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師府吃過早飯以後,天色已大亮,顧仙佛便向張無極告辭迴府,在老管家的恭送下剛剛邁出大門,就看到張三那張諂媚的笑臉出現在馬車前。


    “身子骨兒好的挺快啊,昨天我看你跌入瘦湖,還以為你從此以後變為水鬼了呢。”顧仙佛笑眯眯地打趣道。


    張三笑容越發諂媚,嘿嘿一笑,說道:“少爺,小的功夫雖然不行,唯一你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命賤,老天爺怕髒了手,不想收,讓張三還能再為少爺賣命幾年。”


    顧仙佛走近馬車,李四識趣地趴伏在地,顧仙佛也沒做作,踩著張三的後背走上馬車,剛剛掀開車簾,他便看到顧淮雙手攏在袖口,笑眯眯地望著他。


    把車簾放下,顧淮衝駕車的張三吩咐一聲,就聽見馬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一響,那四匹神駿白馬便輕快地邁動四蹄朝長安街走去,顧淮並沒有詢問顧仙佛昨夜在皇宮中幹了什麽,他早早起床來到國師府門口,隻是確認兒子能平安出來就可以了,別的問題都得排在第二位。看著顧淮如釋重負的笑臉,顧仙佛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愧疚,正在張嘴卻被顧淮揮手製止,道先吃飯去先吃飯去。


    最終馬車在長安街一酒樓麵前停住,顧淮在顧仙佛的攙扶下慢慢下車,這座酒樓名醉仙居,規模不大,但是勝在靜謐獨特,尤其是酒樓中的醬牛肉祖上流傳近百年,味道做的恰到好處而又久吃不膩,一直以來都是顧淮父子二人重點關照的對象。


    此次出行,顧淮雖然帶著的人數不多,但都是個頂個的好手,在下車之時顧仙佛看見父親做了個隱蔽的手勢,那些顧家死士就散落到人群之中,張三目送著老爺帶著少爺登上二樓才收迴目光,自己守住馬車,讓李四去酒樓要上兩斤醬牛肉一壇花雕帶到馬車旁。


    醉仙居的小二都是人精,雖然顧淮每次來賞銀並不多,吃完飯後付賬結餘不過三四兩,但是小二眼睛毒,自然能在顧淮舉手投足之間看出其地位不凡,再加上自從這老人來過以後,這醉仙居最讓人頭痛的那一撥長安紈絝再也不敢在這裏大吵大鬧,每次吃完牛肉後都老老實實的掏錢付賬,這更讓小二覺得這個老人地位不凡。


    在這官吏多如過江之卿的長安能有如此威望的老人,從三品,得有的吧?


    心裏動著自己的小九九,小二手上可不敢怠慢,臉上帶著虔誠的笑容小跑著湊到老人麵前簡單而不失親切地問候幾句後便摘下自己肩膀上的白色汗巾,麻利地把靠窗的那一張桌子仔細擦拭了一遍,沏上一壺下等普洱。


    待到顧淮父子落座,小二彎腰問道:“爺,還是老樣子?”


    毫不避諱地顧淮端起茶杯輕啄一口茶水,含笑道:“今天多上一斤牛肉,我兒胃口大,我怕他吃不飽。”


    小二自豪一笑,道:“爺,咱這醉仙居能拿得出手的就咱這祖傳醬牛肉的手藝,公子吃多少咱都管夠,您二位坐一會,小的給您傳菜去。”


    此時並不是飯店,但是醉仙居裏客人還是不少,雅座裏看不見暫且不提,單單二樓大堂三十餘張桌子幾乎客滿,空桌隻有寥寥三四張,大多數客人都是三五成群而來,點上味道十足的醬牛肉,配上一壺醉仙居的地道老酒,能在這裏坐一上午。


    望了望窗外街道上,現在接近年關,朝中官吏為了考評一事焦頭爛額,但是平民百姓臉上卻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長安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路邊商販也比以往多了三成,顧仙佛抬手指了指樓下,道:“如今的長安,其實是大乾的一個縮影,與二十年前的戰火紛飛相比,這種平安喜樂的日子真是一種奢求,其實老百姓要的也不多,能吃口熱飯,能穿件新衣,最好心裏還有點盼望,那就知足常樂了,要不是活不下去,誰想去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去幹造反的勾當?我在西涼聽那裏百姓說過一句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當真是笑談而已,造反造反,能造出個皇帝來的千萬人中能出一個是最好不過,剩下的千千萬萬,連化作一抔黃土都是奢望,隻能留下一具白骨,化作孤魂野鬼在戰場上遊蕩。”


