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鞭挑起一個抱著幾個月大嬰兒的婦人的下顎,揚聲道:“我家主人隻要一個女仆,不要孩子,你扔了孩子跟我走吧。”

    婦人眼中本充滿了狂喜,卻在男人一句話間跌個粉碎,伏跪在地,哭求道:“老爺你行行好,連著兩年的旱災讓所有的收成都沒了,我若扔了我兒,他就斷斷沒有活路了!隻要你讓我帶著他,讓我做什麽都成,我保證不會耽誤幹活的,我保證!”

    男人將皮鞭一甩,啪的一聲脆響,如同他的神色一樣的無情:“不成!要不都餓死,要不你跟我走!”

    婦人抬起頭,髒汙的麵上轉動惶惑的眼,猶豫了許久,終不肯撒開手。她懷中的嬰兒,似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慌亂的發出哭喊,細細的仿若貓叫一般。

    香墨狠狠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別開眼,就看見她身側的藍青,手緊緊地握著,指節都攥得發了白。

    藍青茫然四顧,守衛的士兵和身後偶爾經過的齊整明麗的人,麵上都是一片淡漠,人人都視而不見。

    他忍無可忍,大步走上前,把懷中的財物盡數掏出,一部分給了那婦人,一部分給了其餘人。

    “拿去吧。”

    婦人和眾人愣了好半晌,然後猛地磕頭:“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那本來要買婦人的家奴也沒惱,隻是看著藍青冷冷的譏諷的笑著。

    香墨的脊背猛然僵住,麵上依舊是一片淡漠,隻有背在身後的秀麗十指,不可遏止地戰抖著。

    直到藍青在她肩上推了一把,才迴過神來。藍青一麵拉著她走,一麵道:“還不快走!”

    說完湛藍的眼掃過來,那目光卻也是淡漠得仿佛帶著一絲鄙夷的涼意。

    “真不明白你們陳國人,心腸怎麽這麽狠,這要是在陸國,才不會有這種事情。你們這裏的女人也是,身份越是顯貴,就越是不笑。即便是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真是搞不懂你們陳國人。”

    香墨跟著他越走越快的步伐走著,天若燃火,腳下則仿佛生了烈焰,一步一步灼燒沁骨。

    兩人到底是耽誤了出城的時辰,城門上了鎖,無奈就在城中一處客棧住了一晚。輾轉了一夜的香墨天還未亮就醒了,偷偷穿衣出門,來到東西兩城的交界處。果不其然就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具屍體,衣衫破爛,麵孔肮髒的滿是沙泥,一看就是被多人圍牆踐踏過的。

    她拿錢雇了輛馬車和兩個人拉到

    城外挖坑埋了,母子兩人一處新墳前,她站在墳前的無字木碑前。

    “你們也莫要怨,世道循環就是這樣,下輩子投胎托生個好人家,要不就別做人了。”香墨低聲自語,眼睛望著無字木碑,烈日映著烤焦的黃土,她摘下自己發辮上的一束石榴石,係在木碑上,難得一陣風起,石榴石在風裏輕輕地飄著,倒像幾雙蝶兒在飛。

    “我知道不給你們食物錢糧你們就會餓死,可是給了,這麽多饑餓以待的人……給不給你們都得死,這就是命,下輩子還是不要做人了。”

    她哽咽了一下,又道:“對不起,幫不了你們……”

    四下裏靜極了,陪著香墨的隻有路邊枯樹紋絲不動的樹影,冷不防一聲石子跳落,“劈啪”一聲,香墨驚得一戰,抬起頭惶惶地朝四下看了看,忽見樹後的藍青臉色略有些灰白,目光定定的看住自己。她一震,隨即低下頭,避開了那刀子一樣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

    藍青微微蹙起眉,慢慢地點了點頭,瞧著那處新墳好半天沒有說話。然後也低下頭,一滴淚就滴落到了幹裂的黃土之上,濺出一點陰暗的,徐徐道:“原來我以為救了人,沒想倒是自己害死了她們。”

    香墨猛地抬頭,目光灼灼看住他:“你救不救他們本都會死,難道你要說普天之下的災民都是你害死的?”

    “可是……”

    此時日已中天,灼灼的似下著火,枯樹上的蟬音雜著幹澀的嗚咽傳入耳內。香墨本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這樣的聲音早就聽而不聞了,然而不知怎地,此刻卻心底一陣發酸。

    她伸手撫上藍青白皙的麵頰,那雙晶透蔚藍的眼眸幾乎是哀求的看著她,顯出了意外的脆弱。她咬緊牙關,忍了一忍,終於還是沒忍住,說:“害死他們的不是你我,不是天道,不是人道……”

    “而是王道,是嗎?”藍青低低苦笑,然而馬上又高聲道,“我若是陳國的王,絕不會讓自己的百姓過這樣的日子。”

    那氣勢則似吞沒了萬裏江山的蛟龍。

    香墨那一瞬不禁心生驚駭,但隨即便隻以為自己眼花了,笑了笑,拉起他的手,說:“走吧。”

