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的微風拂動幾抹樹枝,也順帶撥亂了禦書房內那位麵對沙盤蹙眉的男人,他一皺眉,當值的太醫便立即躬身奉上藥茶,不過他這次沒有接,隻是略微擺擺手,深諳陛下習性的老太醫自然不敢堅持,馬上端著藥茶站迴角落,充當泥胎木偶去了。


    除了這位年過花甲的老太醫,禦書房裏內寺都不見一個,就連服侍陛下多年的許內寺都不知去了何處,偌大的禦書房今晚空空如也,除了麵對沙盤蹙眉的皇帝外,隻有身著一襲破舊白袍滿頭蓬亂白發的老將劉蒼城,麵容清瘦顫顫巍巍的國師張無極,和一個豐神俊朗麵如冠玉的年輕男子。


    禦書房內的沉默持續了良久,最終還是皇帝輕歎一聲,伸出粗糙食指在沙盤上一點,然後坐迴龍椅上,以手扶額,麵容略有疲憊,揮手道:“自己揀個座位去坐下去,朕可沒精力再去搞賜座那一套。”


    劉蒼城嗬嗬一笑,朝那筆直站在一旁的年輕人一瞪眼,那個日後將君臨天下的趙焱也不惱怒,反而很受用老將劉蒼城的態度,樂嗬嗬的去般了兩個座位,先放在劉蒼城屁股底下一個,然後又扶著張無極坐下,之後自己又退迴一旁站著,不言不語,神色迴複平靜。


    張無極伸手撣了撣膝蓋處的一縷棉絮,老態龍鍾道:“陛下可還是為西涼煩心?”


    趙衡放下手掌,幽幽一歎,道:“除了西涼,哪裏還需朕如此勞心勞力,我乾國六大軍之中,就是西涼軍最讓朕頭疼;乾國十二州中,就西涼州最讓朕煩心,西涼軍西涼州,這倆玩意兒偏偏在一塊還扯不開,前幾年聽了楊修劼的建議讓西涼軍與南疆軍小規模換防,結果這要遠赴西涼的南疆軍還沒說什麽,那群西涼蠻子先跳出來了,若不是衛將軍壓製及時,恐怕西涼那邊又得兵變一次,你們說說,我乾國建國十七年,西涼那邊兵變都多少次了?那群西涼蠻子,是真真不識抬舉。”


    張無極嗬嗬一笑,釋然道:“陛下也無需為此掛懷,西涼本來就是讓各國君主都頭疼之地,換防這種事也不怪西涼軍如此忌憚,據史籍記載,秦國時期就發生過兩次國主借換防之名坑殺西涼卒的事跡,也怪不得他們對陛下旨意如此抗拒,對於那群西涼蠻子來說啊,不管腳下那塊地多麽貧瘠,隻要地契揣在自己懷裏,那就是自家土地,西涼蠻子窮怕了,但凡有自家土地在,管他是良田還是惡土,能有口飽飯,能活下去就可以了。”


    劉蒼城拍了拍大腿,樂道:“陛下,老臣有一計,保管能治住西涼。”


    趙衡眼睛一瞪,沒好氣道:“有屁快放,不過你這老匹夫肯定也說不出什麽好計策,朕就當聽你說話解解悶了。”


    劉蒼城果然沒讓趙衡失望。樂嗬嗬道:“那還不簡單,讓阿暝那小子把西涼人口全部殺光,再從別的州遷過去十幾萬人口,給土地給銀子,一切都萬事大吉了,陛下若是覺得阿暝婦人之仁,老臣親自去西涼,保管這事半年內給陛下辦得漂漂亮亮的!”


    趙衡招招手,示意老太醫過來重新奉上一杯藥茶,他對劉蒼城這番話已經不做點評了。倒是太子趙焱上前一步,俯身輕聲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劉蒼城不可能聽懂這句話,迴頭眼睛一瞪,道:“一邊兒涼快去。老子殺人的時候你毛還沒長全呢!”


    趙焱也不惱怒,微微一笑便站迴原位。


    太子如此姿態自然不是因為他是多麽寬宏大量之人,而是趙衡三年前跟他說過,就算天下人都反了,劉蒼城也一定會披甲執銳站在他趙焱前麵,一邊罵著這小子不會做皇帝,一邊流光最後一滴血。


    但是趙焱沒有態度,不代表趙衡沒話說,隻見他茶盞重重往龍案上一頓,吹胡子瞪眼道:“怎麽滴?姓劉的?你還有理了?當年你坑殺二十萬降卒那事兒,要不是顧大哥替你求了三次情,我早就把你斬首十次了!”


