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

    燭光晃晃的落在女子身上,如同遊動的小蛇,粼粼照耀下,清晰可見女人身上月牙白的紗裙已染了沙塵,昏黃的汙漬中仍能看出其上紋繡繁複的精巧花紋。藍青不禁眉皺的更深,戲班子裏這樣的絹紗衣裳即便是上台也不用,不耐髒,不耐洗,禁不起任何撕扯,價錢卻昂貴無比。

    女人在藍青冰冷目光下,仍坦然地微笑著,渾不畏懼,隻是麵上遍是塵土。目光緩緩轉過藍青和莫姬,最後落在仍舊抽著旱煙的阿爾江身上。邁步上前,福身一禮道:“老爹,求你帶我走。”

    這樣大膽的說辭,連藍青都不禁一呆。

    阿爾江磕了嗑煙袋,笑眯眯的問:“你想去哪?”

    “東都。”女人毫不猶豫的迴答,眸子裏映著火,猶如火燒雲霞,散發著炙人的灼熱明亮。

    遲疑了一下又道:“就是不能帶我去東都,哪怕帶我出了平洲也成。”

    藍青唇角不耐的抿成一條直線,打破了麵上一貫的冰冷,現出了焦慮和譏諷攙雜在一起的神色:“老爹,別惹麻煩。”

    女人似乎誤會了藍青的顧慮,遲疑了一下便很快的褪下了手腕上一對翡翠鐲子,頸間的金鎖以及發上的簪釵,流麗的金翠之光一股腦的都塞進了阿爾江老爹的懷裏。

    藍青莫姬以及阿爾江一時皆被竟被駭住,呆了片刻抬手,藍青細而長尖細若女子的手指,似乎是不堪重負地擎著寶石的戒指。其實不用看也知道,隻戒指上鑲嵌的錫蘭貓眼就已經能買下十個這樣的戲班子。

    藍青抬眼再次看向女子,藍寶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紋。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嘲諷:“你把你身上東西都給了我們,就不怕我們私吞了然後趕走你,就是到了東都你沒有銀錢難道去乞討?”

    “我娘家在東都,家境十分殷實,倒不用我去乞討。至於你想私吞趕走我,我便去跟我丈夫說,你們拐帶了我私奔。”

    女人悠然說著,聲音柔和。因簪釵都卸了,本就淩亂的發髻就散了半邊,戲台後的燭火並不明亮,斑駁的光影裏。女人明亮到藏不住一絲陰霾的眼神看向藍青,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彎彎的,竟有一絲很無邪的味道。

    自知已經惹上了麻煩的莫姬,頭痛似的摸了摸額頭:“原本跟你私奔的情郎呢?”

    女人的眉微微糾結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卷了我的東西跑了。”

    事實證明女人的同情心是極容易

    泛濫的,上一刻還在想怎麽趕走女人的莫姬轉眼就有些眼淚汪汪的看著阿爾江老爹和藍青:“算了,我們留下她吧。”

    阿爾江老爹笑意更濃:“路費雖然不怎麽夠,正好咱們也缺人,叫她幫把手打打雜也好。”

    “老爹!”藍青一驚,聲音也不由高了:“這怎麽行?!”

    女人卻不領情,冷冷一笑:“你們別在這裏唱紅白臉,那些個東西夠你們在平洲和東都之間走上十趟了!”

    藍青也不由得輕哼一聲:“你不過是個逃妾,走出去你自己看看,除了我們誰敢帶你?!”

    說完,毫不客氣的將阿爾江老爹懷內的釵環擲到地上。已經被踩烏黑青綠地毯上一時珠光飛濺,一枝金花簪子落在女子腳下,綴飾的瓔珞猶在珊珊作響。女子一僵,但隻能恨恨的站在哪裏,手指不受控製地蜷曲起來,似是用了極大的力,已將自己裙捏出一條緊促的折痕,那雙眼因怒瞪的渾圓,倒似一隻被惹怒的貓,天真而倔強。

    連莫姬都覺得十分有趣,嗤笑出聲:“走吧,我帶你出去。”

    女子垂著頭就待隨莫姬出門,走至門口時不知是想起什麽,緩緩迴過頭,一對清澈眼失了距蕩似的,帶著迷蒙的光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藍青心中猛地泛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這感覺仿佛是熟悉的,然而麵上依舊淡漠,隻一雙蔚藍的眼似是深不見底,燭光下流轉動人:“你叫什麽名字?”

