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在第二天早上才從昏迷中悠悠醒來,他微微睜開眼睛,看著陌生的環境以及熟悉的我們,他頓時明白了是怎麽一迴事,不經過任何努力就能迴憶起在這之前所發生的一切。當然他還有短時間的記憶空白,那就是在他昏迷的幾十個小時裏,但這並不重要,就好比人們日常的睡覺,那也算得上是一種記憶空白,可是除你自身之外其它事物仍在以它固有的方式運行著,還可以用宏觀與微觀的辨證統一法則去描述它。人對於宇宙來說隻是一個小小的微粒,而對於人眼中的細菌來說它又是一個宏觀的概念,人的記憶也可以說是一個宏觀的東西,它可以包羅萬象、容納千秋。所以,當孫思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在他記憶中儲存的信息。

    “江濤,我好像挨了三刀,而且流了許多血,你說我是不是死了,變成鬼魂了?”

    孫思的話不禁使江濤笑了起來,如果說孫思是鬼魂的話,那他自己不也成了一個鬼魂了嗎。

    “老兄,你福大命也大,閻王爺不敢收留你,所以你還好好地活著,隻不過你受了一點小傷,過兩天就會好轉,到那時我們兄弟也可以猜拳行令,蹦迪泡吧了。”

    在證實自己還活著後孫思的臉上不禁漾開了一層微笑,但僅僅是在一刹那間,他的微笑就黯然飛逝,閉上雙眼陷入沉思中。

    江濤看到後忙問:

    “老兄,怎麽了,是不是傷口疼?”

    孫思又睜開雙眼看著江濤迴答道:

    “沒有,我隻是想睡覺而已。”

    隨即他又將頭轉了過去。江濤似乎還想說什麽,我阻止他說:

    “別問了,讓他好好休息吧。”

    父親在兩天後來到了醫院。

    半年不見父親顯得更加蒼老,消瘦而黝黑的臉龐上顯現出一條條深刻有致的皺紋,渾濁而稍顯白色的雙眼深陷在眼眶裏,黑白相間的頭發毫無次序地分布在小小的頭上,滿臉的愁苦以及浮腫雙眼中時時閃現的驚慌都一一令我心疼與自責。父親穿著一件起皺打折的短袖白襯衣,下穿一條蘭色的西褲,西褲上還有黃色的泥漿,腳上一雙發黃的白膠鞋上也滿是泥濘。這些都體現出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民形象。

    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隻是靜靜地看著父親,眼淚不由自主地從雙頰上滑過。我覺得自己有愧於父親以至於無顏麵對父親,我更不知道怎樣向父親去揭示這沉重的事實。我與父親麵對麵,是近距離地接觸,是零距離的心靈感應。我知道父親此時的心情與我一樣,是複雜的、傷痛的、難以言喻的,愛與恨、責備與安慰、歎息與不安,由此種種的千頭萬緒都一股腦兒湧進他的思想,侵入他的骨髓,令他難以平和心情。也許父親從家裏出發就一路被這種思想所煩擾、所憂慮,但終不得要領,在自己最疼愛最寄予厚望的兒子麵前一切責備的語言都顯得蒼白與徒然。

    “展誌。”

    父親僅僅叫出我的名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明顯感覺到他語言的哽咽,他的眼睛紅紅的,有一層白白的液體浮在上麵,那是淚水,一個男人的淚水,一個從不被生活重荷壓倒的硬漢的淚水,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農民的淚水。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淚水,我一直以為父親的淚水隻屬於他的童年,以前我曾想,估計我這一輩子也無會見到父親的淚水,這曾被我認為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但今天,我看到父親流淚了。我從父親的淚水中看出我對他的重要性,我甚至看到了父愛在閃閃發光,我在這微光中感到並愧疚起來,沒想到自己一時的糊塗竟然引發了父親早已幹枯的淚水。我並沒有因為看到父親的眼淚而滿足,相反我不禁自問:自己還配不配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子?我覺得自己現在不僅不是孝子而是一個真正的逆子,一個大逆不道的叛徒,我背叛了父親,更背叛了父親的眼淚。此刻我真想找一個地方隱藏或者結束自己,但那樣有用嗎?沒有。那隻能給父親帶來更深層次的傷痛。所以,現實要求我去麵對,去麵對父親以及父親的眼淚,我要學會振作,要變得成熟,要像一個男人一樣去麵對生活的細枝末節,這是生活最起碼的本質要求。

    “爸爸。”我終於叫了出來,眼淚替代著心靈的痛苦傾瀉而出,“爸爸,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媽媽,我辜負了你們的期望。”

    “什麽都不要說了,好好躺著吧,發生的事就讓它過去了,不要再提了,你就把它當作是一次教訓吧。”

    父親淚眼迷離地安慰我說,他用布滿老繭的雙手顫巍巍地擦去了即將溢出的淚水,同時他又理了理被我掀開的被子再輕輕地蓋在我身上,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對我說:

