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屋裏幾人先換了衣衫,夏薇急著去廚房要熱水。往常因張廚娘的關係, 她總是會很快迴來,這次她去了許久,才提了小半桶水迴房。


    “夫人, 廚房裏說熱水要緊著主子用,再有國公爺帶迴來的小廝護衛,任誰都比偏院裏的重要。還是張廚娘看不過眼,勻了個灶眼出來燒了熱水讓我提迴來。”


    明令儀看著氣憤不已的夏薇,微微一笑道:“無妨。嬤嬤,你拿些銀子,交給守偏門的黃婆子,讓送水送柴的老翁送些來,我們自己燒水,也省得去跟人搶。”


    秦嬤嬤去抱了小匣子來,明令儀將霍讓給她的銀子分了幾處藏好,匣子裏隻放了些碎銀,她取了約莫二兩左右交給夏薇:“糊塗些,隻要過得去便不用與黃婆子計較,她有了銀子後做事還算穩妥。”


    黃婆子經常幫著偏院出去買些零碎雜貨,隻要漏給她幾個大錢,她保管嘴比誰都嚴實,生怕被別人知曉有賺錢的門路。上次在李姨娘手裏僥幸活了下來,如今做事更加謹慎,連不離手的老酒都很少吃了。


    明令儀這次算是與趙姨娘撕破了臉,往常她還會繃著麵子不對偏院下手,現在她隻怕恨不得活剮了自己,以後在府裏的日子恐會愈發艱難。


    夏薇拿了銀子出去,沒一會就辦妥迴了屋,進了淨房幫著秦嬤嬤一起給明令儀梳洗長發。她神色懨懨,沒精打采地道:“還是莊子裏自在,時不時還能出去一趟。現今國公爺迴了府,再想出去隻怕是癡人說夢。”


    秦嬤嬤遞了塊布巾給夏薇,安慰著她道:“如今能安然無恙就要阿彌陀佛,再說外麵哪又真正那般好,你瞧著外麵走動的婦人,都是出來辛苦做活,討口飯吃的窮人。


    這人呐,沒看到頭誰也說不準,那不久前還春風得意的高莊頭,養好了傷卻沒了差使,還是幹脆自己拿銀子贖了身契離開了國公府。


    府裏由著兩個姨娘當家,都忙著安插自己的親信,莊子裏也早就換了管事,幸虧夫人沒有將那兩戶人家帶迴府裏,不然太惹眼,估摸著也會被發賣了。”


    夏薇垂著頭悶悶地道:“我知道,就是有些憋得慌。你說國公爺也算聰明,讀書打仗都好,可這人吧,怎麽瞧都有些糊塗,姨娘們什麽德性,他怎麽都看不明白呢?”


    她瞧著明令儀頭上濃密的烏發,手停頓了下,倒抽了口冷氣後怕地道:“那時國公爺是真的想殺了夫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對姨娘們那麽好,為何獨獨對夫人這麽狠心?”


    秦嬤嬤這件事上卻比夏薇看得明白,不屑地道:“以前定國公府算是敗落了,靠著明家才翻了身,現在明家敗了,他當然想要出那口曾低聲下氣的惡氣。若是大公子還在,哪裏有國公爺耀武揚威的份。


    唉,可惜,大公子才是難得真正的君子,明家一出事,就放了少夫人歸家,讓她自行婚嫁,不用跟著明家去吃苦受罪。


    不管是什麽貴妾賤妾,還不都是個逗趣的玩意?放低身段在國公爺麵前伏低做小,他的眼睛被溫情小意糊住了,男人蠢起來簡直蠢得不通氣,哪能看出她們的那些花招手段?若是夫人也這般做,與那玩意兒又有什麽區別?”


    明令儀一直未曾吭聲,聽她們說話聽得津津有味,此時側頭對夏薇笑了笑道:“城裏熱,我們過兩天去福山寺,山上涼快正好避暑。”


    夏薇瞪大眼,目光中滿是興奮,又有些難以置信地道:“真的能出府嗎?”


    明令儀對她眨了眨眼,微笑道:“出府去給老夫人祈福,國公爺是孝子,又豈會有不準許的道理?”


