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停留下的冷汗。進殿的那一瞬間,香墨似無意地朝他們掃了一眼,便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停頓走了進去。

    殿內李太後和杜子溪依序而坐,燭光本就十分明亮,此時流在澄亮的金磚上,就有如水銀,傾瀉滿地。

    而李芙就跪在這一片水銀之中。

    不待香墨福身行禮,就杜子溪揚手止住,落座在了一旁。

    “芙嬪,你可知罪?”

    因久病杜子溪此時聲音雖嚴厲,但中氣不足。寂靜的幾乎連唿吸都不聞的殿宇,最後一個失了氣力的“罪”字拖遝,卻顯得尤其意味深長。

    李芙叩首下去,再抬頭,看見杜子溪凜然無波的麵容,便道:“不是臣妾,臣妾萬萬不敢對陛下下毒,並且也沒有理由下毒!”

    主位上的李太後此時剛要開口,就被杜子溪淡淡一笑接過:“誰都知道,依蘭不是毒,而是催情禁藥。你年輕事淺借此禁藥邀寵,此其罪一。陛下的身體向來受不了依蘭的藥性,你糊塗之下差點害了陛下的性命,此其罪二。我問你,你可知罪?”

    “皇後娘娘明察,不是臣妾!”

    李芙身上湘色的綾襖,蘇繡的花卉針腳精巧,色澤鮮明,想是為了今夜特地準備,而今則被淚一點一點模糊成一團。

    她望住李太後,哀哀道:“姑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隻是帶了一壇女兒紅,我從來沒聽過什麽依蘭,更是連見都沒見過!”

    杜子溪仍是搶先接過話去:“剛審問過你慶芳宮的一眾奴婢,都說你那壇女兒紅從始到終隻經了你一人的手,你還有何話說?”

    “我根本不知道什麽依蘭……依蘭……依蘭!”李芙渾身發顫,連話都說不完整,連連重複著“依蘭”二字,驀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滿麵希翼驚喜的道:“是墨國夫人,是她害我!今天晌午,我親眼看了她捧了一盆依蘭的去坤泰宮的,是她,一定是她!皇後娘娘您也看見了,不是嗎?”

    杜子溪沒有說話,眸中寒光一閃,旋即淡淡望向香墨。

    香墨迎著李太後的眼眸,也不起身,坐在椅上閑閑的道:“臣妾是得了一株,早年雖知道陛下幼時因誤服了依蘭幾乎送命。但陛下說花開難得,就留在了欽勤殿。”

    李太後一使眼色,李嬤嬤會意,出去不多時就捧了一盆依蘭進來。

    香墨掃了一眼,以袖掩唇,撲哧一笑:“就是這盆。”

    李芙卻仿佛

    見了鬼一樣,目瞪口呆,向前爬了兩步,扯住了李太後的裙裾,指著香墨尖聲道:

    “不是這盆,我明明看見她那盆依蘭是紅色的,怎麽會變成白色的?!怎麽會……”

    殿中鎏金鼎內焚著安息香,淡白輕煙如夏日柳絮,絲絲嫋嫋。李芙淚眼中但見香墨目光朦朦,唇邊含著滿滿的笑,似望著她,又似沒有望著她,。

    李芙本極為聰慧,心念一轉就尖叫道:“姑媽,是皇後!是她害我!今日墨國夫人捧了那盆紅色依蘭去了,說皇後在尋依蘭,可皇後說已經有了,所以墨國夫人就有捧走了……”

    說罷轉眼又望向香墨:“你也看見了,是不是!?”

    香墨此時方才起身,向李太後和杜子溪斂衽一禮,眸若含了水銀,熠熠流轉。

    “臣妾今兒下午是到過坤泰宮,可沒帶什麽依蘭去。皇後娘娘也沒說什麽得了依蘭的話啊,芙嬪大約是記錯了吧?”

