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午時,鄧新岐與顧仙佛一起在京郊馬場旁邊一典雅酒樓內用過午膳便分道揚鑣,顧仙佛獨自策馬迴府,鄧新岐也安坐在大黑馬馬背之上,由李鍛牽著韁繩晃晃悠悠朝鄧府走去。隻是這胯下黑馬見自己心上馬頭也不迴地揚長而去,難免有些意興闌珊,打著響鼻慢慢前行,鄧新岐看得好笑,拍打著黑馬柔滑的脖頸笑罵道:“你這畜生,本事不小,心卻脆弱成這樣,與那白馬隻不過是今日初相見,就一見鍾情了?嗬,本少爺對你這畜生心事雖不敢誇口懂得多少,但是想必和男歡女愛之間也沒甚差別,這追心儀女子啊,對不同女子就要用不同手腕,天下萬萬沒有通用到所有女子身上的手段,對情怯女子要溫火慢燉,萬萬不可操之過急,對那性情剛烈的女子,則要對症下藥攻其軟肋,那些江至情至性女子,多半都醉心於狂氣傲氣而遠書生酸氣。天下女子性情不一,但是多半是有跡可循的,但是怕就怕那表麵柔柔弱弱卻內心有山水的女子,這種人表麵上看去明眸善睞,但是她們心中所想,你哪怕朝夕相處也猜不出萬一,哪一天時機到了,軟刀子一出,那才是當真得殺人不見血啊。”


    鄧新岐一番話若有所指卻又含含蓄蓄,胯下黑馬雖是尋常軍馬中的佼佼者,但是也隻能簡單聽懂幾句指令而已,對於鄧新岐的長篇大論自然如墜雲山霧海,而牽馬的李鍛則眼觀鼻口觀心,不敢對這番綿裏藏針的大逆不道之語妄加評判,進得長安城時日雖不多,但他已經深諳禍從口中這一金玉良言,不過話又說迴來,若你每天當做泥胎木偶不言不語,那天下英雄多矣,鄧家要你何用?所以李鍛並非不言,但也隻是說那些自己能拿得準的江湖事,對於廟堂之事,自己說了也是徒增笑柄,還不如一笑而過。這也許就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了。


    在鄧新岐與大黑馬的絮叨中,終於見到了鄧府大門,門房早就遠遠瞧見自家公子歸來,殷勤相迎而出,麵對門房的殷切問候,鄧新岐表情平淡嗯了一聲,把馬鞭朝門房懷裏一扔,便自顧自朝府內行去,一路上丫鬟小廝慌忙見禮,鄧新岐連目光都欠奉一個,隻是一路娓娓而行,眉頭微蹙。


    與顧府相比,鄧府顯得小巧很多,占地連顧府一半都不及,裏麵格局自然也比不上顧府那大開大合之勢,但“小門小院”也有它的好處,雖說氣勢上不如顧府,但是勝在別具一格巧妙非凡,院落層層相扣,其中又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各有妙處,鄧新岐所處別院與主屋相鄰,雖稱之為別院,但格局構造上下的功夫不比主院少一分,進得別院來,隻見佳木蔥蘢,奇花炳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鄧新岐幼時初學文,曾興致勃勃給別院提名“安道居”,鄧南風也就讓下人打造一塊牌匾掛上,從此安道居的名號便傳了下來。


    安道居內自有專門婢子打理,對鄧新岐畏懼也不如前院下人之甚,看鄧新岐走來膽大者甚至敢調笑幾聲,對於這幾個身邊人鄧新岐也大度得很,笑著點點頭便穿過別院小徑走入自己房間。


    待鄧新岐推開檀木大門步入房間,早有兩位長相可人氣質清秀的婢子上前伺候過來,鄧新岐笑著捏了捏一婢子的粉嫩臉頰,在婢子含羞笑容中鄧新岐來到太師椅上落座,兩位婢子在他身前盈盈跪下,一人替他脫靴,一位捏腿,手法嫻熟老練,一看就是服侍主子多年了。


    輕啄一口早已溫好的上好汾酒,鄧新岐靠在太師椅上,伸出右腳在一婢子豐滿胸脯上不輕不重蹭了起來,那婢子雖說臉上早已羞紅一片,但是捏腿的小手卻沒有停下來,看來是早已習慣了這種事情。而另一位替鄧新岐脫下靴子擱置在一旁的婢子則盈盈起身,走到鄧新岐身後替他輕輕捏著肩膀,手腕力道不輕不重,深得鄧新岐心意。眯著眼睛享受了一小會兒被美人服侍的感覺,鄧新岐便放下手裏青玉酒盞,笑著拍了拍身後婢子誘人翹臀,道:“好了,你們兩個出去吧,先生現在在哪裏?”