    此話一出,禦書房內陷入了靜謐。


    劉蒼城笑了笑,是因為皇帝終於不稱朕稱我了,仿佛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趙二哥又迴來了,這感覺真好。


    張無極笑了笑,是因為他看見太子趙焱那罕見的目瞪口呆失態的樣子,倍覺有趣。


    最後,趙衡也笑了,是因為他想起了劉蒼城坑殺那二十萬降卒不是為了出一時之氣,也絕不是外界謠傳的嗜殺不能自已,而是因為在攻城之時,自己被守城的燕國士兵射中三箭,其中一支毒箭穿胸而過,差點就命喪黃泉。


    劉蒼城在自己麵前守了三天兩夜,待到自己醒過來第一刻,雙目赤紅的劉蒼城就提著頭盔出了帳篷,糾結了麾下最擅長啃硬骨頭也是他最寶貝的一群兒郎,如惡狼一般撲向那座城池,鏖戰十二日,攻下了燕國最後一座城池。


    那一站,劉蒼城渾身浴血,身中三十六刀,七處重傷。當時乾國中戰力最盛的“劉家軍”原本十三萬的好兒郎最後僅剩兩千一百八十六人守護著一麵破敗的將旗。


    那確實是一場震驚中原的戰事。


    也是乾國家底兒幾乎被打光的一場戰事。


    更是決定乾國日後能否一統中原的戰事。


    禦書房內,趙衡眯著眼睛笑了笑,指著劉蒼城道:“你這老匹夫,當年老是偷老子酒喝,可惜老子一次也沒抓住你。”


    劉蒼城得意洋洋:“嘿,你能抓住才怪了,每次都是姓胡的告訴我你好酒藏在哪兒,我偷之時必是他找你討論軍情的時候,但姓胡的不知道的是,每次我偷酒出來後都自己先喝兩大口,然後把剩下的兌上水再和他平分,那老小子每次都咂摸著嘴說覺得這酒不對勁,我就是笑,也不和他說為啥。”


    “我說老胡有好幾次來找我顧左右而言他,當時我還以為他和我打啞謎,現在想來原來在拖延時間,不過現在知道也晚嘍,老子總不能把他從地底下刨出來在揍他一頓。”


    “嘿,要說老胡也是個真爺們兒,抱住那狗娘養的刺客一劍把兩人穿到了一塊,現在我走在長安街上,每次看到賣冰糖葫蘆的都他娘的想起老胡死的樣子,真他娘的晦氣,人都走了還給咱留下這麽多念想。”


    “誰說不是呢,可要不是老胡,那次我絕對就得死的透透的了,那來行刺的燕國供奉,怎麽著也得小宗師的水準了,那遞出的第一劍,給老子守營的三十多人豁出命去也沒攔住。你這老匹夫還號稱什麽隻要顧大哥筆杆一動,天門你也去衝得,結果呢?都不用我說。”


    “那時候的江湖哪是現在這水塘能比的,現在還什麽四小宗師,要是放在咱那時候啊,都不夠一個天字高手拎出來砍得,也就這所謂的兩大宗師還能看的過去,不過他倆也跟老王八一樣,一個不知下落,一個躲在草原上整體琢磨著怎麽光複大秦,做他娘的春秋大夢,真當老子的劍是吃素的了。”


    “你說這話害臊不?我問問你,當時在外行軍打仗時,哪次碰到襲營的你隻要看見是小宗師以上的就慌慌張張去叫蕭瑀那孩子了?你也不想想,這孩子比咱小十多歲,可哪次不是他站在前麵護著咱?就因為咱替他找到了他娘親,這孩子把命都給咱搭上了。”


    “唉,我覺得最對不起得就是蕭瑀這孩子,要是這孩子能活到現在,別說什麽大小宗師了,就是人中仙,他未嚐不能殺一殺,我可是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他被那老太監殺得那一天,我比死了自己兒子都難受。要不是蕭瑀,那老太監早就把咱的腦袋都揪下來當夜壺嘍。”


    “誰說不是呢……”


    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的兩人就這麽肆無忌憚的聊天聊了一整夜,人老體衰的張無極難得沒有提前迴去,靠在座位上笑眯眯地看著吐沫橫飛的兩人,趙焱站在一旁,目光炯炯,他是第一次聽父皇親口談起那個遍地狼煙的年代。


    東邊的天色剛剛露出一抹魚肚白,皇宮中豢養的金雞便引吭高歌了起來,趙衡整理了一下衣領,站了起來,表情肅穆。


    劉蒼城雙手搓了搓,坐在座位上,默不作聲,天亮了,趙二哥便走了,隻留下那個威嚴如真龍的天子趙衡。


    走出禦書房之時,趙衡停住腳步,沒有轉身,淡然道:“劉將軍,那句話你不用不敢問,朕可以告訴你,隻要顧大哥在世一天,顧家,就永遠是顧家。”


    趙焱目送著父皇離去,表情怪誕,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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