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看都得倒了!”

    封榮站在那裏,仿佛沒聽見裏麵的人再說什麽,一雙眼骨碌亂轉。殿外星光漫天,銀白的月卻隻在墨色的天空留了一彎微痕,原來是弦月。

    跟在封榮身後的德保眼看他的這樣神色,不由驚得眼皮一跳,忙把頭低下去,也不敢作聲。

    封榮轉身緩步走迴內殿,素白的燭光照耀下,他的一雙赤足亦恍如白玉,踏在烏金的地上無聲無息。

    待迴到了內殿,封榮重又躺在床上,孩子似頑劣的在錦褥上滾了兩迴,才對德保道:“叫人把四達拖出去,杖斃。”

    四達正是剛才說話的內監,德保不敢多言忙跪在地上應道:“是!”

    起身時,封榮已經閉上了眼睛,仿佛已經沉睡,隻有胸前的玄絲團龍在燈下熠熠生輝,宛如鮮活。

    康遙宮是曆代太後所居之處,封榮除了登基那日上過朝,來過康慈宮之外,就再也沒來過,自然也再也沒上過朝。

    而今日被太後李氏召來的封榮坐在美人榻上,窗外的老榕樹影映進來,他一身都是蔭蔭綠意。

    新貢上來的西瓜切成小塊盛在玉碗裏,封榮也不用勺子,直接用手拈了放在嘴裏,然後隨口一吐,一旁抱著金缽子的內侍急忙後退幾步,左搖右擺,幾粒西瓜子正落進了金缽子裏。

    封榮不由得一樂,信口道:“好奴婢,賞。”

    內侍伏地謝恩,封榮卻趁內侍不備的功夫,又吐出了幾粒西瓜子,不想一人打了簾子進來,被吐了個滿臉。

    “哎喲,皇上,您怎麽還愛幹這等小孩子似的事兒呢?!”

    說話的李嬤嬤一邊用帕子擦著臉,一邊諂媚笑道,半晌,見封榮不理她,笑容就不由變得訕訕的。

    李太後一直在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禮佛,此時方起了身,簪環搖曳的影映在其上,竟比屏風上的侍女圖還要婀娜上幾分。

    李太後繞過屏風,坐在南牆紅檀榻上,沒有依著背靠與引枕,端端正正地直坐。儀態端莊,氣定神閑的淡淡對封榮開口:“皇帝,聽說你最近徹夜飲宴?現在還是燕太妃新喪,你不知道嗎?”

    說完抬眼看了封榮一下。見他麵上沒有絲毫的變化,暗忖了稍許。才將手搭在李嬤嬤手上,起身來道封榮身旁道:“太妃新喪,宴會歌舞都是必須止了的,這是規矩。”

    李太後說著,伸手便想要摸上封榮的麵頰。封榮卻似不經意的一

    側頭,望著窗外,微微牽了牽唇角,表情似笑非笑。

    封榮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晦暗的痕跡,窗外綠蔭濃重,微風中樹葉一直在沙沙作響。李太後的手僵在空中,隻能長久地凝視著他的側影。

    “母後。”他的睫毛盛著細密低迷的微光,抬起,輕輕一喚:“真可惜,我很喜歡那個女人呢……”

    李太後受了一驚,隻看見封榮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黝黑而清澈,笑得竟如從未見過風雨世事一般。

    簪花屏風後,花枝交纏的紅銅香爐裏燃著異域的沉香,嫋嫋在康慈宮裏糾纏升起,聚散如煙花。

    李太後緩緩收迴手,心中忖道:“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已經跟我生分到了如此地步?”

