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對冷坐了半晌的香墨,淡淡道:夫人今日來是?”

    香墨的眉尖微微地蹙了起來,似乎是一忍再忍的模樣。“聽聞您在找依蘭,此花難得更是難開,恰巧得了一盆正值花期的,就給您送來了。”

    說罷一招手,侍婢捧上了一盆花,花土奇異的幹裂,像是久未施水,而花徑纖細的似一口重一點的唿氣就要折斷一般,而細長徑上的妍麗四瓣紅花,風致極為娟然。

    “依蘭花隻生於大漠,必須用五年的時間,才能根入泥土,第六年方才吐蕊,而花開卻隻有短短兩天。夫人能找來正在開花的依蘭確實難得,隻是……”杜子溪又慢慢攏一籠鬢角的散發,如玉般雙靨上浮起牽起耐人尋思的笑影,雙眸炯炯看著香墨:“很不巧,我已經剛得了一盆,也正值花期。”

    香墨迎視,眼底的幽暗似有火光流動,片刻之後也噙著一點笑意,福身一禮:“確實很巧,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杜子溪但笑不語,待香墨走了之後,又叫人呈上新茶給李芙。李芙隻輕輕一抿,就放在桌上,杜子溪看在眼中也不再讓,眉微微挑著,笑意雖淡卻竭力溫柔:“妹妹你不用介意,那樣的人,那樣的出身,再怎麽折騰也成不了氣候。你也別一味的讓她怕她,要知道……萬事有我。”

    李芙聞言一愣,杜子溪身旁的女官提示道:“芙嬪快謝恩罷。”

    “哦……”李芙這才恍然,滿麵驚喜地下拜:“謝皇後娘娘。”

    承

    當晚是既沒有星子也沒有月亮的夜色,宮內夾道上一盞盞皆已燃起宮燈,粼粼的一道模糊的金線。從欽勤殿到慶芳宮並不需要路經禦苑,可他還是繞了道。一點風也沒有的夜色裏,步輦行在禦苑中的青石路上,隻見四下陰濃細密的枝葉,絲毫不見搖擺,沉沉仿佛預見了第二日的暴雨。

    封榮在慶芳宮下了步輦時,李芙早已跪在青玉階下。他並未去起身攙起李芙,徑自入了殿中。殿內窗紗帳幔乃至桌椅都是嶄新的,借著燈光發著一層油油的光暈。偏封榮還左顧右盼漫不經心,仿佛不過是無意路過,一絲動容也無。

    李芙被侍婢攙起,緊隨入殿,還待再行見駕的跪拜之禮,封榮厭煩的一揮袖:“麻煩死了,免了罷。”

    “今夜,表哥別說‘死字’,怪不吉利的。”

    封榮轉頭,這才看見那株一丈紅還簪在李芙鬢間,十六歲的少女略顯青澀的芙蓉頰,經上濃豔脂粉的胭脂渲染,一時不知道嫣紅的

    到底是人,還是花。

    封榮並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內侍進來要為封榮更衣,李芙揮手止住,親為他解衣。

    四下除了聽見衣物的窸窣摩擦聲,屋子裏就一片沉寂。脂粉的過於馥鬱香氣,夾在一丈紅殘餘的香氣中,讓封榮漸漸皺起了眉,但仍忍耐著沒有發作。李芙麵頰上的一暈一暈的嫣紅更勝,象是躊躇等待了半晌,才鼓足勇氣耳語似的道:“表哥,可不可以答應臣妾一件事?”

    封榮瞌著雙眼,側了側頭恍如未聞,隻是站在原地,抬著雙臂等著她解扣,除袖。半晌才道:“是不是有酒?”

