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直欲燃起來一般。

    這兩個奏本,一是李原雍求賜封賞,一是李氏宗親上奏要求留任風吉巡撫。這樣的奏本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她一眼望去隻覺得渾渾噩噩,而他卻將倒呈在自己麵前的奏本,背的絲毫不差。

    香墨低垂,望著枕在腳邊的封榮。暖日融金沾粉,隱約見那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在白膩如玉的肌膚上掠過一道青色的影子,淺淺地,竟有些妖異。

    她隻覺得胸口被一種柔軟的東西堵住了,像是一團絲淩亂地交錯著。

    記得藍青也是這樣,來東都的路上,老爹拿了新劇本,他粗粗一掃遂背誦如流。

    原來,他們兄弟都是這樣。

    她恍惚無語,想起藍青碧藍的雙眸,清峻的容顏,卻比眼前人更像一國之君。

    而他大約已經迴了陸國吧……今生今世怕是不能再見,愛的恨的,到如今,就隻能如此了……她這一生如戲,唱到了收梢,已是窮途末路。

    欽勤殿內因這幾日太醫進進出出,朝來暮去之間,就總是彌漫著藥的味道,開著窗,熏了香也總是散不去,苦澀而頑固的沉澱著。在這苦澀中香墨恍惚著就聽見封榮說:“母後,這兩本朕不能蓋,您原樣遣給他們吧。”

    李太後聞言起身,想是氣極了,金磚的地上徘徊了數趟,殿中一時靜到了極點,隻聞她衣聲窸窸窣窣。半晌,她重又榻幾旁,冰一樣的眼凝望著封榮,道:“皇帝,那是你表妹。”

    封榮的眉頭為難地蹙了起來:“母後,後宮的事朕不管,朕現在說的是國事。”

    有風由窗直入,李太後鬢上一枝金花流蘇,沙沙的打著鬢角。兩鬢灰白的發被足金一映,格外醒目。半晌,她目中冰似在慢慢開裂,道:“你想怎樣?”

    雙目看的,卻是香墨。

    香墨一笑,聲若銀鈴,悅耳撩人:“犯了宮規,自然是趕出去。”

    李太後聞言不語,隻端起麵前的茶盞,白釉紫花盞,碧綠的一泓水倒似一盞毒藥,難以下咽。盞蓋磕在杯壁上,連那聲音也是沉沉的。李太後若有所思了片刻,方又神色平靜道:“明天叫皇後傳旨,驅李芙離宮。”

    “把第二本蓋了吧。”封榮躺在那裏一笑,道:“母後跟舅舅說,戶部尚書好好當著,天下的稅銀三分歸他李氏,七分國庫,還想要封賞?朕可真是封無可封了!”

    李太後忍無可忍,起身而去,臨出殿前眼波掠過封榮

    。香墨隻見她發上足金簪花,瓔珞流蘇如水波輕漾。

    李太後走了,殿內就靜悄悄的,窗外風漱著烏桕,枝葉沙沙清晰入耳。

    香墨五內如焚,一時激憤道:“你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管?你知不知風吉的百姓……”

    封榮躺在那裏,微閉著雙目,似是不勝厭煩的截斷她:“那些爛攤子,你就是現在交給別人也隻會更爛。朕不管你也別管,有杜相母後他們煩就好了……”

    然後,微微一笑,極豔麗的,也是極殘酷的,象是玫瑰的刺,明知人的痛楚,仍刺到人的心裏去。

    香墨看著他,驀的起身而去,赤裸的足急急踏過金磚,石榴煙紗如水,流過她的長發,她的衣袖,從她的腳下淌開,身後,漫了一色的紅。

    承

    大陳宮的清晨靜悄悄的,亦或者每日每夜都是寂靜無聲的。康慈宮寢殿窗與床的月牙門洞之間,因為李太後喜靜,原本垂掛的紗幔就改為了翠色竹簾。天下女子向來以宮中手工最為精巧,單隻竹簾上垂下的絲絡都打出了五色的花樣。霓色灩灩中,唯見條條縫隙透過昏昏日影,更顯殿宇深閎。