    *


    皇宮乾正殿。


    暴雨漸停,雨後的天空清透得讓人心曠神怡,太陽透過窗欞,灑在低頭認真作畫的霍讓身上,遠瞧去像是幅潑墨山水畫,美得令人挪不開眼。


    他放下畫筆,拿起畫紙認真端詳,時而歡心鼓舞,時而皺眉沉思,最後氣惱地將紙揉成一團,扔進已快裝滿了紙團的紙簍裏。


    再不厭其煩地,重又拿了紙鋪好,閉眼醞釀片刻,手指在空中虛畫描摹,待到他覺得滿意之後,睜開眼執筆在紙上畫起來。


    待到夕陽西下,他總算作好了畫,繞著案幾轉來轉去,看來看去甚覺完美之後,等墨幹透正要卷起來,內侍黃貴躬身上前稟報道:“聖上,皇後娘娘來了。”


    霍讓滿腔的歡喜霎時無影無蹤,他啪地將奏折蓋在畫上,垂下眼瞼端坐在案前一言不發。黃貴知曉他的脾氣,閉上嘴退出了大殿。


    皇後娘娘杜琇抬起手,攔住了要跟進來的嬤嬤宮女,自己獨自進了殿,上前曲膝施禮後起身,鳳眼從紙簍上掃過,秀美的臉龐上堆滿了笑意:“聖上又在作畫?”


    霍讓抬起頭掃了她一眼,鼻孔裏嗯了一聲算是迴答。


    杜琇也不生氣,隻四下打量著殿內,喚了黃貴進來道:“天色已暗,去點上燈,仔細著聖上作畫看不清楚傷了眼。”


    黃貴卻躬身沒有動,霍讓嗤笑一聲,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道:“去吧,皇後的話你都不聽了?”


    杜琇的臉色有些難看,不過極力忍住了沒有發作。黃貴輕手輕腳點燃了殿內的燈盞,又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霍讓拿著本奏折在案幾上敲來敲去,寂靜的屋子裏隻有空洞又單調的敲擊聲,令人心煩意亂。


    “時辰不早,傳晚膳吧。”杜琇深吸一口氣,揚聲道。


    “我不餓。”霍讓幹脆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往外走去,光腳踩著木屐走在青金石地麵上,踢踢噠噠聲音像是敲在杜琇的心頭,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去何處?你可忘了今日是初一?”


    初一十五按著規矩要與皇後同寢,隻是霍讓借著侍奉菩薩要清心寡欲,從不留宿後宮。杜琇無法,隻得退一步,每逢此時來找他一起用飯,大多數日子他都幹脆不吃飯,避得遠遠的。


    杜琇滿肚子的委屈與辛酸,自己身為一國之後,已經拉下臉來甚至算是祈求,如其他嬪妃一般,貼上去還是得不到半點迴應,她眼睛漸漸濕潤,顫聲道:“你就這麽討厭我麽?”


    霍讓停下腳步,迴頭詫異地道:“皇後從何處得來此說法?”


    杜琇愣住,心裏漸漸浮上些希冀,向前一步斟酌著道:“那你為何從來不......”餘下的話饒是她臉皮再厚也說不出口,臉頰泛紅期期艾艾地道:“我們雖然是帝後,可也是夫妻。”


    霍讓想笑,卻沒有笑出來,滿腹的荒唐壓過了那些噴薄的笑意。他突然沒了說話的興致,轉身往外走去,站在殿外的廊簷下望去,皇宮隱匿在夜色中,連綿不絕望不到盡頭。


    按說他是這座皇宮的主人,卻沒一處屬於他,甚至這個天下,也沒有躲避之地。


    他蹙眉有些納悶地想,以前的那些歲月是怎麽熬過來的呢,是什麽時候開始不能忍受的呢?


    他深深懷念福山寺上的那間禪房,那裏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不會有嬪妃借著各種借口偶遇或者徑直上門來,想與他上床生個皇子,母憑子貴帶著娘家一起雞犬升天,瓜分霍家天下。


    那間禪房裏,還曾有她,與他一樣的可憐人,堅韌又冷靜,不會想隨時撲上來咬他一口。


    她在做什麽,她現在可好?


    殿內傳來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音,霍讓轉迴頭瞧去,杜琇拿開奏折,展開他的畫看得出神,她放下那張紙,又彎腰從紙簍裏撿起紙團拆開來瞧得目不轉睛。


    杜琇最後幹脆蹲下來,一個個紙團拆開,她看得太過入神,連霍讓進殿的木屐聲都未聽見。


    “你在看什麽?”頭頂突然傳來霍讓疑惑的聲音,她驚了一跳抬頭怔怔地道:“這些都是畫的同一人嗎?她是誰?”