    說話間,順勢握住李芙的手拉過。李芙臉一紅,將身子往後縮了一下,才低頭輕聲道:“是有酒……宮外成親,都要喝交杯酒的,所以我親自預備了一壺女兒紅……”

    說罷,轉身去了外殿捧了鑲琉璃酒壺放在床幾上。

    揚州有習俗,生下孩子時就埋下一壇黃酒,兒子取名為狀元紅,女兒取名為女兒紅。李氏祖籍揚州,這項習俗也一直保存著。此時十六年陳釀的女兒紅漂浮著這種清醇的香氣,反到驅散了脂粉的馥鬱。

    李芙親自倒了兩杯,執了一杯呈給封榮,不想腳踩在裙裾上,幾乎摔倒,封榮便就勢伸手去扶住了她的腰,接過酒杯。李芙幾乎是半倚在他的懷中昂起頭,為了不壓一丈紅花之色,她發髻簪了就都是珍珠,一朵白蘭由潤澤的珍珠團簇而成,更加映得一張臉紅的無處可藏。封榮一陣厭煩,在她失神時輕輕推開,徑自坐在了榻上,隻留下李芙呆呆的站在那裏,便有了一種悵然若失之感。

    封榮沒有理會她,隻單手支頤,撐在桌幾上。幾上早就仿效宮外新房擺了幾色幹果點心,他挑起一顆剝了殼的栗子,愜意地放入嘴中,緩慢咀嚼迴味,忽而一笑:“據說極品女兒紅,唇齒間留香十日不散,比之魚水之歡更甚,可是真的?”

    說罷,並不等李芙迴答,眼中邊就浮起一絲難以解讀的複雜恍惚。

    恍惚中還是在欽勤殿內,內侍為他更衣,轉身的那一瞬間,燭光簇擁下,前幾日她的府邸就已經改建完畢,今夜本該迴到墨府的她,濃麗眼眸神光耀目。

    “慶芳宮的酒裏我下了依蘭。”

    那聲音淡然,仿佛是隻是一件瑣事,不值一提。

    他聽見這話,微微張開嘴巴,那麽驚訝的看著她,隻覺體內仿佛驟然冰寒生起。

    她蜜色的麵容像是永遠不會衰

    老,永遠如同幼時的模樣,微微上挑的眉,濃密的眼睫,不施胭脂就略顯蒼白的嘴唇。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小時候他那麽怕去見母親,卻從來不曾裝病躲逃。曾經,一天的指望,就是在嚴厲的似乎從不見笑容的母親身邊,在任何人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望她一眼。她總是會迴給他一個含著笑意的眼神。於是,一絲一絲的甜帶著火一起混合,滲透進骨血裏,和著血液一起流淌到心內。他要竭盡全力的忍耐,才能包裹住滾蕩不止的深重欲望。

    鑲琉璃的酒杯用三隻手指不經意般拈住,酒微微漾著淺黃的,封榮凝視著,沒有溫度,正如那人的心,永遠也溫暖不了。

    但是,他舍不得丟掉。

    端起酒杯,慢慢飲了一口最後一飲而盡。

    “你方才想要求我什麽?”

    李芙一驚,仍是低垂垂下頭去,躊躇了稍許:“妾可不可以叫……叫表哥的名字?”

    “就憑你?”

    酒氣在一瞬間湧上,封榮的麵容浮起兩團嫣紅,笑容展開,恍如桃李。

    李芙竟似呆住,驀的封榮身香前傾,李芙下意識的伸手,他倒入她的懷中,李芙無法承受他的體重,一個踉蹌兩人就滾在了床上。

    他急促的唿吸簌簌地撩撥在她的頸畔,有點癢,像是什麽在撩撥著她的心跳。她的身體被緊緊地抱著,封榮的手越來越有力,李芙漸漸感到了唿吸困難,她用手撐開,同時側頭。早有宮婢識趣的熄滅了滿殿燭火,隻留了床榻兩側光色朦朦,然而已足夠她看到封榮的麵上紅疹點點,唇色青白。

    李芙陡的尖叫出聲:“來人啊!”

    皇帝中毒的消息傳到坤泰宮時,杜子溪並沒有歇息,仍舊半倚榻幾。

    幾上琉璃朱鳥輕蓮花燈燃著,蓮花琉璃重瓣十色,燈光層層染染,第一重蘇木紅,第二重上是鵝黃,最後暈於佛青。而她就這麽一直坐著,蓮花燈內的紅燭幾乎燃了大半,宮婢來換,卻被她攔住,紅蠟如血,滴滴答答順著紅木幾的凹雕流淌下來。半明半晦的光下,她的眼卻是凝結著一點火焰,徐緩燃燒,卻永遠都不會熄滅。