    李太後仿佛似醒非醒,躺在床上重又闔起眼睛,耳中依舊是什麽聲音也沒有,寂靜得令她心中發慌。

    這樣的靜,仿佛初嫁陳王府之前,閨閣內再多的妝奩,侍婢來來去去亦都是無聲的。那時的房裏也是垂下碧翠的竹簾,陽光從縫隙透進來,一道一道。簾子下垂著她親手打的金色絲絡,偶有風致,如意結下無數細小金絲就輕輕飄浮。

    而她隻需安靜的坐在那裏,隻是這樣坐著,便連從宮中針工局特遣來縫製彩衣的女官,都誇她貞嫻雅靜,氣韻無雙。麵前托盤內是特賜的貢茶,橙黃清澈,白玉的碗壁團團金色彩圈,葉子也甚是奇特,邊緣朱紅,仿若女子唇邊抿落的一抹胭脂。可這一切都及不上它極好的口采“鳳凰水仙”。那清香的味道,即便不喝,隻捧在鼻下細細的聞著,也不禁令人神思舒暢。

    母親捧著朱漆泥金雕花的盒子緩步走進閨房中,一身的正紅色禮服,帶著赤金的鳳冠,胸前補子上繁雜富麗的圖案,看久了顏色直讓人暈眩。而這樣的誥命夫人的裝扮,卻是女人一生追求的極致,作為正妻,可以身著正紅色禮服,跪在丈夫的身邊,而丈夫身邊的那些女人,即使美豔無雙,寵冠一時,也不能撼動她的位置。

    母親放下手中的事物,拉著她的手叮囑萬事小心,細細叮嚀,不外乎是上敬君父,

    下解夫憂之類的話。正聽得她昏昏沉沉的時候,母親卻突然麵色肅然的道:“今天你和陳王的初夜,切切記住為娘的話。”

    說著打開朱漆泥金雕花的盒子,將裏麵的書冊極為鄭重的交到她的手中。

    書冊已經很陳舊,發黃的紙頁上赤裸的男女以奇怪的姿勢抱在一處。那時的她年輕純真,一麵瞪大了眼毫不羞澀的看著,一麵問:“這是什麽?”

    倒是母親的麵頰微微泛了紅:“這是今夜你們要做的事。”

    “你不用擔心,雖然有些痛,但隻要安靜的躺著就好了,一切交給陳王來做就好。要知道即便是寢室,外室內也有值夜的丫鬟婆子,所以叫出聲是很粗鄙的。也不可以動手動腳,保持安靜才是李氏女子的恪守禮節,才不會讓人輕瞧了去。”

    她驚異的瞪大了眼,母親潔白似玉的麵上仍是慣常的淡漠,但目間深處藏匿的殷殷之情卻瞞不過她的眼。流連花叢的父親,常年冷遇的母親。而她能做的隻有這些,於是她鄭重的點下了頭。

    那晚她在陳王身下,依言安靜的忍耐著疼痛。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風式的妝台上銅鏡映著紅燭,燭光嫣紅若晚霞鋪陳開來,在他的眉目間鍍上一層淡淡的薄暈。夜色無聲,恍惚能聽見他心跳的聲音,近的緊貼著她的心跳。

    這就是自己一生依靠的人,那時,她的心是滿滿的,幸福的快要漲溢出來。

    可是,他並不喜歡她,莫名的沒有理由的,無論她怎樣嫻雅安靜,都無法止住他留戀花叢的腳步。一開始眼淚總是打透親自刺繡的比翼雙飛枕,後來連眼淚都沒了。

    “太後。”

    耳邊恍惚是李嬤嬤的聲音,她不耐的翻了一個身,不曾張目,隻緊抓住瑞草雲鶴的錦被,道:“讓我再睡一會兒。”

    輕嗔的語氣,依稀還是舊時待嫁女兒的模樣。

    李嬤嬤愣了片刻,方又有些不忍的道:“國舅爺要見您。”

    遠處隱隱有晨鍾之聲,一聲,再一聲。李太後不由輕輕歎了口氣,自紫檀雕花的床上坐起身,道:“去跟他說,明天再來吧。”

    正說著李原雍已一把掀了簾子,急急的跪在腳踏上大叫著:“太後不為我們做主,那打算讓芙兒今後怎麽辦?!從宮裏被攆出去,這一輩子就是毀了!我們李氏的臉麵掃地,無顏以見宗族!”