    “香墨。”她緩緩開口,眉宇間鎖著濃濃困惑:“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藍青的眼不禁微微一眯,唇邊輕輕抽搐,冷聲對一臉譏誚的莫姬道:“莫姬你去帶她下去換身衣服,她身上這身皮你也別貪小便宜偷藏下來,記得一定要燒掉。”

    莫姬不敢再笑,連忙帶了香墨出去。微搖的燭火落在窗紗上,一點點躍躍的光,而香墨從窗前走過的影,投到了窗紗上,剪影纖柔秀逸

    直至那影漸漸從薄紗上消失。不過是短短幾步的瞬間,反而漫長得猶如徒步走完整個黑夜。

    直至隱隱傳來莫姬肆無忌憚的笑語:“你可當心,別被藍青鎖了魂去。”

    藍青才知道自己一直屏住了唿吸。

    一旁,阿爾江老爹蹲在地上一麵抽著旱煙,一麵拾起地上的金釵,嗬嗬笑道:“賺到了,賺到了!”

    承

    在平洲又逗留了兩天,甚至曾到驛館為定安將軍唱了一出《鳳求凰》,藍

    青等人才出了平洲城,往北而上。二十餘名胡人組成的戲班子,人多的無法負擔客棧的費用,大多時都是在郊外露營。

    過了平洲的地界,酷熱難耐的暑意便消散了許多。這一日戲班因休整所以不急著趕路,藍青一覺睡到了晌午,出了帳篷,走不了幾步便來到蜿蜒小河前。河裏幾名胡姬在洗著衣服,岸邊樹與樹之間的係了很多繩子,洗好的衣服就晾曬在上麵。那些衣服有些是戲服,有些是胡姬們日常穿的胡服,衣色燦爛,纏花繡金簇擁著枝條一樣垂下來,盡管有繩子支撐著,仍然快垂到了地麵上。絢爛中莫姬和幾名同是伶人的胡姬坐在如茵草地上,遠遠望去錦繡勝戲。

    莫姬等人和正在晾衣服的香墨香墨說笑著,胡姬膚色都極為白皙,香墨夾雜其中,更是襯得膚色若蜜。她的發同所有胡姬一樣打散了披下來,青絲繩結上扭了桂花枝的花樣,廉價的五色石榴石混著琉璃珠子在一股股細長發辮中填合,折射著陽光不斷搖曳著。畫目豔唇,倒比因是混血的緣故,黑發黑眸的莫姬更像是胡姬。

    藍青走的近了,看的更加清楚,香墨每說一句話都引得胡姬們開心大笑,自己也跟著笑,隻是她的笑不似他見慣了的陳國女子嬌作的掩唇輕笑,而是露出一口白亮整齊的牙,同胡姬們一般,爽朗的笑聲飄幾乎掩住了河水的嘩嘩聲。

    藍青不禁冷冷一哼,這幾天莫姬就一直在他的耳邊嘮叨,說香墨這樣好,那樣好,性子爽朗的不像是陳國朱門貴戶的女子。可藍青卻嗤之以鼻,那女人明明熱絡的同莫姬她們說笑,可眉目靈活已極,顯然是在察言觀色,轉眼垂眸時,就掩不住層層疊疊的堆花珠珞下眼角眉梢的愁意。不高興還強作歡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奸狡的陳國人慣常籠絡人心的手段罷了。

    藍青再看過去時,才發現香墨已經看到了他,就聽她撲哧一笑。迎著日光的烏眸隨著笑意暈開來,蔚藍的天影水色溶散在其中,朦朦一片,竟讓他覺得微微的眩暈。

    藍青並不想理她,對她的笑視若無睹,正要離開。香墨卻向他走了過來,她的身上穿著一件織著丁香花的素淨薄青胡服,腰束的郭洛帶上係著一串鈴鐺,金燦燦的在有些黯淡的半舊胡服上跳脫著,伴著發間成串柘榴石與琉璃瓔珞長長地垂下來飄在胸前,隨著她輕盈的步伐,碎玉似的清脆作響。

