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各懷心思,相對而視,宋牧之暗道:“這小子救我兩次,我若這一掌擊了下去,豈非成了恩將仇報的小人?何況那人遠在天山,這句話決計不會是他所教,倒是我太過多疑。”慢慢收迴了掌勢,和聲道:“謝兄弟,做哥哥的有一言相勸,你年紀尚輕,又非朝廷爪牙,何必要去學人做那守戶之犬?不如就此入了我白蓮教,我必定傳你一身足以驚動江湖的技藝,將來傲睨群雄,揚名天下,那時再闖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來,叫後世之人皆知這世上曾有一個謝慎,豈不大快妙哉?”他自度少年人性熱易浮,若是以名利為誘,未始不能說動。

    謝慎苦笑道:“宋大哥,我知你們所謀之事甚大。我雖武功低微,才略鄙陋,卻還有一點是非之心,揚名天下雖好,但要我加入貴教,隨你們造反,這事我實不能做。”宋牧之臉上青氣一閃,倏又泯去,背轉過身子,道:“你可聽說過‘彌勒下生,明王出世’這兩句話麽?”謝慎點頭道:“當初蒙古韃子占我中原,後來韓山童、劉福通這兩位大英雄身率紅巾軍起事舉義,當時似乎就是以這句話來號召天下百姓推翻暴元,恢複我漢家江山。”此時隔著元末之世不過數十餘年,韓山童和劉福通當年揭竿反元,天下漢人無不稱頌,謝慎自小便常聽人提起。

    宋牧之仰天長笑,道:“不錯,韓劉二公確是蓋世無雙的大英雄,大豪傑,但你隻知他二人所為之事,卻不知他們都還乃是當年我白蓮教中的重要人物,韓山童便是當日我教的副教主,劉福通則在教中位任五大護教使者之首的白蓮使者。我教所信奉的是彌勒佛祖、明王讖言,教義所倡的是普濟蒼生,救世於難,現在你盡已知曉,還道我教為非,朝廷為是麽?”

    謝慎道:“貴教當日的所作所為,確可當得上救世於難這四個字,好生教人欽佩。然而現下你們造反謀叛,休說此事未必便成,就算真的成了天下,那也是靠著白骨如山,血流成河所換來的,這卻又是什麽普濟蒼生之舉?如六朝侯景這般,便叫坐了江山,也讓天下黎民賣兒鬻女,哀鴻遍野,這江山又如何能夠坐得穩當?死後也總免不了要遺臭萬年。”

    宋牧之一怔,未料謝慎竟然還熟知前朝史實,隨即哼了一聲,道:“自古成王敗寇,他大明朝的這座江山,恐怕也來得不怎麽幹淨罷,你既知曉典故,那小明王韓林兒當初是怎麽死的,總也該知道吧?”韓林兒便是韓山童之子,當年韓山童死後,劉福通奉他為帝,立國建製,號稱“小明王”,他率領教眾縱橫於江淮之間,與元朝周旋了十有數年,朱元璋初時亦為其部下。其後張士誠發兵圍攻韓林兒,朱元璋派軍將他救出,從此挾為傀儡,不久又將其暗害於前去南京的途中,此事時人皆知,隻是朱元璋後來做了皇帝,便誰也不敢再加提起。

    謝慎正色道:“爭王奪位,古今如一,他們自管封王拜相,享那富貴榮華,受苦的終究是布衣百姓。”這句話也是傅雲山當日所言,謝慎本已記不大清,但不知怎的,師父平日的種種教誨,此時都一一浮現於心,許多原先難以體會的道理,此刻雖也尚未全懂,但自然而然便想到了。

    宋牧之雙目朝天,冷笑道:“當真迂儒之言,古來成大事者,如漢高祖、唐太宗等,又有哪個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謝慎道:“那是吊民伐罪,有道以討無道,自然使得。”宋牧之嘿的一聲笑,道:“在你看來,自然是我教無道,在我看來,卻是他朝廷無道。”