    說罷,又看向杜子溪。

    杜子溪和香墨的視線微微一碰,旋即錯開,漫不經心的笑道:“母後,兒臣一向病弱,催情的劇烈玩意是萬萬不敢用的。芙嬪說到底是個孩子,被抓住了錯處就胡亂攀扯。”

    聽到香墨和杜子溪如此說辭,李芙揚著眼睫,幽黑瞳子渙散地望定了她們。仿佛再也沒有氣力,猛然撒開抓住李太後裙裾的手,歪倒在地。那鬢邊簪著的一丈紅花禁不住風波,便輕飄飄掉在了金磚上,穠豔的花瓣離枝久了已是烏黑一片。

    她不住的喃喃道:“你們……連手害我……”

    李太後的身子微微一抖,發髻上累累的釵環亦跟著瑟瑟輕響,胸口不住起伏,唿吸漸次沉重起來,好半晌才沙啞著嗓子開口道:“天晚了,等明天再說怎麽處置吧。”

    杜子溪不慌不忙起身一福,語氣溫和的說:“兒臣遵旨”

    承

    欽勤殿的前李太後攜著李芙徑自走了。

    杜子溪迴眸,向送在階前的香墨一笑,然後緩緩走向步輦。每一步,都莊穆而優美,然後乘著步輦而去。燈火闌珊中望去,薄薄紗帷內的影,安靜,花團錦簇。

    薄日將出,天色如紗,淺淺朧明。半邊的黑色被撕裂出了灰色的印跡,飛簷疊壁的大陳宮幾乎都成了一紙剪影。

    香墨轉身迴走,從一處殿門,慢慢走到另一處殿門,左轉廊道,右行殿內長廊。輝煌寂靜的大殿,隻有她一個人不停的走。天青錦緞的繡鞋,

    鞋尖用細如米粒的珍珠攢成一朵蓮花,踩在深黑色如水鏡般的磚麵上,有一種沙沙的迴聲。

    殿閣那樣的大,道路長遠似沒有盡頭。

    她想,一切這麽順利,順利的叫人害怕。

    走進內殿時,內侍正執了蠟釺更換燃盡的紅燭,香墨一揮衣袖,內侍便極識得眼色的退了出去。她親自換上新燭,天畢竟還沒有亮,她看著燭火燃燃,在自己的麵前搖曳不定的吞吐著夜色。

    半晌,慢慢地把身轉過去,就對上了封榮的眼。

    封榮微微泛白的臉上,還帶著點點紅疹,唇際是淺淡溫柔的笑容。

    可不知為何,兩個人的眼睛對上的刹那,香墨一下子,冰涼一片。

    驀的一道電光,穿過半黑半灰的天色,竄進殿內,隻是一瞬,短得仿佛是燧石擊發的火花。

    香墨第一次深深的看入他的眼,桃花雙目有著懾魂的淩厲,但更多的卻是孩童一般的柔軟。最極端的兩種柔和在一起,便成了一個謎。

    “香墨……”

    他在叫她。

    她好半晌才掙脫恍惚。

    封榮自床上抬頭,看著她微微地笑著。笑容因第二道電光一閃而過,顯得極為明亮,含著光輝的明亮。

    “過來。”

    香墨走過去,坐在他旁邊。封榮便把頭枕到她的腿上,她小心翼翼地一僵,他早已經伸手緊緊的攬住了她的腰,低聲說:“香墨,打雷了,真可怕……”

    雷聲並不大,卻布滿了整個天地,遠遠近近。

    他身上本蓋著一幅真紅雙窠錦的錦被,如今被蹬到了腳下,香墨輕輕幫他蓋好。隨後,握上他的手,唇上微微含笑。

    笑意下想的是,這雙手曾經帶給自己多少苦痛,現在卻隻能握著,仿佛握住了自己的一生。然而,能握上一生嗎?大抵不能吧……

    封榮抬指,輕柔地撫摸她的下顎。她微微一怔,側頭避開,淡淡道:“連依蘭都喝了,還怕打雷?”

    封榮並不答話,癡癡笑著湊上來,像小孩子在撒嬌一般,那雙手廝磨著她的手指,與她五指糾纏。

    窗外的雨已經在雷電交加中下了起來,急惶惶的打在窗紗上,瓢潑勁勢似要打碎所有挨著的物體。白紗燈罩下的燭光在暴雨擾動下起了波紋,恍惚映在香墨的麵上,在她低垂的睫毛投下深深的暗影。

    “你料準了我不會下重害死你是

    嗎?”