    女官進了內殿迴稟完畢,杜子溪才慢慢起身,站在等人高的銅鏡前。她本就嚴妝以待,可此時仍舊細細整理的妝容

    黃羅銀泥裙依舊紋繡翟紋,金絲紅地霞帔,其上是隻有皇後方可禦用的龍紋。髻上左右金鳳步搖的瓔珞長長垂下,綴於前襟的明珠七事,流光溢彩。昏昏鏡內削瘦如紙的身姿

    ,重重墜飾下愈加單薄。

    夜晚天涼,女官取來披風,從身後為披上,再轉到身前係上絲絛。女官的手指無意觸到了她肌膚,溫溫的暖,似乎永遠都是,而她的手也永遠都是涼的入骨入髓。

    皇後的步輦九重薄紗的垂下,紗後掛了一盞紗燈,在這樣無風的漆黑夜裏,影影綽綽隻見宮道上綿延不絕的燈火,路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隱隱有鍾聲響起三更三點,那是西麵無極宮門前的鍾聲,沉洪遲重的一聲聲,度越無數朱紅牆垣,送到杜子溪的耳中。

    往事漫漫而來,那個冬日枯木涼寂,杜家的正室千金,不甘心就定下了終身,不甘心就嫁給一麵未識的人。

    攜了昆侖奴到東宮的後牆。她想,隻看那麽一眼。

    坐上了昆侖奴的肩上,手還未碰到牆頭,一頭發映著落日,就像一匹緞子披散在她的眼前。

    幾乎倒栽蔥跌下牆的少年掙紮起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翹起唇角的笑臉,帶著種無措,那樣秀致到了極致的模樣卻掩飾不住未脫的稚氣。

    她驚得仰首掩麵,寬闊的錦袖滑至肩胛,就露出緊貼在手臂肌膚上的十二圈的金鍛花釧,其上係的金鈴,霎時清脆作響。

    少年從院子內扯了藤蔓,跳在地麵,寒風襲來,掉了金冠夜他,如緞的長發翻飛在風裏,仰頭對驚呆在昆侖奴肩胛上的她展顏說道:“叫我封榮。”

    胸膛裏的火和疼互相攀附著,燒灼得厲害,幾欲噴薄而出的火焰無邊無際的繚繞蔓延開來,驀的把那些少年時的旖旎在火裏燒得連影子也不留!

    杜子溪雙手覆麵,劇毒的刺在心間長出,長久的、永恆的噴吐著毒氣,讓傷口永不能愈合,隻能一點點腐爛,最後,腐蝕掉所有的一切。

    身子顫抖,步輦微微震動了一下,馬上有宮婢上來,輕聲道:“娘娘,怎麽了?”

    杜子溪緩緩吐出一口氣,才道:“快些走。”

    步輦忙快了幾步,輕微顛起來。

    ————————

    欽勤殿杜子溪幾乎從沒來過,還需內侍在前引路才知道如何入內。廊外白玉欄下落葉無聲,庭院靜寂處,有烏桕長得正盛。那濃密的葉映著內侍手中的宮燈,一層層茜色、櫻草色、黛紫混在一處,流淌如綢。前後十數人迤邐而行,步子皆落得極輕,幾乎無聲,可是還是驚起了葉尖棲息的蝶,鬼魅翩翩的飛翅,似灑落細碎的毒粉。

    方跨過門檻,整個太醫院的

    太醫和哭紅了眼的李芙,就都伏跪在如鏡的金磚地上,杜子溪並不看地上眾人,淡淡的眸子移向端坐在上的李太後,襝衽施禮。然後,不待李太後說些什麽,就不發一言的來到了封榮床前。

    內殿點著八方燭台,身如銀樹叉出十來枝分叉,支支蠟燭把殿內照得亮如白晝。封榮微蹙著眉心,黑色直到腰下的發散在白色裏衣下,仿佛就此睡去,安靜地好象永遠都不會醒來。杜子溪忽然就升起了一種恐懼。她越是恐懼,臉色越白,薄薄膚下的青色經絡都快顯現出來。