    走遠了的藍青悄悄迴頭,幾隻烏鴉掠過。焦土千頃,鴉聲嘶啞。浮華餓殍,因這王道而死的這對母子,都隻不過是滄海一粟。身居皇位的皇帝,高高俯瞰著這一切,不知是沒有看到,還是看到而無動於衷。不論是哪一樣,這個國家都病了

    ,病入膏肓苦的卻是在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手和身軀生存的人。他想幫助,不是一個,而是所有,可是他終究是無能為力。

    承

    迴了營地的當夜藍青就開始發熱,阿爾江老爹仍是抽著煙袋,不緊不慢的模樣,隻著人拿出配好的兩副藥給藍青送去。香墨一路走來,知道胡人一向粗心大意慣了,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剛要舉步,一直蹲在地上抽煙的阿爾江老爹磕了嗑煙袋,緩緩道:“那孩子,從小到大生病都是這麽過來的,你去不去看他,他都能熬過來。”

    香墨吃了一驚,驀然停住腳步,遲疑了半晌,終究還是往藍青的帳篷走去。

    冰冷的水裏,藍青在做著夢。

    夢裏的自己,還是很小很小的樣子,一雙冰涼的手臂抱著他,穿梭在密密的蘆葦當中。

    那人的手柔軟,然而冰冷。

    他深深唿吸著,片刻後,才意識到口中彌散著濃重的苦澀,在他的唿吸之間,已經灌滿他的胸口。

    藍青緩緩張開眼睛,正看見香墨,一身淡色胡服,發辮中凝結的石榴花已在昏暗燭光下失了顏色。那雙同樣朦朧了的眼,不閃不避,定定望住他。

    藍青不知為何就滿足的歎了一聲。

    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麽熠熠的光芒點燃了昏暗的周圍。

    “既然醒了,就起來自己把藥喝了吧。”

    香墨一手端著藥,一手禁不住又伸出,將藍青略長的劉海向兩邊掠了掠,然後覆在他的額頭上。

    她的手暖暖的,這樣的夏日裏覆蓋在額上並不舒服,反而有些膩熱。然而藍青並沒有推開,也不起來,隻躺在那裏緩緩閉上眼,懶懶的有些無賴的道:“你喂我吧。”

    香墨愣了愣,俯身下去,扶起他把藥送到他的唇邊。

    藍青喝過藥卻依舊偎依在香墨的臂彎中,一縷發辮順著她俯下來的肩頸飄垂下來。他隨手繞在指間,香墨一震剛要掙脫,藍青卻忽然捉住她的手,唿吸軟軟地吹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動。”

    香墨的身體立刻僵住,想要伸手推開,但看他因發熱而燒得赤紅的麵頰,便又不忍。

    藍青卻隻是伸出手,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麵頰上,他抬起眼,很柔軟地笑了一笑,輕聲說:“就這樣陪著我。”

    他的手糾纏住香墨的手指,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歎息的盡頭,她隻覺得自己從指尖到發梢,都有一種被依戀的感覺。

    藍青閉起雙眼。

    他做著這樣的夢,許多次。

    但是這一次,他希望這樣一直不要醒來。

    戲班子沒有進風吉,而是在藍青病好之後繼續北上,這一夜照例紮營在荒郊。藍青半夜起來,在無法入睡,於是披衣出了帳篷,卻看見香墨在篝火,席地而坐。舉壇而飲,舉止豪放爽朗毫無陳國女子的扭捏姿態。夜已深了,篝火也燃的將盡,但仍映得香墨半麵流金,襯著她發間的瓔珞墜飾,似鋪開的點點繁星。

    藍青坐在她身旁,接過她手中的酒壇子,仰頭就飲。酒剛一入口,藍青便不由撇唇道:“對了水的燒刀子,這麽爛的酒你也喝?”

    香墨好像喝多了,並不理他,閉著眼好半晌才低低道:“你多大?”

    藍青恍惚了一下,那張蒼白的臉迎著忽明忽暗的火光毫無神情地昂起,又是一大口,散發著辛辣刺烈的劣酒,讓他不由皺緊了眉:“不知道。”

    香墨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

    碧藍的眼被酒氣所迷蒙,細密的波光漾起,好像一種脆弱。

    “我真的不知道,大約十歲的時候我被阿爾江老爹撿到,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所以連自己多大也不知道……名字都是老爹給的。”

    香墨一時語塞,眸光轉動間便不由細微地顫動著。藍青本是一臉不在乎的笑著說的,然而她那一瞬的波光,瀲灩而溫軟,柔軟的帶走了他的哀傷,他的心痛,一切都似融化在她的眼波間,竟想從此沉淪。

    “可老天畢竟待我不薄,把你給了我……”他看得入神,不自覺地說出了心裏的話。猛一驚醒,竟不敢再看香墨,轉頭望向篝火忙忙地想找些別的話來岔開:“不說我了,說說你吧。你那個丟下你跑掉的情郎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去東都是不是去找他?”

    香墨拿著酒壇的手微的僵了一下,終於舉起,仰頭灌下一大口之後深深的吸了氣,才道:“我其實說了謊,我沒有什麽情郎。我跑出來隻是著急去東都,而我丈夫不準我去。”

    藍青一驚:“為什麽?”