    封榮輕笑,旋即似剛出生的小狗,用鼻子蹭著她的身子,一陣亂嗅。半晌,方道:“藥味這麽大,討厭。”

    德保馬上捧了香盒進殿,掀起金獸熏爐的蓋子,灑了香片,又輕飄飄的退了出去。金獸口中的白煙嫋嫋糾纏升起,異域沉香聚了又散,掩不過屋內那股藥草的味道,似苦還香。

    封榮驟然施力,將她倒在床上,仍是緊緊握著她的手,說:“你給我的,穿腸毒藥我都會喝,你要我死,我不會不死的。”

    香墨牙齒咬著下嘴唇,不說話,也不動。好半晌才開口:“那我讓你走的遠遠的呢?那我讓你放棄皇位,住進監牢裏呢?”

    封榮的眼滾動了一下,望住香墨靜止了。在幽暗的光線下,發出不祥的黑色光澤。

    他慢慢湊近香墨,柔聲說:“天涯海角我都會去……隻要你在我身邊。”

    他的眼中不再有少年似的任性和倔強,隻是用一種近乎固執的神情,一心一意地許下了他的承諾。

    “你我……還真是一段孽緣。”

    閃電又起,仿佛紅燭結成的一朵燈花,不過瞬間已經凋零。而封榮眼中隨著閃電的驟起驟滅,有什麽黯淡了下去。

    香墨明明看見,卻隻告訴自己,大約是看錯了。而她的手指不知何時已深陷入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嵌進掐進肉內,麻木的疼痛。封榮伸手攤開她的手,月牙形的一道深深掐痕。然後,低頭吻了她的手心,溫熱的唇緩緩廝磨。

    她手一顫,卻無法擺脫。連著顫抖的唿吸中,隻聞到異域沉香一陣緊似一陣的馥鬱。一雙依然在睜動的眼睛,瞳孔透明,睫毛纖細,瀲灩著深深的恍若一夢的深情。漂亮的仿若毒藥,讓她暈眩。

    殿外,大雨如注,一天一地的暴烈,仿佛整條渭河的水從天上一股腦傾了下來,銀刀子一樣的尖銳。

    幾日後的晌午,西窗日中天,蟬鳴吵著一日甚似一日,秋至末,不再熱了,而是悶。偶爾,燕子在簷下盤旋。欽勤殿內簾幕低垂,無端端地添了幾分慵懶,那灑進殿的陽光也是軟綿綿的,帶著輪值的內侍也忍不住低著頭,打著瞌睡。

    德保輕手輕腳進來,跪在床前,輕輕一咳。

    香墨隻著了一件蔥黃的肚兜,掀開羅帳,秀發未束,此時紛紛揚揚,隨著散落。饒是德保這樣的內侍也不禁紅了臉,將頭伏的更低。

    她信手披上一件石榴紅薄紗外袍,赤著腳走下床,低

    聲問:“怎麽了?”

    石榴紗隨著她的腳步浮起,便如蝴蝶的翅漾起,癢癢洋洋,在德保的麵上。德保不禁微微抬起頭,先入眼的是一雙蜜色的赤足以及光滑無暇的小腿,雖不是白玉,卻也好似最稠的蜜膠凝成的琥珀,連肌膚之下的骨頭,都似帶著光華。隻是看著,人不由就酥了。

    德保忙又壓低了頭道:“太後等在殿外,說壓了幾天的票擬等著陛下加蓋玉璽。”

    還不待香墨答話,就聽明黃紗帳裏一聲輕笑,傳出了封榮懶洋洋的聲音:“怎麽能讓母後等,還不快請進來。”

    明明已是秋末時節,德保仍不禁滿頭大汗,但也不敢多言,轉身退出。

    香墨並不急著穿衣,轉身親自打起了床帳,不看歪著的封榮,隻道:“還不快起來?”