    承

    巧藍是早於宮使一日到的平洲。

    定安將軍十年來第一次返迴東都,朝謁新皇。然而本應一個月前就到東都的隊伍,被突如其來的暴熱耽擱在了平洲。

    平洲的驛館是兩進的院落,七月裏即使是夜晚也似燃著火,炙熱的連唿吸都被凝結住了,而巧藍依舊披著一件漆黑的鬥篷,在侍女引領下進了內堂。

    院子裏幾株狹長的白玉簪開得如月皎潔,巧藍身上猶帶著玉簪的清香跨過門檻,伸手掀落兜帽的同時,一股極其濃鬱的香氣向她撲來,巧藍一愣,細細分辨不由一驚,長居宮中的她知道,那正是長期禮佛的人才能沉澱凝結出的檀香。

    侍女朝著向室內帷幕之後,輕聲說:“夫人,人來了。”

    片刻後,帷幕動了動。

    室內數盞燈火光芒通徹,隔絕內外的錦簾,明明布料厚重,此時在燈下也變得極輕極軟。交錯繡著蔥倩與黛紫飛鳥的錦帛帷幕,內室的人影淡淡照在其上。半晌後,才伸出一隻蜜色塗著丹蔻的手,慢慢撥開了帷幕。

    鬆花色的纏枝袖下露出手指,一串沉香佛珠漫不經心在指間繞著。一百零八顆的佛珠,佛頭上的藏青色流蘇一直垂在桃紅色的裙上,隨著微緩的步伐,慢慢揚起又慢慢落下。

    看著那張因眉深目重而變得濃豔的麵容,巧藍眼漸漸模糊,隻覺得香墨周身籠了一層暈光,緩緩跪在地上,顫聲道:“私逃宮婢巧藍,見過墨國夫人。”

    香墨上前扶起她,微微蹙著眉,問:“巧藍出什麽事了?”

    巧藍抬頭警醒地超四下看了看,方才眼神閃閃地看向香墨。

    “有什麽話就說

    ,無妨的。”香墨遣下了侍女,才偏著頭看她,那雙似是被香火迷蒙了一樣的眼睛微微眯起來,說:“那人近兩三年都不曾進過我的房間了。”

    香墨說得毫不在意,巧藍卻不禁陡然一驚,沉默了半晌方才哽咽出聲:“主子她……在一個月之前已經薨了……”

    香墨聞言,隻覺得心突然漲大了,擠得她透不過氣來,耳朵裏聽了一個夏天的蟬聲,像耳鳴一樣震得她緩緩後退坐在椅子上。轉眼盯著窗下白玉簪花,眼睛漸漸模糊,但她馬上低頭垂下了濃密的長睫,掩住了淚光。神態端然,可手死死攥住佛珠,心跳還是慢慢慢慢地漸漸沉重起來:“她最後都說了什麽……”

    巧藍低泣:“主子說,她很幸福,請夫人您不要掛念……”

    香墨鴉翼似的睫毛瑟瑟地抖著,良久,方道:“她是太後怎麽送走的?下毒?白綾?還是五馬分屍?”

    “那日主子去了康慈宮喝完茶迴來,睡了個午覺之後,就腹痛不止,然後就……”

    卻不待巧藍說完,香墨猛地睜眼幾乎是惡狠狠的瞪著她,厲聲道:“太後為什麽突然對她下手?!我以為就算她忍不住,也要等一段時日才對燕脂下手,為什麽這麽早?!!!”

    巧藍本不想說,卻在此一瞬間,瞧見香墨眼中已凝了一團戾氣,不禁心頭一突,一時也不知如何,隻囁嚅:“因為……因為……主子和陛下有了私情,被李嬤嬤撞見……”

    室內的檀香凝悄無聲息的固空,愈見濃鬱,巧藍的聲音在耳邊隱隱迴蕩,如同遠在千萬裏之外。香墨手指與沉香佛珠緊緊糾結,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一陣恍惚,似是有一生那麽長,卻隻是一刹那。

    “所以,她說很幸福?”