    捏腿的婢子起身,柔弱答道:“先生清晨醜時三刻便出門,說要去湖心亭看雪,至今未歸,如果少爺有急事的話,婢子馬上吩咐下人快馬加鞭把先生請迴來。”


    “不用了,我已經迴來了。”隨著一聲清冷的話語傳來,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一穿戴暗褐色蓑衣的女子邁步而進,因為有蓑衣遮擋看不清臉龐,但是身材婀娜氣質清新脫俗卻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看到女子進來,鄧新岐慌忙起身相迎,帶著殷切的笑容接過女子身上濕漉漉的蓑衣掛在門後,而房中那兩位婢子見到蓑衣女子更是不爭氣,一人臉色蒼白嘴唇微顫,一人雙股顫顫不知所以然,所幸女子素手一揮,兩名婢子才如釋重負,施禮之後便慌忙告退。


    摘下蓑衣後,女子相貌終於顯露出來,越是三十餘歲左右,麵容雖說算得上精致,但是比起剛才那兩位模樣可人的婢子來說,還是略有不如的,其實她相貌本來不錯,但是額頭開過寬大,梳理發髻之時又不加遮擋,這對她相貌來說,無疑是一處敗筆。隻是她眉眼處那曆經風塵而積攢下來的一道韻味和身上清冷的氣質,遠遠不是那兩個婢子能媲美的。


    “今天天氣尚可,先生怎沾染上一身水迴來?”鄧新岐與女子落座以後,略帶拘謹地問道。


    鄧新岐這混世魔王,在鄧府唯一怕得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父親鄧南風,另一個便是眼前這身材婀娜卻其貌不揚的女子。這女子是六年前父親親自把她帶到鄧新岐麵前,隻交代了一句“對她如對我”之後邊飄然遠去,那時年少輕狂的鄧新岐怎能容忍一個外來女子在家裏作威作福,當即陰招疊出想把這女子趕走,但無論是天文地理,還是縱橫捭闔,鄧新岐在這女子麵前無一例外都一敗塗地,哪怕最後鄧新岐一點麵子也不要召集下人拿上麻袋想打一記悶棍,也被這女子兩三記劍鞘拍飛。而在鄧新岐黔驢技窮之時,女子迴禮便到了眼前,區區兩三天,混世魔王鄧新岐便被折騰得腳步發虛兩眼無神,這才心悅誠服地端茶拜師。


    拜師之時,鄧南風也到場說了兩句場麵話,不過他事務繁重自然不能久留,之時臨走之際對女子誠信正意說了句:“從此以後,小兒就交給你了。”


    女子點頭迴禮,清淡的臉上也未有任何受寵若驚或誠惶誠恐的表情。


    奉茶之後,鄧新岐曾小心翼翼問起女子名諱,誰料那女子自嘲一笑,道,亡國無家之人,哪裏還敢稱名道姓,你喚我魚鳶便罷。


    魚鳶這番話裏自然蘊藏著天大的不敬之意,不過鄧新岐也是個混世魔王的角色,對此言竟是絲毫不覺意外,反而更覺魚鳶對他胃口。麵對這從小到大除了父親之外唯一能治得自己服服帖帖的女子,鄧新岐自然不會蠢笨得直唿其名,幹脆以先生代替,魚鳶也沒有反對,稱唿便這麽定了下來。


    魚鳶在八仙桌旁落座,早有戰戰兢兢得婢子奉上熱茶,端起茶盞飲盡半杯熱茶驅散著體內寒氣,魚鳶才淡然道:“在府中聽聞年前顧仙佛在瘦湖遇刺一事,此事在長安傳得沸沸揚揚,我今日正好無事,便去瘦湖走了一遭,不過我依那刺客路線重新複原一路後,卻發現一好笑之事。”


    老老實實坐在魚鳶對麵硬板凳上的鄧新岐偷偷抿了一口汾酒,興趣盎然道:“先生發現了何事?”


    魚鳶白皙嘴角掛起一絲譏誚笑容,捧著茶杯取暖,道:“按照這些年我收集的顧仙佛所有情報而言,顧仙佛本可在那刺客出水之時一舉震死那刺客,隻是會犧牲掉那舍命前撲的張三而已,不過那張三也不是什麽忠仆,估計就是拿命換富貴的險招,所以死掉一個張三換取十拿九穩的一次出手,怎麽算都不虧,但這顧仙佛還是沒走這條路,但按照西涼那邊傳迴的消息,這人也不算優柔寡斷之人,在西涼那窮鄉僻壤之地,他搭起的人頭塔就有三十六座之多,更是有‘斬龍頭’這大逆不道的綽號,但這次他為何做如此選擇,我真真看不透。”


    喟然長歎一聲,鄧新岐伸出食指撫摸著自己鬢角:“若是他輕易讓你看透,也就不是一身仙佛氣,兩袖青龍膽的顧仙佛了。”


    魚鳶挑眉,道:“怎麽?這次聽說我收集顧仙佛情報,不和以前那樣跟我鬧了?”