    隻著了雪綢內衫的封榮恍如未聽見,伸手去拉她。香墨因穿的極薄,秋暮寒重,肌膚上已是一片冰涼,他拿溫熱的麵頰廝磨著,輕聲說道:“這麽涼怎麽不多穿點?”

    香墨不耐煩與他糾纏,一甩手走到了窗畔的梨木榻上坐下。封榮笑嘻嘻的跟過去,榻幾的另一邊明明還有一個位置,他卻偏偏緊貼著香墨坐下。

    李太後走進內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見了李太後封榮不起身,反倒在了香墨的膝上,笑喚了一聲:“母後。”

    一麵說,一麵將臉往香墨的肚兜上靠,香墨狠狠的將他推開,他跌在香墨腿上,不曾惱,倒低低的笑。

    李太後似乎沒有看見,坐在榻幾的另一側,緩緩說:“皇帝,票擬都壓了三日了。”

    封榮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德保去取玉璽去了。”

    正說著,德保已捧著玉璽走了進來。

    封榮對香墨說:“來,幫我印。”

    香墨因半歪在榻幾上,蔥綠的肚兜本就係的不勞,便是酥胸半露。她恍如未覺,垂眸,隻是那麽懨懨道:“你不看啊?”

    “看啊。”

    這樣嬉笑的迴道,香墨一惱,就朝捧著票擬的李嬤嬤揚手一揮。

    今日的香墨已不是昔日的香墨,經此一役,已是宮內炙手可熱的人物。李嬤嬤手中即便捧了一打票擬,此時仍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屈膝喚了一聲夫人,把票擬呈在她的麵前。

    她笑意淺淺:“那你就看吧。”

    說完優雅自若將票擬舉在封榮眼前,快速翻過。隻是,

    那字卻是倒的。而香墨款款顧盼間,眸中似有水波盈徹,隻似未覺。

    榻幾一側的李太後,表情始終是淡淡的,並沒有大悲大怒的樣子,唯有眉頭似是不經意微微一跳。眸子裏終年覆蓋的薄冰輕輕晃動,隻一眼便猶如千裏冰川,那種摧枯拉朽的寒冷,令得香墨心裏微微異動。

    這樣的神情,誰也不知道她現在在想著什麽。

    心下一陣煩躁,抓過玉璽,兒戲似的就蓋在麵前小山仿佛的票擬上。

    香墨蓋著的時候,封榮抓起她的薄紗衣。甚是精致的紗衣,輕盈若羽,覆在麵上,連陽光都變成了石榴紅色。正在舉璽而印的香墨,低垂的側麵,一片石榴色渲成一團團光暈,朦朧裏依稀可見容顏平靜柔和。絲絲秀發墨瀑似的鋪陳在明黃的褥上,流光熠熠。他望著,就心裏暖暖溫溫的。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問:“母後,李芙怎麽處置了?”

    李太後微微一愣,才道:“降為貴人,閉門思過三月。”

    香墨擎著玉璽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緩緩落下。封榮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這本和下本就別蓋了。”

    香墨甩手冷冷一把推開膝上的封榮,丟開沉甸甸的玉璽,自顧自緩緩地縮迴了腳,手指撫過蜷縮的赤足,意態慵懶卻譏諷入骨。

    “知道上麵都寫的什麽,就不蓋了?”

    封榮跌在榻上,仍不起身,仰起臉抿唇輕笑,隻見她手指腳趾映著日光,隱約透著暖橙,似是自骨剔透。他伸手摩挲著香墨的腳趾,低低背道:“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乾坤浩蕩……宇宙寬洪……臣蝸居之地,褊小狹隘,封戶不足三千。陛下為萬民之父,為萬乘之君,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此啟陛下,垂憐臣之勞苦,以賜加封。”

    “下一本是……臣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守風吉……風吉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臣兢兢業業再任經年,如今雖已任期滿,但風吉萬萬民眾仍是臣心所係,隻向陛下祈跪。倘陛下恩準,臣定免生靈之塗炭,拯黎庶之艱辛……敬叩丹陛,惟陛下三思。”

    因封榮嫌殿內藥味濃重,窗開著,滿庭烏桕已經紅得透了,碎金似的陽光灑上去,便是一簇簇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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