞的態度越堅決,越強硬,越可能導致兄長的不高興,甚至造成兄妹關係的破裂。遇著那種情形往往是李壽凡和有關的人打個招唿,說上句什麽,李墨霞想幹什麽便什麽都幹不成。其實,即使按照舊的規矩說,嫁了的女,潑了的水,這該是田家的家事,可田伯林哪能做得了這個主?即使田伯林心甘情願想放李墨霞出門,兩人都圖個輕鬆自在,但在主子壽公的麵前,他怎麽也不敢完完整整地說出這句話來。

    姚太如知道這件事要在實際上辦成不會很容易,不過,他認定田伯林不像是那種頑固不化的衛道者,也不像那種攀附著裙帶死不放手的無恥之徒,他隻是軟弱馴服而已。所以,有時姚太如也有意拿話來激發他。

    姚太如善侃健談。在田家的來往多了,他從勞工神聖,到男女平等,到個性解放,到封建共和,到科學民主,這些題目都能高談闊論一番。田伯林跑過不少口岸,這些時髦的話題也聽到過一些,但他都無動於衷,唯有聽姚太如說起來,時有觸動。有次扯到婚姻家庭問題上,姚太如眼珠子一轉,發出了一通宏論:

    “戀愛,婚姻,家庭,這是一種社會現象,一種社會責任。從本質上說,它首先是追求人性的完善,所以,它應當是自願的,自主的,平等的:沒有感情的婚姻,沒有平等人格的家庭,無論是誰委屈了誰,誰壓抑了誰,誰淩辱了誰,那都是一種不幸,一種災難。而從當今的現實來看,真正幸福的婚姻與家庭實在是太少了!因為權力、財勢、門戶、欺詐、社會偏見、曆史傳統從各方麵介入了婚姻的選擇和家庭的組合,而這一切又往往假以父母恩德,親友關心種種名義,使個人的反抗很不容易湊效,這是我們這個社會的不幸,也是當今時代的一大悲劇!但是,除此之外,更有另外一種可悲的情形,那就是:環境已經給某些人的婚姻提供了選擇機會,當事者卻不自知,依然麻木地生活,苟安於現狀,這實在讓人扼腕歎息!”

    “高論,高論!”田伯林雖然是以慣常使用的客套話來附和,但他也意識到這話是衝他說的,反正他此時的心境可以接受這段說詞,隻不過是,他不願意與人直接討論自己家裏的事情,倒是有興趣提出了一個反問:“聽說姚先生是位獨身主義者,這話可否當真?”

    “我說過要獨身生活,但那不成什麽主義。”姚太如閉上了眼睛,甩了一下頭,又睜大眼睛說,“不必說我——情願獨身的人這世界上不少。有的人在婚姻問題上幹脆認為:苟且不如無呢!”

    “如此說來,姚先生是主張非醴泉不飲,並無超脫紅塵的意思了?”田伯林頗有點深究的意味。

    “不要說我吧!這個苟且不如無並不是指我,我肯定不屬於他們這一類。”對自己的事比對別人的事往往更難說清。姚太如字斟句酌地說,“嗨——我的情況可完全不同,是生活讓我做出了這個選擇!也可以說,這做作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問題是二者不可得兼呀……我隻是為了追求某一方麵的事情而不得不拋舍另外一些方麵的事情罷了!”

    “原來是這樣……”田伯林似乎有所領悟,“那你定是個誌懷高遠的人了?”

    姚太如馬上發現此時此地不是深論這些問題的時候,便刹住了這個話頭。他噤聲閉目了好一陣,像很有些抑鬱似的。他也是在愁著這夜校的教師一時無處可找,感到要幫助李黑霞從這個舊式家庭中解脫出來,難度不小,可能要讓人失望了,他不覺兩手一攤,一聲長歎:“嗨——天不助我也……”

    當時,田伯林對姚太如這種神經質的驚歎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但隨後就把它當成了對“誌懷高遠”這個問題的迴答。

    隨後,幾個人的談話便愈顯空泛,夜校教師的事也就擱置下來了。

    但隻又幾天過後,事情出於意外。一天晚上,田伯林從外麵歸來,敲開了李墨霞的臥房,說他有事。看那神色,像是喝了些酒。李墨霞知道他喝酒很有節製,他今天也沒有醉,隻是顯得有點興奮。李墨霞給他倒了杯水:“你真有事情要說?”

    “墨霞,你說過想要離開家去教書麽?”田伯林從沒這樣提出過問題,“小波子你也願意帶走?”

    “我不是跟你說過多次了麽?”李墨霞不解其意,“怎麽你這會兒突然提起這話來?”

    “我想你說這話會是認真的,這樣,我也不打算拖累著你了。”田伯林第一次爽快地答應了放妻子出門去教書。他心裏當然明白,這不僅是讓李墨霞去教書的事,很有可能導致他們最終走向分手。

    “這也不能說是你拖累了我……”李墨霞想分擔出自己的一份責任,但又不好多說,便問,“你是答應去我大哥那裏說話了?”

    “姚太如有些話也說得有些道理,不是兩廂情願的事多為不幸。不過,他並不完全明白,真要是把這件事情辦妥卻不是我張口便成的。如果我去跟壽公說起這事,他同意自然好,他如果不同意呢,我又能怎麽辦?甚至,他要動氣,教訓我一通,事情不反倒弄僵了?”

    李墨霞想,這不還是在拖拉麽?再一想,他說的也是實情,“那該怎麽辦呢……反正我已鐵心了!”

    “我看你我暫時都不要去與壽公說這事,最好先寫封信給你二兄德公,我想他會開明些,還可以給你的老師周樸寫封信,讓他們先給你我說了話,壽公再問起時,便好迴話了,這樣,事情或許能夠辦成,你說呢?”

    李墨霞一聽,心裏豁然明亮。怎麽這些天來自己就沒有想到這迂迴的一著?二兄德公以前曾經極力主張過她從教,老師周樸更會給她說話,她抗婚那時,周樸在信中就出過這個主意。他們的意見也一定會產生作用,事情至少有八九成可能辦妥。她朝田伯林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在一個保守閉塞的環境裏,即使是做出一個很小的決定也會顯得十分的艱難。這是田伯林第一次主動采取行動來促成李墨霞離家,隻是李墨霞尚不知道,這不僅是由於姚太如的鼓動,還有著更為重要、更為複雜的情景激發了她丈夫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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