    “這話說來就複雜了,十年前我是饗客給我丈夫的女人,恰巧被他看中帶迴了府中。以色侍人焉能長久……到了現在他已經有了第七房妾侍,不過也沒關係,我們彼此都沒多少感情。按理說,我這個不得寵的妾境況應該很糟,可是我的妹妹為了保護我,嫁給了我原來的主人,那個比他大了整整三十歲的男人。於是

    我娘家滿門皆有了金錢地位,我則可以與我丈夫的正妻得以平坐。”

    香墨把酒壇重又遞給藍青,神色倒是神情淡然,仿佛隻是說著極尋常的一件事。

    藍青心裏卻一緊,任憑平日心思機敏,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隻望著她掩著那一雙眸子的低垂睫毛微微地顫動。

    “這樣不是很好?”

    “十年後今日春時,我妹妹的丈夫死了,一個月前我妹妹也死了。報喪信到平洲之後,我的處境有了一點變化。我丈夫和我……妹婿的正妻關係不是很好,甚至說彼此忌憚,而我一直被懷疑是她派來的密探,所以十年來他從不讓我上京,連東都來的書信都是被他先拆閱再給我。如今形式險峻,他更加不會貿然趕赴東都,自然也不許我去。”

    幹柴燒盡,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香墨說到此處五內如煎,燒刀子的酒氣似真的化成了一把刀子刺進了心口,一腔沸血似要噴薄出來。她以手掩麵,用盡全部氣力,將那一腔悲憤強咽下去。

    “十年……我七歲賣身,十七歲離開。給了她的隻是十年不怎麽安逸的日子,於是她還給我,也是十年。她隻道是我舍身救了她,可是我隻知是自己害了她……她的丈夫性好漁色,喜新厭舊,那樣一個人!她丈夫正妻的手段,是怎樣厲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妹妹,她處在其中,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我連想都不敢想……我禮佛念經,日日求的拜的,隻是她的平安。可是求有什麽用?!拜又有什麽用?!”

    “她死了我連最後一麵都無法見到,現在我就是死也要到東都去……無論如何也要感到東都,哪怕是一具骷髏,我也要……”

    猛然襲來的淚意幾乎衝出了雙眼,她緊閉著眼,極力壓抑著,最後還是嘶喊了出聲來。

    藍青一時五味陳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心中千言萬語幾經幾轉最後到了唇邊隻化成淡淡一句:“好了,我都知道,難過就哭出來的吧。”

    這樣淡淡的一句,卻讓香墨心裏麵忽然安定了不少,她猛地搶過酒壇,仰頭就飲,眼望著天空,酸澀逼迴了淚,心間雖仍舊疼得厲害,卻也不那麽難熬了。

    “沒什麽好哭的,在陳國,女人不過是餐桌上一盤點心,任人品嚐狹玩。這是命,我早就認了。”

    藍青半晌無語,香墨她自顧擎著一壇烈酒,便如身後倚著的楊樹般,一動也不動。藍青見她仰著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以至令人心驚。一路行來,以她的性子,

    這樣袒露自己的情緒,倒是第一次。於是,藍青緩緩歎了一口氣,麵色漸漸溫柔:“其實,我去東都,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因為我心底總有個聲音對我說,一定要來東都。但我也清楚,十有八九是找不到的。”

    “這些話除了老爹我沒跟任何人說過。記得第一次見麵時,你說好似在哪裏見過我,其實我也這麽覺得。”說到此處他有些羞澀的笑了一笑,也仰頭看著夜空,看那烏黑如墨錦的天上,織繡的星鬥無聲閃耀於上。

    他慢慢呷著酒,一字一句說:“等到了東都拜祭了你妹妹,你願意跟我會陸國嗎?”

    聽見這樣語帶羞澀的話,香墨似稍感意外,慢慢地轉過眼睛。眼前的篝火順著微風,在風中搖曳起伏,正映著她那一雙波光流轉的眸子。藍青突然發覺,這雙眸子此時朦朧的竟無法分辨清楚她的神情。

    半晌,她臉上才露出一絲淺淺的苦笑:“我已年老色衰,你才多大?最多二十一二,小孩子……”

    “我不小了,我是認真的!”

    藍青幾乎是嘶喊出聲,香墨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此時此刻才明白他說了些什麽,過了一刻工夫,手掩住唇卻與仍止不住顫抖,頰上暈染了兩抹嫣紅,血脈中急速奔流著酸楚的幸福。

    藍青伸手抓住她的手,低聲道:“香墨,到那個時候,你願意跟我迴陸國嗎?”

    香墨許久不言語,藍青的眼碧藍的灩光交織暗湧,稀薄的火光映在其中,變幻迷離。她緩緩的抽出手,慢慢喝盡壇中最後的酒,才說:“讓我想想好嗎?”

    說完時,她已緩緩倚在他的肩上,藍青便不由粲然一笑。

    **************************************************從欽勤殿出來過了肅政閣前的煙柳夾道,就是含珠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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