    跪在床榻前,浮白僵冷的手輕輕不顧儀態的放在他胸口上,感覺到心髒的跳動,才放下心。

    他還活著……真好。

    太醫院煎好了藥呈上來,一共三碗,內侍仰頭喝下一碗,太醫院院判亦喝下一碗,殿內濃厚的藥氣就緩滯流動。內侍呈了第三碗藥上來,杜子溪親自接到手中。

    燭光帶著金色的光暈垂籠下來,手順勢撫摸封榮冰冷的頭發,涼涼滑滑的,絲綢仿佛。

    唇微微抖著,開開闔闔。

    封榮……

    成婚五年來她從未以這二字來稱唿過自己丈夫。即使在心中默默地念過無數次,也沒有把它說出口。無數次無數次充斥在她的唇間,總是無法吐出,最後累積成無藥可救的劇毒,慢慢沉澱,進入自己的血脈之中,在血管裏流動,把毒性帶到全身,似冰又似火的燃燒著。

    最後,她仍隻是輕喚道:“陛下。”

    封榮這才緩緩張開眼,杜子溪輕柔地將碗的邊緣送到他的嘴邊。封榮輕輕含住,孩子似的微微地一吮,然後,皺緊眉就著她的手一口一口極艱難的喝下藥。

    重又躺下後,唇微微動了一下。杜子溪忙俯身細聽,模模糊糊隻是一個“墨”字,她聽得那樣安靜,不露聲色。殿內的燈火如冰棱的罅隙裏遊動著的一縷灰白,覆在她的眉目間。

    手無意識的去握封榮的手腕,卻被一件溫涼的物體隔開,那是他腕上的一隻玉鐲。

    女子佩飾的玉鐲,指甲大的金箔纏了一處,極為觸目。她清楚這隻玉鐲的主人,她亦清楚帶著這玉鐲的人。手大力的捏著,恨不得一用力就掐碎,然後戳進血肉,戳進白骨森森之中。

    這個男人如果連骨頭都要碎在自己的手裏,多麽好。如果就這麽死在自己的手中,多麽好。含著毒氣的欲望忽然出現,象是一壺開水直接注入到心髒中,連指尖都疼。

    過了許久,李

    太後在一旁微微一歎,語氣裏有著難以言喻的愁緒:“你也莫過於憂心,禦醫說還好依蘭下的不多,不會致命。”

    杜子溪深吸一口氣,慢慢迴頭,濃如烏雲的發間的金鳳釵,細密金絲的瓔珞垂在沒有血色的的頰畔,竟波瀾不興。

    她輕聲道:“去,把墨國夫人招進宮來。”

    宮中的傳命官到了墨府,香墨再穿衣出府時,已是四更過半。東都早就宵禁,天街上萬籟俱靜,連風穿過長街的聲音也沒有,如死了一般。一行人急急走著,又遇到巡街的侍衛糾纏了一陣,方才放行。轉過幾條街道,驀然傳來鼓樂之聲,伴著一陣女子染了倦意卻仍濃稠似蜜的嬉笑。香墨撩開簾子望去,街頭高高起了一座樓,暗夜裏盞盞明燈,豔橙魏紫絢麗奪目,帶來陣陣香氣。此時極目望去,在這禁宵以後的夜晚,人間芳菲豔盡,瓊樓玉宇一般。

    經過時候,她看見樓間寫了“萬花樓”的匾額上,有濃妝女子醉眼朦朧,斜倚闌幹,長袖委下,仿佛一株花已經開得半凋,一派靡倦風情。

    她放下簾子,便想:“我與她,殊途同歸,總是一樣的。”

    待走到宮門時,皇宮早已經落匙,又糾纏了一陣,才能進入。

    入宮之後馬車就走得極慢,好容易到了永平門,早有軟轎候在那裏,一名內侍掀了轎簾,躬身道:“奴才侍候夫人上轎。”

    香墨坐到轎內,內侍剛要放下簾子,就聽到她輕聲道:“看著怪眼生的,你是哪裏當差的?”

    內侍仍是躬著腰,用極低的聲音說:“奴才是坤泰宮當差的,主子叫奴才轉告夫人,都安排妥了,請夫人不需掛心。”

    香墨冷冷一笑:“我有什麽可掛心的?”

    內侍不再出聲,放下了轎簾。

    來到欽勤殿外時,就見一眾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宮婢們,因被綁了嘴,無法叫出聲,簇簇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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