    感到有些寒冷的顧淮縮了縮脖子,拿杯子倒了一點茶水,伸出食指蘸水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倒著的“福”字,顧淮精通行書、楷書和隸書,其中以蠅頭小楷為最佳,曾被一代書法大家評價風骨中正四字。在袖袍上胡亂擦了擦指頭上的水,顧淮看著顧仙佛,說道,“你王叔叔以前也和我解過這個福字,我跟他爭論,說福字是一人有口吃的,有衣服穿,有一畝自己的田地,那就是最大的福,但是你王叔叔卻不以為然,他解福字說,一個饑餓的人有一口吃的便感覺到天大的幸福,但是等他吃飽了,看到自己衣衫襤褸的時候,之前的那種滿足感已經蕩然無存了,這時他又想要一件新衣服,你給了他新衣服,他又想要一口田,你給了他田,你又不知道他下一步要什麽。當時我的想法和你一樣,認為他這種說法荒天下之大謬,衣,食,田都是百姓立身之本,他們自然想要這些,等這些東西齊全了,他們怎麽又會不知足呢?但是隨著這些年宦海沉浮,我漸漸覺得還是你王叔叔說的有道理,他們現在把衣、食、田看做立身之本,等這三樣都有了,他們就會把對這三樣的渴求轉化到別的東西上,你王叔叔說這是人的本性,解決不了的,但是你王叔叔又說這是國家進步的巨大推動力,為父對這一點隻是朦朧有點想法,但是還是參不透這句話,其實參不透也是正常的,想當年你王叔叔說要慢慢廢除對商賈限製的時候,我也參不透,甚至還跟他大吵過幾次,但是現在隨著這新政慢慢推行,雖說其中弊端不少,但是百姓的生活,國庫的收入確實比以前高了四成,這都是實打實的事實,做不得假。對了,說到這個福,你王叔叔還和我說了一首散曲,說是他那個朝代一個君王所做,雖然水平有限,但是細細品味確實有幾分道理,你想不想聽聽?”


    此時小二已經端著榆木托盤把吃食和酒送了過來,東西不多,隻有三斤醬牛肉,一盤花生米,一盤皮蛋外加兩壺溫好的黃酒,顧仙佛接過吃食擺放好,給父親倒上一杯黃酒,點點頭。


    顧淮拿起酒杯卻沒有直接飲盡,而是如之前顧仙佛一般望著樓下行人,慢慢開口唱道:“逐日奔忙隻為饑,才得有食思為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蓋下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又慮出門沒馬騎。將錢買下高頭馬,馬前馬後少跟隨。家人招下十數個,有錢沒勢被人欺。一銓銓到知縣位,又說官小勢位卑。一攀攀到閣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麵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洞賓與他把棋下,又問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閻王發牌鬼來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還嫌低。”


    飲盡杯中黃酒,顧淮看著自己的兒子,顧仙佛細細品味一番,鄭重道:“父親,阿暝受教了,年後迴西涼,阿暝定會仔細拿捏尺度,不會再如之前大刀闊斧那般大肆胡鬧,其實長青之前也曾勸過我,但那時我一心撲在軍政上,再加上有些驕傲自得,並沒有聽進去,現在想來,多虧父親一語驚醒夢中人,要不然十年後西涼定後患無窮。”


    “慕容長青?我聽說過此人,他是你在西涼的膀臂之一吧?百曉生作得士評榜雖說為父看來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兒,但是對慕容長青的評語還是很中肯的,‘若十年不夭,可拜帝王師’,我派遣咱家密影打探過此人,曾經師從春秋學宮宮主方墨亭,深諳王道精髓,隻是聽說此人福緣淺薄,一生多災多難,你要多加注意才是。”顧淮一邊挾了筷牛肉放進嘴中慢慢咀嚼,一邊不忘殷殷囑托。


    同樣品嚐著肥美多汁醬牛肉的顧仙佛放下筷子,正色道:“長青確實命途多舛,我一直派遣西涼衛在他身邊守護,隻是人禍我能防住七八分,天災我就沒辦法了。”


    飲了一口黃酒,感受著其中微微辛辣的顧淮閉上雙目,良久後才長出一口氣,道:“葛子龍、慕容長青、衛小鳳、許擎蒼……你能在六年裏把這些人聚到一起,確實不易,在知人用人這一點上,你比為父強啊。”


    顧仙佛嘿嘿一笑,如山野村夫一般拿筷子尖捅破皮蛋,蘸了一點放入嘴中品嚐,含糊不清道:“國師對我說,要我去金陵走一遭。”


    顧淮也沒有多問,端著酒杯淡然道:“過幾天吃了年夜飯,你便先行準備著,等過了年參加完春狩以後,你便上路,記得要在二月份的會考開始前迴來。”


    “春狩我也要去?”顧仙佛倒了一杯酒,疑問道。


    “陛下點名要你去。”顧淮點頭。


    “需藏拙否?”顧仙佛追問。


    顧淮放下酒杯,放聲長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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