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投了井!”

    景寧淡淡地看著她,宮裏頭的妃嬪,一向視奴婢的命如草芥,馬佳·芸珍此刻並不是後悔將冬純折磨死,而是悔恨太輕易地讓旁人抓了錯處。倘若她知道吳玉和冬純的關係,自然不會讓她投井,隻會借刀殺人……

    “若妹妹有個主意,姐姐想要麽?”

    景寧垂著眸子,平靜的語調,更像是說一件再平常的事。

    芸珍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她,“你想幫我?”

    ——她是想幫她,幫她處理掉吳玉。

    “沒錯,姐姐可想要?”她抬首,眸光盈盈閃動,似毒似蠱,暈出一抹一抹的誘惑來。

    若是素日,就算這天塌下來砸到頭頂上,這馬佳·芸珍也不會來求她;可今日不同了,那小公主就是她的命根子,若是命根子沒了,還拿什麽來傲氣,來自負。

    “若是寧嬪肯幫襯著,妾……”

    芸珍咬咬牙,始終是不甘心,卻,還是小聲地,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若是寧嬪願意幫襯,妾以後,定以寧貴嬪馬首是瞻……”

    景寧微微一笑。她要的便是這句話。

    馬佳·芸珍打著油氈紙傘走了,留給了景寧一個搖曳多姿的背影;那些本想看熱鬧的宮人,見其中一個先行離開,紛紛無趣地看向別處。

    天空中,開始飄起了浙淅瀝瀝的小雨,院子裏的方磚,都被浸濕成了一片暗灰色。

    角亭外,那些站在院中央的,都是八旗包衣人裏剛滿十三歲的女子。能被選進這鍾粹宮,又能留到最後,無不是心思細膩、手腳利落的姑娘,五官模樣倒在其次,周正即可。

    妃嬪們都在亭裏坐著,那些備選的宮女卻要一直站在雨裏等;半盞茶的功夫,溶溶的小雨就落了一頭一臉,沒人伸手去擦,隻垂首靜立,妝花了,衣裳濕了,也沒一個敢動。而角亭裏的人,卻是樂見她們受苦,更甚者,故意延長了挑選的時間,就讓那些年僅十三歲的女孩子們在雨裏頭澆著。

    ——這樣,被挑走的,才會感恩戴德;到了殿裏頭伺候,也會更聽話。

    景寧撐起小傘,走了過去,將那些女孩子從前至後都細細打量個遍,卻未動聲色,仿佛沒有一個能入了她的眼。

    又招來內務府的宮人,在那小冊子上一一查過了,不由微微蹙了眉頭。

    “李嬤嬤,在這新進宮的婢子裏邊兒,怎麽沒有一個衛姓的?”

    李雅是吃過她苦頭的,上次因為薑珥挨過的一耳光,記憶猶新,此刻聽她問起,也不敢置喙,無不戰戰兢兢地迴答。

    “迴稟寧主子,奴婢鍾粹宮這兒帶著的,卻沒有;不知廣儲司趙嬤嬤那頭怎樣。主子恕罪,奴婢且問一句,主子要找的那人,是何出身?”

    “下五旗,辛者庫。”

    “這樣……”李雅有一絲猶豫,頓了片刻,爾後道,“旗下人的包衣能進鍾粹宮來受教習的,本就不多,更何況還是辛者庫罪籍的賤種兒;主子要找的話,非是去雜役房、織染局那樣的地兒不可。”

    景寧聽言,心底就是一突。

    這麽說來,她入宮兩月有餘,一直就在內務府通鋪那兒……

    後來,秋靜果就去了廣儲司,冬漠也找去了浣衣局,卻都沒尋到人;還是晚膳時分,慈寧宮的瑛嬤嬤來了,身邊,跟著一個瘦小枯幹的女孩子。

    那滿身的傷痕被藏在裙子裏,髒兮兮的補丁褂子,蓮頭垢麵,一張瘦削的小臉兒,蒼白,憔悴,就像從市井撿迴來的乞兒。

    “寧主子,人給您帶到了,老奴也告辭了。”