    鄧新岐神色略有落寞,拱手道:“以前是新岐不懂事,還望先生不要掛懷,藥師是我一生中認定的屈指可數的兄弟之一,先生之前的做法,新岐確實沒有參透,當時隻是小孩子氣上來了,覺得我既然對藥師問心無愧,藥師對我更是推心置腹,那先生自然沒有如此針對藥師的道理,但現在,新岐想通了很多事,對藥師,我確實能做到問心無愧,之前能,現在能,以後亦能,但是,這不代表……”


    這番話並沒有說完,也不需要說完,魚鳶閣下茶盞,微微點點:“你終於不再如先前那般胡鬧了,我很欣慰,新岐,你雖說不是王侯子弟,但是你爹身份擺在那裏,鄧家權勢擺在這裏,入夜以後,鄧家高牆外麵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你鄧新岐可以胡鬧,可以玩世不恭,但是你不能犯錯,若是你爹隻是一無足輕重的刀筆吏,若是你爹隻是一邊陲之地清知縣,你可以有推心置腹的知己,可以有兩肋插刀的兄弟,但是現在,你不行。顧相手中權柄實在太沉重了,哪怕這些年他有意自汙名聲,哪怕他想做寵冠文物的孤臣,但現在還是太晚了,這些年顧相明裏暗裏不知灑下多少香火種子,皇帝不得不忌憚,不得不為自己儲君打算,所以,你父親因顧相而起,卻注定了隻能與他唱對台戲,若是你父親有一絲與顧相交好的痕跡,哪怕一絲,明天趙衡就能抄你全家。你姓鄧,這個姓給你帶來的不隻有榮華富貴,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你爹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別的不說,你總得讓他安度晚年吧?”


    鄧新岐起身,再拜,誠懇道:“前幾年新岐的胡鬧讓先生失望了,還望先生不要介懷,在長安之地,憑借新岐一人寸步難行,之後,還得多倚仗先生。”


    “談不上倚仗,我幫你出些餿主意,你收留我這亡國孽種,對我來說很劃算的交易。”魚鳶淡淡自嘲一笑,轉移話題道:“今日春狩,發生了何事?顧仙佛可曾疑心你?”


    鄧新岐坐下咧嘴一笑,道:“藥師是我一條褲子穿到大的兄弟,怎麽會因為這事就對我如何,陛下那招讓我入主監察院確實是招妙棋,那間破落院子雖說這些年在顧家密影壓製下一直給人苟延殘喘的模樣,但是虎死不倒架,別的不說,就監察院那一條可監察百官言行的戒律實在是能吸引太多人了,再加上陛下有意疏遠密影而親監察院,這個小小的信號讓朝中不少官員跑斷了腿,據說龍且因為之前與顧世伯來往密切現在已經臥病不起,估計再過段時間就‘病逝’了,龍家現在惶惶不可終日,生怕陛下餘怒未消再拿他家開刀,我一入監察院,到時藥師再遠走西涼,嘿,我們兩個不生間隙都不行。”


    魚鳶似乎聽到了一番讓自己很滿意的分析,莞爾一笑,撥弄著茶盞,道:“你和顧仙佛同穿一條褲子?什麽時候堂堂乾國兩相變得如此貧窮了?”


    顧仙佛尷尬一笑,道:“譬喻,譬喻而已。”


    魚鳶點點頭,起身,朝門口走去,邊走邊道:“新岐,你早已過了加冠之年,你父親要給你取字你也不死活不同意,什麽時候給自己個取個字?”


    鄧新岐一怔,隨後搓手強笑道:“這個不急,這個不急。”


    魚鳶自然知道鄧新岐心裏在想些什麽,不過也沒有點破,隻是在心底幽幽一歎,這也是個可憐人兒。


    望著魚鳶站在門口的背影,鄧新岐突然開口,語氣酸澀:“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卻在我這不成器的混世魔王背後籍籍無名,想必先生心中甚是委屈吧?這幾年實在是委屈先生了,不過我也沒辦法,可能這輩子,我鄧家,就欠先生的吧,若有來生,新岐做牛做馬,都會還給先生萬一。”


    魚鳶抿了抿嘴唇,卻並沒有說出什麽話,伸手輕輕一推房門,提著裙擺慢慢走出門口,登上在院子裏的一處槐木高樓。


    若是方便的話,便為我建一座高樓吧。


    這是魚鳶進入鄧家這麽多年來,唯一給鄧新岐提的要求,鄧新岐確實放在了心上,材料雖說不華貴,但是這高樓,確實很高。


    有多高呢?比皇宮矮一寸。


    魚鳶拾階而上,一步又一步,仿佛在丈量著故土與長安的距離,高樓上的風景她看了好多年,可是就是看不夠啊。


    悲歌可以當泣,


    遠望,可以當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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