    巧藍再也忍不住,掩麵而泣:“是的,夫人,請節哀……”

    “我知道了。我這裏你也不能久留,你倉惶出逃,看來也沒帶什麽,我給你準備些銀錢,你走吧!走的越遠越好……”

    待侍女送走了巧藍,香墨坐在那裏很久很久,發不出聲音,眼卻愈來愈模糊,隻在朦朧間看見室內的燈火,明亮的照著。一片耀眼到了極處的光芒裏,燕脂的笑顏是恍惚幻在眼前,她看見燕脂站在陳王府的角門外,暮夏時落日迷離,明明是淚流不止,卻依舊勉力笑著的燕脂。

    那是姐妹最後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到現在,連她最細微的神情都還清楚記得。隻是今生在不得相見,終究連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香墨緩緩鬆開自己的手,狠力的將手中的佛珠扯下來,念珠穿在藏青的絲繩上,非常結實。隻扯下了一個,剩下的珠子在線上輕輕地滑下去,嘩啦啦的灑滿了一地。這一響,讓香墨一驚,方迴過神從椅子上起身。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勉強微微顫抖著手腳來到內堂。一把將佛龕上供著尺餘高的白玉觀音慣在地上,羊脂白玉斷成幾截。她隨即抄起鎏金香爐又砸向那些白玉碎片,一下,又一下直至將白玉觀音砸的粉碎。

    身上被汗濕透了,沿著身子淌下,倒似被刀子一道道地割開,血湧了出來。

    第二日天氣仍是炎熱難耐,即使平洲驛館花木濃蔭,還是抵受不住暑氣。陳瑞不耐,索性叫了戲班進來,在臨水而設亭台裏喧起了鼓樂,曲目是《伍子胥傳》。一時水清樂來,倒也清涼一片。

    平洲並不是什麽繁華之地,因而不論伶人怎樣將聲音掐得淒淒切切,仍舊隻讓人隻覺得懨倦。香墨強打精神去看,一旁坐著此次一同赴京的陳瑞和他的正室夫人安氏,新納的第七房寵妾契蘭。

    安氏到底是名門出身,此時一麵搖著手中內製團扇,一麵蹙眉對陳瑞道:“按例先皇守喪三年,期間不宜樂宴吧?”

    還不等陳瑞答話,契蘭便拿著絲帕掩唇嬌俏一笑,接口道:“姐姐,出來了哪裏還有那麽多忌諱,咱們隻圖個高興就好了。”

    安氏以扇掩唇,微微一笑,一派大家閨秀的儀態。隻有坐在她身側的香墨,才聽見極為輕微的一聲:“蠻子!”

    而契蘭正是出身南夷。

    台上的人剛唱完伍子胥自刎前的最後一句唱詞:“吾死後,將吾眼挖出懸掛於吳京之東門上,以看吳滅亡。”

    那時香墨還在想,這個可憐的人,到死都無法看一眼自己的故鄉。然後,宮使的報喪信就到了。

    香墨麵色如常,倒是安氏麵上神色幾轉,臉上浮起一層十分奇異的微笑,慢慢地對香墨說:“妹妹節哀。”

    語音溫柔,仿佛感同身受的哀憐。

    “也好,去了也是孝敬先帝爺,不算她福薄。”反觀香墨揚聲極為爽脆一笑:“還好這出戲剛好唱完了,不然今晚可得惦記呢!”

    契蘭冷冷一哼,毫不客氣的揶揄道:“倒真想的開呢!”

    香墨則仿佛沒聽出話外之意,仍舊笑說:“妹妹謬讚了”

    契蘭還待說什麽,陳瑞已經狀似隨意的開口:“你的佛珠呢?”

    香

    墨聲音與神情一樣含笑無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極清楚:“不小心扯散了。”

    戲散人散,難得的陳瑞也跟香墨迴了房,在室內繞了一圈之後,伸手捉住香墨的下頜,細細地打量著她,微笑著說:“你那尊專程請了活佛開光的白玉觀音呢?”

    香墨仰首迎著他嫣然一笑,眼神晶亮,不答反問:“我們什麽時候走?”

    陳瑞忽的恍惚了一下,隨即不禁失笑:“你究竟是聰明呢,還是糊塗?”