    瑛華將小姑娘送進承禧殿的寢殿,衝景寧欠了欠身子,便轉身離開。

    景寧迴了個禮,忙招唿秋靜去送。

    寢殿內,精致的琉璃盞璀璨明亮,搖曳的燭火,照亮了女孩兒怯生生的臉,一雙如小鹿般動人的眸子,晶亮,慌恐,生生的叫人憐惜。

    “你叫什麽名字,抬起頭來說話。”

    景寧坐在炕上,詢問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冬漠走過來將雲腿桌上的油燈盞點得亮些,一並將西窗的木杵子支上,透進來一絲沁寒。

    那女孩子低著頭,聲如蚊蚋,字字含了顫音:“迴主子的話,奴婢衛氏·以菲。”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四月芳菲盡,長恨春歸:

    爾芳,以菲……

    景寧歎了口氣,透過這女孩兒的眼睛,仿佛能看見另一張恬淡安靜的笑臉,“既入這宮門,便是這宮裏頭的人了,我給你改個名字,如何?”

    以菲將頭垂得更低,斂身,戰戰兢兢地再拜:“奴婢謝主子賜名兒……”

    景寧點了點頭,示意冬漠先將她扶起來;冬漠會意,上前伸手去拉她,可剛碰到那纖細的胳膊,以菲

    就吃痛地“啊”了一下,冬漠一驚,下意識將她的袖子拉了起來。

    ——燙灼的肌膚,早已紅腫一片,手腕上,肘處,小臂內側,滿是紫紅的傷疤,有的還化了膿;再扒開衣裳看那鎖骨,一寸一寸,竟沒一處完好。

    冬漠眼圈一紅,生生忍住了打轉的淚珠。

    景寧默然。起身下地,將那燈盞撥的暗一些,迷離下來的燭火,漸漸安撫了惶惶受驚的女孩兒。

    “先帶下去上藥吧,身子傷成了這樣,也是不能沾水的;秋靜,你去準備一套幹淨的衣裳來。”

    雜役通鋪那樣的地方,本就不是人呆的;尤其,從辛者庫出來的罪籍,比起宮裏頭一般的宮女都要低賤一等。那裏的婢子素日除了挑水砍柴,做針線活計,還要伺候那些年長的嬤嬤——洗臉、梳頭、洗腳、洗身子……一天要拎十幾桶熱水。通常從晨熹做到深夜,還要時時受責打,受辱罵。

    以菲該是從入宮就在雜役房,兩個月,是被打怕了……

    景寧原是想給她換個新名兒的,可後來發現再去叫她,卻似幽魂一般,無動於衷。索性作罷。

    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了半月有餘,因景寧寵著她,承禧殿裏的人愛屋及烏,也都極護著,一點一滴的,終是讓這個柔弱可憐的女孩子漸漸地恢複,性子也開朗了一些。

    五月,熏風初入弦。

    初夏的時節,池塘裏的荷花都開了,滿園陽光明媚,卻不刺眼,柔柔的灑在那翠碧的荷葉上;暖風拂過,晶瑩剔透的水殊輕顫,滴入水麵,揉碎了一池粼粼的金色。

    早膳過後,景寧坐在那小亭裏納涼。

    紅漆小方桌上擺了幾道蜜餞,一盞粉底小茶杯,盛了上好的雨前龍井;這時,秋靜又端上來一盤涼果,就著鎮著冰塊的桃花蜜釀,極是涼爽宜人。

    辰時剛過,就有乾清宮的奴才來通報,萬歲爺駕臨。

    景寧忙起身去接駕。

    待兩人又落了座,早有冬漠呈上一盞粉底茶杯,裏頭沏了新茶。他端起,湊到唇邊,輕抿了一口,“餘香嫋嫋,這茶倒是很好。”

    確實好,內務府摘了新茶,頭一撥送到慈寧宮、乾清宮和儲秀宮,然後才是東西六宮的各寢殿;然而這承禧殿的雨前龍井,卻是從乾清宮那邊兒撥過來的。李德全親自著人送,一並捎來了嶄新的茶具和膳具。