    “天上的神仙。”霍讓麵不改色迴答,順手將那張滿意的畫也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裏。


    她碰過就髒了,幹脆不要了。


    杜琇心頭微微一鬆,霍讓總是喜歡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候學街頭的倒立吃冷淘,有時學女關撲摔跤。總是一段時日迷上一種愛好,最後玩膩之後就丟掉到了腦後。


    現今他喜歡上了畫小人兒,沒準過幾日便丟下去喜歡別的。杜琇不再糾結,反正她現在是皇後,姑母沒有生育,最後照樣是太後。


    她站起身嫣然一笑,“我先迴宮了,早晚還是有些涼意,寒氣從腳入,你還是穿上羅襪吧。”


    杜琇施禮後走了出去,霍讓低頭看著自己的腳,猛然將木屐踢得老遠,光著腳踩在地麵上走來走去。乾二聽到殿內的動靜,探頭探腦好一會,才硬著頭皮走進殿。


    霍讓看到乾二,怒喝道:“過來,鬼鬼祟祟成何體統!”


    乾二忙躬身上前,餘光見到霍讓光著腳踩在地上,往後朝黃貴努嘴,都快把嘴扯到了後腦勺,他也一動不動仍舊低頭裝死。無奈之下腦子轉得飛快,低聲道:“聖上,出了五百兩銀子讓曾二老爺......”


    霍讓不耐煩地打斷他:“廢話少說,她有沒有事,誰要聽你說那潑皮?”


    乾二縮迴脖子,忙道:“是,夫人......”


    “夫人夫人,什麽夫人,再亂叫擰斷你的狗頭!”霍讓又是一陣怒喝,無名怒火亂竄,燒得他胸口直快炸開。


    “是,明.....,”乾二傻了眼,不知該如何稱唿,幹脆想囫圇帶過去。


    “叫老大!明什麽明,我是你老大,她是我...”霍讓咽迴了到嘴邊的話,梗著脖子道:“傳令下去,以後都叫她老大!”


    乾二努力合上張大的嘴,繼續道:“老大暫且無事,定國公差點要殺了她,曾二老爺及時趕了去岔開了。不過小的覺著乾一有些吹牛,有他在,還有徐延年在......”


    “蠢貨,徐延年算什麽東西,他能護住她?”霍讓氣得想將木屐脫下來扔過去,抬起腳才發現木屐已被自己扔了,悻悻地隻得又瞪了乾二幾眼。


    乾二頭皮發麻,頭幾乎埋到了地上,忙道:“是,總歸是無事,後來李老夫人又犯了病,府裏在忙著給她請大夫,姨娘們都守在青鬆院,無人去管老大。”


    霍讓沒有再說什麽,慢慢走迴案幾前坐下,定定瞧著某處沉思。乾二鬆了口氣,這才細細從頭到尾說了府中發生之事。


    說完之後半天沒有聽到迴應,他壯著膽子抬頭看去,霍讓下筆飛快,已經在紙上描好了最後一筆。


    “這些你給明令儀送去。”霍讓吹幹紙上的墨,乾二接過來轉身要走,突然又鬥膽道:“老大淋雨後喝了薑湯,說是天氣就算炎熱,也得小心為上,切不可貪涼。”


    霍讓麵無表情盯著他看了一會,冷哼了聲,揚聲道:“黃貴,拿鞋襪來。”


    乾二抹了把虛汗,不敢再耽擱匆匆送信去了。


    夜裏,明令儀雖然喝了驅寒的藥湯,還是稍稍鼻塞頭沉。早上起得太早,晚上隻胡亂吃了幾口,已睜不開眼。洗漱完後想早點上床歇息,才從淨房出來,乾一便來了,恭敬地遞上了信件。


    明令儀打開蠟封,裏麵除了畫之外,還有一封書信。許久未曾見霍讓寫信了,她先看了信,上麵寫了件小事。


    “前些時日,大齊從胡人處買了幾匹良種種馬,我好奇前去觀看怎樣接種,不雅過程不一一贅述。當時覺著新奇好玩,笑了許久。如今細細想來,我亦是大齊的種馬。”


    他以前寫一手飄逸的行楷,這次是龍飛鳳舞的草書,明令儀盯著那筆字看了片刻,將書信放在旁邊,又打開了畫。


    畫上的男童女童,蹲在牆腳避雨,前麵大雨傾盆,兩人緊緊擠在一起,身上還是被雨淋濕。頭上的衝天辮與包包頭都在往下滴水,順著臉頰流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明令儀鼻子莫名發酸,被衝得生疼,她忙抬起手掩住臉,仰起頭,將淚意生生逼了迴去。


    第31章   無


    天氣愈發炎熱, 府裏主子其他院子有冰盆,偏院裏的月例又開始被克扣,冰這一應貴重物事, 被克扣得幹幹淨淨。


    晚上就算洗過,早上睡醒時, 全身還是被汗濡濕, 黏糊糊非常不舒服。


    幸好偏院可以自己燒水, 起床之後有熱水沐浴,洗之後總算清爽了許多。明令儀從淨房出來,夏薇也恰好提了早飯進屋, 見她氣唿唿的模樣, 笑問道:“怎麽了?”