    “展誌,我在家裏東拚西湊才借了四千多元,不隻夠不夠你的醫藥費,等會兒我到掛號處去問一下總共需要多少錢,如果不夠的話我再想其他辦法。”

    我黯然神傷地躺在病床上,不敢表達我的感受,麵對我的錯誤行為不遷怒一絲一毫的父親我又能說什麽呢?隻有自責,隻有羞愧,隻有難受。與此同時我的思維不禁又轉向另一個方向,我認為這是最厲害的武器,傷人於無聲無息、無形無影之中,我害怕這種不能傷及肉體隻能傷及思想與靈魂的武器。我甚至覺得它是父親最絕最狠的看家本領,是父親難得一用的殺手鐧。我不知道父親是有意還是無意之間使出這個殺招的,按理父親是一個老實巴結的農民,他不會有這麽深的城府的,盡管他也是一個老知識份子,可在土地裏摸爬打滾幾十年,他所學的那些《三字經》《增廣賢文》之類的東西恐怕早就忘得一幹二淨,又何談得上是臨場發揮。所以我認為這隻是父親的無意之作妙手偶得而已。

    在這裏我覺得我有必要將父親這一人物形象加以一個簡單的描述,這樣有利於父親這一角色在讀者朋友的記憶中清晰化、深刻化,如果大家對父親的印象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或者幹脆忘得一窮二白的話,那才是我真正的對不起父親。

    父親出生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且剛好與新中國同歲,飽受地主成分之苦的祖父為了痛改前非為了表示他堅決擁護共產黨熱愛新中國的政治立場,他就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陳愛國。並且他逢人就說是新中國給他帶來了兒子,那麽他願將自己的兒子無私地獻給祖國,但是我那喜笑顏開的祖父因高興過頭說了一句他不該說的話:

    “我將像愛兒子一樣愛我的祖國!”

    正是這句話加速了祖父的死亡。盡管他向祖國表示了他的忠心。

    上麵的人認為祖父的這句話是在辱罵祖國,說祖國是他的兒子。於是,祖父被楸了出來,先文鬥再武鬥,如此再三的折騰祖父終於反省了,在一個秋風蕭瑟的寒夜,我那衣著單薄的祖父帶著滿身的傷痕爬到水塘邊淚流滿麵地說:

    “祖國呀,我對不起你,我不該罵你是我的兒子,我真的該死。”

    隨即撲通一聲劃過靜夜,然後水花四濺水麵蕩漾,待水平浪靜後我祖父的一生也就淒涼地劃上了一個句號。

    雖然父親的出生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了祖父的死亡,但祖母仍然對兒子疼愛有加,我那沒有識過字的祖母背著各種折磨與壓力含辛茹苦地將兒子帶大,並發誓要讓兒子讀書識字。沒有錢,柔弱多病的祖母就顛著小腳背著花籃上山采藥割麻,再拿到市集上賣得幾個小錢供父親念書,父親後來教育我曾以此作詩,其中有兩句就是“嚴父年幼把書讀,祖母帶病將岩攀”。但命運並不因為祖母的勞苦以及父親的勤奮而招手,它無情地毀滅了祖母與父親的美夢,在地主成份的陰影下父親失去了“端鐵飯碗,吃公家飯”的機會。用父親自己的話說他生在風雨飄搖磨難重重的動蕩年代,在加上他特有的政治背景都注定了他的一生都隻能是悲劇多於喜劇。災難性的五八九年、紅旗招展的文革時代是父親灰色人生的開始。在父親記憶中最深刻的人物是農業學大寨的陳永貴、人民公仆焦裕祿、交白卷的張鐵生、端酒碗向全國人民表率的張玉和以及當時我們村的村支書。這些人物都對父親的人生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可以說父親是在他們的光輝形象中逐漸走向成熟的。

    父親並沒有反抗生活,他知道反抗也隻是徒勞,胳膊扳不過大腿是公理,也是鋼鐵一樣的事實,在沉彌一段時間後父親認了,他把這一切歸究於“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的理論中。然後他開始默默無聞地在農村接受改造,又默默無聞地結婚生子。父親與母親的結合是當時我們村自由戀愛的奠基人,也是村人語言庫中無恥、下流、不要臉的具體體現形式。母親那時被稱為村裏的第一美人,家境也好,許多年輕人都對母親愛慕有加,但他們都隻是坐壁遠觀,因為他們的自卑使他們顯得萎縮而羞於表達。應該說年輕時的父親是有幾分帥氣幾分迷人的,碩長的身材、精神的頭發、閃爍的雙眼、高挺的鼻梁、白淨的臉蛋再加上舉止文雅、談吐大方,正因為這些使得母親主動向父親投懷送抱。農村的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是醞釀田園詩般愛情的最好搖籃,在大集體的勞作中我那年輕英俊的父親與漂亮多情的母親很自然地擦出了愛情的火花,母親不顧家人的百般阻撓突破世俗的框框條條毅然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與父親生米煮成了熟飯,這樣一來雖然引來了輿論嘲諷的疊增但我的父母卻因此走到了一起,組建起了一個小家庭。