    最後一句話,因激憤過度,幾乎已近似嘶吼。李太後也不攙他,臉上淡淡一片,可是眼底裏卻掠過

    一絲哀涼。

    “你現在才想到問我怎麽辦?芙兒進宮前,我千叮嚀萬囑咐,叫你別去招惹佟香墨,可你呢?有聽進去我的話嗎?”

    “太後就這麽忌憚那個賤奴?!還是連太後自己都被那賤奴整的毫無招架還手之力了!?”

    李太後吐出一口氣,慢慢點了點頭,緊攥著錦被的手伸起,食指指向著南方:“我不是怕她,我忌憚的是住在坤泰宮的那個。”

    匍跪在腳榻上的李原雍一愣,霎那間訝然無語,不禁抬首望向李太後。但見她麵色淡靜,似隻在閑話家常。

    “你現在明白了?可是晚了。”

    李原雍緩緩垂下頭,磕在檀木的腳踏上,重重的一響打破深閎殿宇,轉身退出。

    青磚鋪就的禦道,筆直綿長,內苑之內如無特旨便絕對不可以騎馬乘轎,十一月的天已寒涼,李芙緊裹著黑緞鬥篷,腰背挺得筆直的走在李原雍身後。

    禦道本就極其潔淨,連一片樹葉都看不見,但不遠處有內侍手持長柄的掃帚,在一絲不苟地清掃著。兀地,沙沙中夾雜了馬蹄聲,疊疊遝遝的徑直過來,踏得地麵都有些發震,李芙心下曉得不妥,卻已不知如何動彈。到了近前馬上的人才一緊韁繩,卻是無意有意,在李原雍的麵前停下。受勒的馬揚起馬蹄,“噅噅”長鳴,鑲著烏金前蹄,在晨日中發出銳利的寒光。

    金繡紅緞的鬥篷於風中翻卷獵獵,風兜落下,香墨烏亮的長發梳成胡姬的百辮式樣,發間額上簇密的紅寶石下,明亮的眼眸不經意地望向李原雍,猶自帶了三分倨傲。

    “我道是誰敢阻了我的馬,原來是李大人。這是出宮嗎?”

    宮中侍婢無人不知墨國夫人的特殊身份,雖無明令,但絕沒有人敢阻擋她在禁苑中騎馬。原本打掃禦道的內侍,此時亦都跪在了一旁。

    李原雍一時呆愣在那裏,竟覺瞠目結舌,不能言語,聞得香墨開口,方才恍然醒悟,忍氣草草一拱手,道:“夫人。”

    香墨居高臨下地望著李原雍,她今日為騎馬特地穿了一身四色孔雀錦的胡服,刺繡百花,日色絲光,花枝纏繞,一時竟分不清花嬌還是人豔。而她手中的馬鞭不時輕敲著長靴,嘴角邊就泛起冷酷的笑意。

    李原雍眼見著那馬鞭高高舉起,隻聽“啪”一聲,當麵揮下,他下意識的一閉眼,耳邊就聽見驚聲高唿。再睜眼,身旁的李芙已經歪倒在禦道上,護住麵頰的手背上一道猙獰鞭痕。

    李芙渾身顫抖,也不知是急火攻心,還是瑟縮害怕,隻從顫抖的唇間吐出字句:“你幹什麽?!”

    此時風起,遠處太極殿下簷下風馬錚錚而。香墨坐騎聽到鞭聲,已開始煩躁地刨著蹄子,鐵蹄下低低地蒙了一重青煙。香墨收住韁繩,定定的隻看著李原雍,眼角餘光似漫不經心目光掃到的李芙臉上,笑容微帶譏諷:“什麽東西,見了本夫人還不避跪?”

    “你!!!”