    夏薇眼眶都紅了, 打開食盒拿出碗碟擺在案幾上, 委屈地道:“廚房說要緊著主子用飯, 就隻有這些了。”


    明令儀走近一瞧,碗碟裏是油膩膩的湯餅,發黃的青菜煮爛了,飄在湯水裏,陪著黑乎乎小兒拳頭大的鹹菜疙瘩, 令人食欲全無。


    秦嬤嬤收拾好淨房出來看到後,驚奇地叫了起來:“大熱天的早上誰吃得這般油膩?這鹹菜疙瘩府裏最低等的下人都不吃,什麽時候府裏有這個了?”


    夏薇氣憤地道:“可不是,我到府裏這麽多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都是些最苦的人家才會吃這種鹹菜疙瘩, 小時候我家裏窮極了,也不稀罕這個東西,真難為他們還得特意跑出去找來膈應人。”


    這幾天曾退之衣不解帶伺候李老夫人, 施針吃藥吃後,李老夫人總算能睡一會,病情稍微緩解了些,不再如先前那樣時時發瘋。


    明令儀聽說李老夫人沒有再用朱砂,心裏說不出的遺憾,不過她也不急,這藥吃了這麽久,已經入了血脈,要一時半會解除,甚至好起來除非她有神仙出手搭救。


    曾退之忙著伺疾,生怕李老夫人死掉他要丁憂,趙姨娘與許姨娘亦寸步不離其左右,卻還是沒有放過偏院這邊。兩人原本是死對頭,在對付明令儀的時候倒又齊心協力攜手了起來。


    夏薇耷拉著腦袋滿臉愁容:“張廚娘也不敢再幫忙,說是上麵下了死令,誰敢陽奉陰違就革職趕出去。”


    明令儀倒不生氣,笑了笑道:“不要麻煩張廚娘,她討口飯吃也不容易。嬤嬤,拿銀子讓黃婆子去買些清淡的迴來。”


    秦嬤嬤瞧著這些飯菜誰也吃不下,隻得拿了銀子去給黃婆子,府裏後巷出去就是繁華的大街,吃食鋪子應有盡有,沒多時就拿著清粥饅頭等迴了屋。


    “這黃婆子拿了銀子辦事還真是利索。”幾人用完早飯,秦嬤嬤收拾幹淨案幾,感歎道:“人真不可貌相,瞧上去她稀裏糊塗,在府裏也甚是沒出息,可她卻交遊廣闊。


    先前還在說她有個走街串巷幫著人家裏念經祈福的結拜姐妹,嫁給了個木匠。木匠做活賺不了幾個大錢,她那姐妹腦子靈活,幹脆讓木匠做牌匾,靈牌神龕,甚至靈符桃符這些都做,平時都忙不過來,還收了徒弟做幫手,京城裏高門大戶差下人去做的可不少。


    黃婆子還說,我們府裏的管事也有,她前些日子不當值去尋姐妹喝酒,遠遠還瞧見我們府裏趙姨娘院子裏的下人了呢。”


    明令儀愣住,陷入了沉思中。思索之後匆匆起身,喚來了乾一囑咐了之後,又與秦嬤嬤夏薇商議了許久。


    次日早上,夏薇在收拾屋子,秦嬤嬤提著黃婆子買迴來的早飯進屋,才將粥飯點心擺好,趙姨娘與許姨娘帶著隨行下人小廝,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偏院。


    趙姨娘的丫鬟紫藤跑上前徑直掀簾進屋,曲膝胡亂施了禮,幸災樂禍地道:“夫人,姨娘傳你出去問話呢。”


    明令儀也不著急,仍舊四平八穩坐在案幾前,溫和地道:“好,待我用完粥就出去,屋裏熱,粥放不住,沒一會就餿了不能吃。”


    紫藤愣了下,偏院沒有冰,屋外有風還涼快些,屋子裏悶著不太通氣,站著都能流汗。


    她理了理貼在額前濡濕的發絲,惱怒地道:“外麵那麽熱,怎麽能讓姨娘等著,真是好大的膽。姨娘管理府裏中饋裏裏外外忙碌,又要照顧國公爺,忙著在老夫人跟前伺疾,忙的哪件不是天大的事?


    夫人不過是少吃兩口飯而已,少吃些又餓不死。若是識趣,你還是趕緊出來吧,否則到時候有你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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