    說罷忍不住伸手,抱住了香墨,香墨掙了一下,然後還是乖乖地把頭靠在他肩上。

    “有的女人高興時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喜歡上一個人時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生氣時笑得最漂亮。而你,別有所圖的時候笑得最漂亮。

    陳瑞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紗燙在她的肌膚上,近在咫尺的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香墨難以自製的起了一身寒栗,然而他們離得那樣近,她連躲避也無處可去,隻得任憑他用極冷的目光寸寸釘住她。

    “我就是別有所圖,你不也還是十年阻我赴京?”

    陳瑞輕笑:“你知道了?有這麽明顯嗎?”

    他的聲音在耳畔,那樣坦然,坦然的令香墨生出一種難言的滋味,細細分辯,竟像是怨恨。

    ***************************************

    戲台是搭在平洲城內一處偏僻的空場上,鑼鼓絲竹嘈嘈切切響起時,台下的人則是寥寥無幾,戲台上的人已經見怪不怪了。在陳國,胡人的戲班在每個城鎮初時受到的都是冷遇。

    不多時,飾演卓文君的莫姬款款而上,金花銀地子的長緞水袖輕振,髻上插著的金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漢時往事,重重樓台下癡情男女,又是一場戲開鑼。

    微傾頭,他的司馬相如不用彈奏,隻揚聲高唱,唱的是一曲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眼風若有若無掃下台去,台下不知何時已是人頭攢動,興致勃勃看著聽著。

    待見到他目光轉移時,不約而同的猛然爆發出陣陣喝彩之聲。

    他揚眉一笑,抬眼即不看卓文君,也不看台下

    ,隻是看向天的盡頭。

    盡頭之處,一個燒的火紅的圓日正在落下,火紅霞雲,橫臥蒼穹。映得他的眼,他眼下的平洲都染了一層橘紅,然而似隻是轉瞬之間,圓日已經落在天盡頭。黑暗迅速鋪陳而出。

    他目睹此景,本應哀愁感傷的心口驀然就被一種莫名且強烈的情緒所感染,不禁揚眉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郎聲高唱道:“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音色間已無了繾綣柔情,而是說不出的豪情壯誌。

    唱罷下台,後台是一間陰涼的屋子,青紅碧翠的廉價戲袍累累地堆滿了臨牆幾個木箱子,當中一排桌椅,桌子上是一排銅鏡。他結果手帕胡亂擦了汗,正看見數十名官兵在後台翻箱倒櫃的搜索著什麽,不由皺眉問道:“怎麽了?”

    班主阿爾江猶坐在那裏悠閑的抽著旱煙。“好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侍妾跑了。”

    說完,磕了嗑煙杆,冷不防一陣風撲來,磕出來的煙灰又都落在阿爾江一直吹落在胸前的蒼白胡須上。夾了煙灰的灰灰白白的胡子一路垂在天青的胡服襟前,也不在意,繼續抽著旱煙,倒是他看不過,彎身替阿爾江擦著胡子。

    莫姬坐在妝鏡前一邊卸妝,一邊由鏡裏朝著一笑,譏誚道:“藍青,是不是你又把人家的魂給勾跑了啊?”

    藍青並不理會莫姬,見搜索的人走遠了,才迅疾地斂起眉峰,在微微上挑的的眼角,忽然散射出淩厲的寒意,對著阿爾江身後的幔帳道:“我知道你躲在裏麵,人走了你出來吧!”

    那帳幔泛著焦黃的顏色,已是陳舊極了。藍青說完半晌,幔帳微動,自裏麵走出一個女人。

    藍青眯起眼睛看著她。

    出來的是婦人裝扮的女子,看起來二十四五的年紀,身量不高,濃麗眉目倒也稱得上是個美人。

    “唉?還真是躲在咱們班子裏了?!”莫姬驚得一呆,懶洋洋地站起身,擎了燭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尖銳地笑了起來:“不管你是誰,快走吧,別給我們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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