    李原雍怒極,握拳就待上前。

    “怎麽?還當自己是一宮的主位呢?”香墨若無覺,斜首抿唇輕笑:“雖是被攆出去了,但還沒出宮本夫人就好心,教教你規矩,見到位份比你高的人,就得下跪。”

    李芙霎時麵色慘白,半晌後緩緩起身,走至一眾伏跪在地的內侍旁,膝往下彎,卻好似被一塊鐵板攔住,彎了幾次都無法成跪。她能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在顫抖,抖得連五髒六腑都抽搐著。

    香墨在馬上垂眉凝眸,仍是微笑著,仿佛隻是淡淡地一瞥。

    這一眼令李芙輕輕吸了口氣,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在了青磚上,奴婢旁。

    四周的空氣似乎一下子凝固起來,淚逼在眼眶間,視線漸漸模糊。陣陣清風如利刃,割在肌膚上。恍惚中,隻聽見輕笑一聲:“李大人慢走。”

    抬首望去時,那人發辮如流水,如絲緞,纏於風間。碧藍的天下,紅色鬥篷飛揚跋扈,顏色深的觸目。

    李原雍臉鐵青了,指骨都幾乎攥的折斷。

    ————————————我是破產分割線————————————

    杜江早三日前就遞了帖子,然而進宮謁見時,不巧還是碰上禦醫正在坤泰宮給杜子溪的請脈。早有人設座,他端坐在一旁,眉頭不由一皺。

    宮中侍婢俱都迴避了,隻有幾名年紀已長的女官在外,殿中五彩線絡盤花簾已經放下一掛,又放了一架刻絲彈墨幔子,隔得嚴絲合縫,連一點影兒都瞧不見。隻有杜子溪的手從幔中伸出,女官又覆上了帕子,藕合色的絹下寸餘長的指甲,染著鳳花汁的淡粉。

    禦醫見杜江進來,隻把了片刻的脈,起身說道:“娘娘隻是體虛染了風寒,貴體尚安,隻需服兩劑藥,另從飲食上調養就好。”

    說完,便告退出去。

    杜江的眉頭這才平緩。

    待到禦醫退出之後,便有內侍上前撤了那架刻絲彈墨幔子,

    但依舊垂著簾子。

    五彩線絡盤花簾裏的杜子溪如水般清涼的聲音,傳入眾人耳中:“都撤了吧。”

    椒房貴戚覲見宮內女眷,國體儀製向來都是垂簾以待,女官此時不由略一躊躇。

    杜子溪便帶了幾分不耐:“那是我父親,弄這些裝神弄鬼的做什麽。”

    女官知道她病中最易焦躁,便不敢再耽擱,忙上前打起簾子。杜江忙站起身。盤花簾緩緩卷起,明晰的陽光下,他先入眼的是一雙嫩黃的近乎雪白的繡鞋,襯著腳旁三足琺琅的火盆,竟不見一點的塵埃。慢慢抬頭時,掐金衣裙堆簇中是削瘦得幾似薄命的麵頰,唯那一對杜氏獨有的深邃眼眸,神光閃耀。而這樣一身接見外臣的嚴謹裝扮,因為病了,並未戴翟鳳冠,散散的綰了發髻。杜江一時覺得恍惚,仿佛還是女兒待嫁時,端坐閨閣。

    於是,猝不防及兩人目光對視。杜江忙垂下眼簾,避開杜子溪的目光。

    “老臣見過皇後。”

    他侍奉三朝,早有恩旨除有大朝,其餘一律免跪,此時亦不過微一彎身。

    杜子溪一如平日般淡漠,永遠是那樣如冰雕成:“父親難得進宮一次,就不必如此多禮了。”

    說罷,略一抬手,已有內侍上前代她虛扶。

    “多日不見看娘娘麵色精神都還不錯,為臣也就安心了。”

    “哥哥還好嗎?下次讓他帶嫂嫂一起進宮來吧,我也怪想他們的。”

    杜子溪因為精神不濟,半倚在彩繡雲龍的引枕之上,閑話家常的神色也是淡淡的,此時內侍上茶,她方才微欠身說:“父親嚐嚐,這是禦膳房特地釀的玫瑰露。總是喝藥,就得忌茶,也難為他們想出這個。”

    杜江嚐了一口,就將官窯的茶杯在他的手中旋轉著,也不答話,若有所思。

    杜子溪瞥了他一眼,問:“父親您有事?”

    杜江這才將茶盞一放,麵色一肅,道:“老臣這次進宮,也還帶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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