    景寧從善如流,也抿了一口,笑道:“皇上說的是。”

    說到底,還是沾了他的光。

    “聽說,你從辛者庫領迴來了一個宮婢……”他問得漫不經心,隨手一挑,從盤盞裏頭撿了一顆水晶梅子。

    景寧輕笑,又是“聽說”,每次來,都要聽說點兒什麽事兒,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萬歲爺每次來都是特地打聽信兒的。

    “皇上的消息總是這麽靈通。”

    她若有所指地笑道。

    “朕一向都很心明眼亮。”如墨黑眸睨過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陽光透過樹葉篩下安靜的花影,落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斑斑駁駁的,繾綣出一抹悠然靜好。

    景寧笑著往那杯盞裏添了些茶,“可皇上說的那婢子,卻是太皇太後派人送過來的呢……”

    言下之意,與她無關。

    他修眉挑了挑,轉瞬,玩味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誰,先巴巴地去鍾粹宮尋人;沒找著,又打發了人,見天的往浣衣局那邊兒跑……”

    這是丟東西了,還是掉了魂兒了!

    心念

    景寧眸光一滯,果然,凡事隻要經過了內務府,就絕對瞞不住他。

    “皇上英明神武,什麽都逃不過皇上的眼睛。”她輕笑,嘴上雖沒說什麽,心裏卻很感激。自己多次出格,他都沒動真格去嚴辦,這份相護,相比對於其他妃嬪,不知多難得。

    可終是不放心,頓了一下,她輕聲道:“皇上,那婢子未經過鍾粹宮的教習,又在雜役房吃了不少苦。等再過段日子,她熟悉了宮中規矩,臣妾就會將她送到慈寧宮去伺候太皇太後了。”

    聽她這話,玄燁輕輕地將手中杯盞放下,也不喝茶了,轉而用一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看她,“鬧了半天還是想好退路了。可那婢子,果真穩妥麽?”

    景寧明白他指什麽,心裏千迴百轉,想開口,卻無言以對。

    穩妥麽?她隻知道她姓氏名誰,出身辛者庫賤籍,家中還有一父一弟;除此之外,一無所知。宮裏頭向來都不收這樣的人,遑論冒冒然地放到自己身邊;更甚者,還要送到慈寧宮去。

    可,她能丟開她嗎……那個有著小鹿般動人眸子的女孩子。何況,這裏頭,還有一個爾芳……

    “宮裏邊兒人多眼雜,本就沒什麽秘密可言。你擅自將一個辛者庫的罪籍婢子領進殿來,已經不是件好事兒,若是再出了什麽岔子……”玄燁說得極認真,語畢,盯著她,黑眸深深,

    “若是再出了岔子,怕是連太皇太後都保不住你了。”

    “臣妾明白。”她輕歎了口氣,垂下眸,往杯裏又添了些茶。

    宮中手段,從來不是明刀明槍的。手段高明的會借刀殺人;手腕遜色的,也懂得離間挑唆。爾芳確實有這麽一個妹妹,臨終托孤,她也信她的真誠,可她們姐妹畢竟多年未見,這期間,以菲發生過什麽事,見過誰,沒人知道。倘若,她並不像表麵那般單純,怕真是要引狼入室了……

    “要不,皇上看看她?”景寧低聲問。

    “你要讓朕看她?”他似笑非笑地睨過目光,深邃如廣袤夜空的黑眸,含著流光,忽明忽暗的,讓人無端目眩。

    景寧愣了一下,片刻,點了點頭;

    他唇角微挑,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既然是你想要,那就帶過來吧,朕倒是要瞧瞧,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景寧有些腹誹他謹慎過了頭,卻還是轉眸,遞給了秋靜一抹眼色,秋靜立刻會意,退下去尋以菲來見駕。