    而她腳步移動時,藍青才發現她並沒有穿鞋子,條紋褲腳也並未束起,散散的帶著赤裸的足,每邁一步,便會帶動一陣微微的清風,驚起腳下的草輕輕搖曳,恍似繞著她的

    赤足不舍盤旋一般。直到走到藍青的身前,那鈴聲才終於停歇。

    香墨立在藍青眼前,肆無忌憚地打量了一番,才問:“咱們還有多少天能到東都?”

    藍青被她看的一窘,依舊不想理她,轉身就走,香墨卻笑著拉住了他的袖子。他無法脫身,就隻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還有半個月就到東都了。”

    說完藍青抬起袖子,想掙脫她的手指,哪想扯了幾下都沒有扯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的一陣怒意,從腳底竄上來,一直到頭頂。“怎麽,你很急嗎?情郎都跑了,還急著趕路做什麽?還是……你吃不慣凡是都得動手的苦啊?”

    她的臉色倏然一變,咬了咬嘴唇似想說什麽,然而終究什麽都沒說,拽著他袖子的手緩緩鬆開。

    藍青走了幾步,又停住腳,轉頭對一臉看好戲神色的莫姬道:“廚房裏缺人手,叫她過去幫忙。”

    莫姬一愣,隨即就想要說情,但看見藍青的神色後,便嘿嘿一笑,輕咳一聲後附和道:“都聽大爺你的。”

    藍青邁步離去,目光從目光臉上迅速掃過,不曾停留半分。

    晚飯前,藍青晃進廚房的帳篷時,正看見香墨對著那隻足有五個臉盆大的鍋子和媲美鏟子的炒菜勺子發呆。

    “你還是不是女人?連做菜都不會?”藍青幾乎是用平心靜氣地,甚至帶點溫柔的口氣,“啊,我忘記你是從大戶人家逃出來的和人私奔的侍妾。”

    眼看著麵前的人麵色驟變,他的唇際不覺已擒了一抹笑意。

    香墨沉默了一下,然後轉頭背過藍青,非常輕地嘀咕了一句。

    藍青模糊的隻聽到幾個字節,不由揚眉冷聲問道:“你說什麽?”

    香墨見他沒有聽清,側過頭,立刻就頗為神氣地翹起嘴角,燦爛地笑了:“沒什麽。”

    一片煙火的油膩中狀極狼狽的香墨,此刻卻站得筆直地,燭光將她蜜色的臉孔塗澤金紅,廉價的柘榴花在她烏密的發辮間卻開得如火如荼。她的眸子甚至帶著兩三分得意地,直視著他。

    本來在心中得意的藍青,看著眼前這場景不禁有了些挫敗感和一些其他的東西,可麵上仍是維持著冷漠,眼在簡陋的帳篷裏一轉,隨即有了一抹小小的惡意:“我晚上要洗澡,記得燒一桶熱水。”

    然後看她呆住的樣子,心理就忽然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欣快。走出帳外時,連自己都不禁納悶,為什麽就是喜歡欺負

    她呢?

    “熱水來了。”

    清脆的聲音響起時,泡在浴桶裏的藍青還來不及反應,簾子就被掀開,香墨拎著一桶熱水走了進來。

    一盞籠在牛皮紙裏的燈影,在青布織成的有些髒汙的帳帷上晃動,不大的帳篷當中,一隻木桶散發著騰騰的霧氣,藍青的麵孔就變得有些影影綽綽。香墨又走近了幾步,才看清了藍青打濕若緞的長發下,平滑舒展的眉端,和嘴角略上翹的弧度,英俊已極的樣貌,不知怎的,香墨又一次忽然覺得似曾相識。

    恍惚中藍青幾乎全身都縮進水內,羞惱交加的道:“怎麽是你?”