    我是在土地改革後的第一個春天呱呱降生的,我的來臨令父親無比興奮無比愉悅。父親說他因我而找到了希望的延續、人生的寄托,故他給我取名為陳展誌,意為插上他夢想的翅膀,展翅翱翔於九天之上。我似乎也挺爭氣,念書一直是頂刮刮,是老師偏愛同學嫉愛親朋喜愛父母疼愛的角色。小學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升如初中,初中又以全鄉第一名升如省重點高中,然後又順理成章地考如現在的師範大學。我一路風光地走了過來,除了家境貧窮生活簡樸外我基本上沒有遭受過其他挫折,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在決定我命運的非常時期卻發生了今天的變故,我不知道前麵等待著我的將是什麽樣的結局,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種下的苦果隻能自己去嚐,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是對是錯僅僅在於決策的一念之間。

    ……

    事情正朝著我所預料的方向發展,當我們病愈後仍被帶到了警察局。

    當我們病愈後仍被帶到了警察局並暫時拘留了起來。盡管事件的所有來龍去脈都被公安們掌握得一輕二楚,而且這個案情的解決方式也簡單明了,沒有一絲一毫的複雜,絕對不需要深刻的分析以及縝密的推理,但公安們仍要我們錄口供。我曾說過我不喜歡去追溯一件事情的起因與經過,我認為那隻能給我帶來黯然神傷的痛苦,但是在強大的公安麵前我不得不去做這令我萬分痛苦的事,我知道一個人的行為習慣在法律麵前隻能妥協為軟弱無力,任何拚命反抗任何垂死掙紮都隻能是一無所獲。

    我端坐在公安麵前,頭無力地低垂著,我現在是以一個罪犯的身份來接受審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地迴答對方的問題。

    “姓名?”

    “陳展誌。”

    “年齡?”

    “19歲。”

    “貫籍?”

    “四川、成都。”

    “身份?”

    “大學生。”

    本來這裏用學生二字更加準確,但為了突出我是一個有點知識有點文化有的修養有點身份的人所以我故意在學生前麵加了一個大字。

    “現在請你簡述事件的整個過程。”

    在請字的帶領下我開始痛苦地將思維的觸角延伸到記憶的深處。我的聲調低沉而遲緩,就好比輕輕流淌的溪水,偶爾我的語言會像溪水遇到障礙物一樣在原地裏打轉、徘徊或者停滯不前。

    “女人是紅顏禍水,是男人爭鬥的導火線、催化劑,是一切禍根一切戰爭的源頭,是……”

    沒待我痛訴完女人的惡徑公安就憤怒地對我說:

    “我叫你說事件的經過,你講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幹嗎?”

    我這個人有點固執更有點清高,按照別人的說法是有點“死要麵子活受罪”的角色,我特別討厭別人打斷我的話題,因為我覺得他不僅僅隻是打斷了我的思維混亂了我的語言邏輯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我極大的不尊重,即使我是一個犯人,但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下我知道自己有著言論自由的權利。於是我抬起頭麵對公安爭辯道:

    “可是這件事的確是由女人引起的。”

    “我知道,你快引出正題。”

    公安顯得不耐煩了,他的聲音越爬越高,作為學生我並沒有意識到氣氛的濃重,相反我顯得心直口快地說: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還有講述的必要嗎?”

    這下公安顯然被激怒了,隻見他將碩大寬厚的手掌用力地拍在桌子上大聲說:

    “我看你小子是欠揍,難道你真的想挨我兩拳嚐嚐滋味不成?”

    在拳頭主義的盛氣淩人下我泄氣了屈服了,我開始老老實實地轉變了我的敘述方式以及語氣。

    “蘇菲的漂亮是大家公認的。她是我們學校裏所有男生的假想情人,是眾口皆碑的校花。大家對她的評價是‘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要胸有胸、要腰有腰、要腿有腿’,那個絕妙的搭配是難以找詞語去形容的,所有的短語、詞組乃至句群用在她身上都顯得遜色,她仿佛是渾然天成的美女,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是不食人間煙火超凡脫俗的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力作,大有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氣勢。她給人一種極佳的視覺享受,其個中滋味簡直是蘇菲側目,醉倒硬漢一屋。總之,蘇菲的美能給人一種強烈的犯罪感,她能使所有有本能的男人產生非分之想,產生一陣陣的衝動。”

    坐在我麵前的公安這下沒有在說什麽,他手中握著筆,睜大著雙眼靜靜地聽著我的敘述,我從他的眼光中看到一種男人的渴求與貪婪,也許此刻他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蘇菲其人,來個一睹為快、大飽眼福,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能有一場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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