    離晌午還有幾刻鍾,微暖的陽光,明媚地灑了一院子。

    角亭內沒有多餘伺候的宮人,以菲跟著秋靜從寢殿內走出來,遠遠地就看見了那抹明黃清俊的身影,坐在方圓石凳上,恣意,溫雅,迷離得仿佛融進了風裏。

    偶爾飄落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衣襟上,又被一雙纖纖素手輕輕摘下,手的主人是個精致婉約的女子,明眸善睞,靈韻多情,未語,先淺笑,引得他伸出手,懲罰般在她鼻尖刮了一下。

    以菲呆了一下;

    須臾,被秋靜輕輕推了推,這才迴過神來,躡步走上亭子,肩膀微顫地下拜。

    “奴婢衛氏·以菲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難得畫了宮妝的她。今日竟是格外的脫俗。

    他唇角噙著一抹笑,目光從她頭頂掃過,片刻,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示意她起身。

    以菲怯懦地起身,徑自靜立在景寧身後邊兒。景寧笑著牽了牽她的手,轉眸看向他,道:“皇上,這便是臣妾提過的那婢子。”

    “看來還是愛妃教導有方,怎想這辛者庫出來的,也能如此知禮。”他黑眸深深,目光掠過景寧,落在以菲的臉上,輾轉出一抹嘲諷的笑。

    以菲的頭垂得低低的,攥著衣角,手心裏潮濕一片。

    景寧自然聽出他話中有話,宮裏頭一向涼薄,“信任”二字又太重,自己本就是

    個疑心重的人,更何況是九五至尊的他。

    故而轉眸,故作輕鬆地笑了笑,“皇上不是信不過臣妾吧,臣妾好歹也是鍾粹宮調教出來的,對宮中規矩是輕車熟路哪!”

    他黑眸一眯,忽然將她摟進懷裏,兩人之間本隔了個圓桌,他長臂這麽一攬,硬是讓她整個前傾。桌子雖是圓的,可也生生咯得慌。

    “愛妃這是在擠兌朕!”

    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的唇緊貼著她的耳際,仿佛情人間竊竊私語的呢喃,卻又在她的腰間,恨掐了一把,嘀咕,“又提!為了一個下人,就敢落朕的麵子。”

    景寧的小腹擠在桌子上,想掙脫,可礙於旁人在場,隻得硬挺著;半晌,實在撐不住了,擠給他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皇上,臣妾知錯……”

    “還提不提了?”

    “不敢了,不敢了……”

    她小聲地討饒。不知為何,他很在意她是包衣出身的事,以前尚沒有,後來卻越發明顯了;在他跟前說說便罷,偏不能去和別人講,更不準旁人提起。盡管,自己本就是旗下人的包衣。

    他哼了一下,鬆開鉗製她的手,須臾,眼底閃出一抹堪比秋湖瀲灩的眸光,睨了睨自己的腿。

    景寧這下算是知道得罪他的下場了,偷眼看了看身側的秋靜,依然是垂首靜立,可那上揚的嘴角,透露了一抹忍俊不禁;身後,以菲早已羞紅了臉,劉海兒遮住了眸光,不似在笑。

    到底還有一個厚道的人。

    景寧扯了扯唇,任命地走過去,輕輕坐到了他的膝上,未等坐穩,就被他摟近懷裏;索性是初夏,風裏夾雜著一絲涼,兩人這樣抱在一起,還是挺暖和的。

    “皇上這又要試探誰了……”

    她低頭把玩著腕上的碧璽手串,極輕極輕的聲音,隻有他能聽見。

    他眸中閃過一抹犀利,轉瞬,笑著睨她,“你又知道!”

    景寧歎了口氣,素日裏他是不會這麽和妃嬪親近的,起碼她從未見過他與其他宮妃這般。可此刻院子裏除了秋靜,就隻剩下了個以菲;她知道,他是在給她排除威脅,可實在想不出,這麽做,究竟要讓以菲看什麽。

    兩人一言一語,見招拆招,可旁人見了,卻是曖昧得不行。

    秋靜不想打擾,便拉著以菲,這就要告安退下;可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以菲忽然掙開秋靜的手,提著裙子,撲通一下就跪在

    了地上。

    “皇上,請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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