    香墨本轉身想走,可是看藍青的麵頰不知是羞得,還是被熱水蒸得透著紅暈,越發襯得他的膚色若羊脂白玉。不由眼轉了轉,不退反進,走到浴桶前,勾起一個笑容,向前探身,深深望住藍青湛藍的眼睛,一邊將一瓢熱水澆在桶內,一邊微笑道說:“諾古閃了腰,隻好我來了。”

    “看什麽看,放下熱水還不快走?!”

    楊木的浴桶內,水蒸霧氣緩緩上升到了尺許的高度,向四周溢開,膩膩的粘結在肌膚上,帶著一股暖暖的氣息,在這盛夏的夜裏,幾乎讓人窒息。

    藍青那烏黑發亮的發飄蕩在水中,香墨伸手抬起他的下頜。他的臉上棱角鮮明深邃,覆蓋著額際的劉海也被水打濕了,水珠從發際至眉梢,再至眼角,一直向下落在香墨的手心裏。然後,香墨就看見了他右額上那道疤痕,許是受傷的年頭長了,已經成了淡淡的一道白痕,但依舊掩飾不住的猙獰。

    這猙獰忽然在香墨心底引起輕微的顫抖。

    她笑,然後微微搖頭,決定不去思考這無聊的顫抖的來由,隻道:“美人如花隔雲端。”

    藍青是個極度驕傲的人,此時麵孔赫然一熏,火辣辣的,是恥辱,又似乎還夾有旁的什麽,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先是垂下頭,隨即馬上又抬頭毫不閃躲,直直望迴去,將一個貌似含情的詭異凝望維持了片刻後,道:“這是調戲。”

    香墨輕笑出聲,卻伸出雙手,用食指的指尖放在藍青臉頰處,往兩邊扯:“調戲?小孩子,你才多大?”

    她的指尖因沾了熱水,觸摸到藍青皮膚的那一瞬間,心尖似被燙的猛地收縮一下,一傳溫熱的暖流從心口抽搐一樣地波動到全身,血脈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心在胸口猛然就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失措地幾乎連麵孔都淹進水中,漲紅了臉,“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能接出個下文。

    香墨已經笑著轉身離去。

    戲班走了十數日就到了風吉,已經微微涼爽的天氣又陡然變得炙熱起來。戲班照例現在城外搭了帳篷,要先派人到城裏探查情況,原來應和藍青一起的莫姬中暑暈倒,就變成了香墨陪他一起進城。

    本來由東門進程的他們,在說了此行的目的之後,士兵則毫不遲疑的舉槍一攔,道:“去西門進城。”

    他們一愣,但也無奈又繞道西門,這次倒是未加阻攔順利的進了城

    風吉城內雕鏤華閣,鮮衣怒馬,密集的黑色的瓦礫被烈日下發著耀目的白光,沒有一絲的風,反複爆曬街道都籠在幾欲窒息的熱氣之中。

    藍青和香墨往東北繞,走過一條長長的街道,然後就看見一個巨大的木欄杆攔在了東城與西城之間。

    一欄之隔的東城破敗的驚心觸目,餓得筋骨分明的人,盡量避免被太陽烤焦而躲在殘垣斷瓦下。還有數十個衣衫襤褸的人被把守的兵勇放進了西城,頭上插著稻草,跪在柵欄旁的空地上待價而沽。

    有的則倒在地上,緊閉雙目仿若死去一般,聽到腳步聲才又勉力抬起頭,藍青一身胡服,赤紫纏銀極為眩目的,亦不過是讓那些混濁的眼晃動一下,隨即重又闔上。

    香墨一皺眉,拉過藍青欲往迴走,然而藍青已經止了腳步,平日總是冰冷一片的英俊麵容,此時一瞬中神色異常悲憐。

    還不待藍青上前,一對人便從他們身側張揚走過,黑色錦衣家奴裝扮的中年男子,拿著皮鞭在一眾人中不由分說的就揮下。人們們不閃不避,偶有一聲兩聲低鳴,擠擠挨挨地縮成一團,目中卻露出了希翼的神色。

    中年男子圍著他們轉了一圈,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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