    謝慎低頭不語,默然半晌,才道:“宋大哥,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的大計,我是決計不能參與,你武功既複,我再留著也不過多增累贅,咱們……咱們就此別過罷。”宋牧之知道須留不住,歎了口氣道:“謝兄弟,姓宋的向來恩怨分明,你兩番救我性命,我說什麽也要設法報答於你。今日傳了你幾手功夫,算是還了半次恩情,這餘下的人情嘛,隻好日後再圖迴報了,然若你將來迴心轉意,也可上昆山澱山湖白蓮教總壇來找我,但叫你有事開口,我決計為你辦成。”

    謝慎心想自己同他終究殊途二道,當下不願多待,道了聲:“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宋大哥多保重了。”便推門而出,卻聽身後又是一聲歎息,似乎還在說:“可惜,可惜。”

    謝慎出得客店,牽過了黃馬,便騎之向東而去,沿途隻覺清風徐徐拂麵,吹得人心神俱爽。這時他一人一騎,再無掛懷,但心頭卻是空空蕩蕩,悵然若失。本來他結識了宋牧之這等奇磊男子,又得與他攜伴同行,真可謂是人生一大快事,誰知兩人一言不和,偏偏又都不肯退讓,終於不得不就此分手,心中想及,不禁略感憾然。

    謝慎牽繩攬轡,任由黃馬在茫茫曠野上信步所之,心中自語道:“宋大哥也是往東邊而去,若是在半道上遇見,豈不尷尬的很?”依他的心思,最好再別遇見宋牧之,免得徒添煩惱。正想之間,那黃馬突然“籲——”地一聲嘶鳴,伸長了脖子,馬首卻連連向南擺動。謝慎一怔之下,伸手輕輕揉撫馬背,笑道:“馬兄,你是讓我往南邊去麽?哈哈,想不到我謝慎茫然之際,居然要靠一匹牲畜來指點於我,說來這馬兄和我相識,也算是場意外之緣,若非……”說到這裏,忽地想起宋牧之來,若是沒有他,自己如何能象現在這般騎馬而行,可是跟著便又想到,這匹黃馬乃是別人之物,心緒登時又如一團亂麻:“我殺人已是不對,現下還取了人家座騎,自己卻用之泰然,那可不是強盜行徑麽。雖說它主人已死,我順手牽來,可就算那兩人活著,想來也決無將這馬給我之理。謝慎啊謝慎,你這十幾的年書都讀到哪裏去了,真是越活越不長進。”他愈想愈是慚愧,伏下身子,對那黃馬說道:“馬兄,你家主人已死,也不知是為我所殺還是為宋大哥所殺,總之我將你放生迴去,也算是聊表些歉疚之意。”說完便跳下馬來,解開了韁繩,轉過頭臉而去。一人一馬相處數日,漸漸生出情感,真當離別之時,謝慎畢竟有些不舍,但一想到這馬是宋牧之和自己殺官所奪,便又決意要放它而去,是以轉頭不忍相看。

    那黃馬哀鳴一聲,竟是不願離去,前蹄一舉一落,尾巴盤旋恆轉,伸出舌頭,不住舔著謝慎麵頰。謝慎隻覺一股熱氣撲麵,轉頭看時,見那黃馬的眼神之中,流露的盡是留戀之情,似是在說:“別扔下我,別扔下我。”

    謝慎自來便沒體嚐過這等被人所依的滋味,此時顯見這黃馬十分依戀自己,胸口驀地一酸,心想:“這世上除了馬兄,旁人還有誰會對我不離不棄。師父對我雖好,可……可是終究走了。”想及此處,哪還管什麽世俗道義,但覺天地之間,自己隻此一位知己,說什麽也不忍再放它走了。不自禁地伏在馬背上,眼淚怔怔落下,輕聲道:“馬兄,你既不願走,我便再不會扔下你啦,你我都是苦命的人,從今而後,咱們同進同退,我隻把你視作良朋好友,你說可好?”心神激蕩之下,竟將這黃馬視作了生平知己一般,傾心訴說。又想:“宋大哥教我的那些擒拿招式,我自是不會去用,但馬兄卻是自己留下,與我無幹。”這麽一想,心中稍覺安心。

    那黃馬居然也頗通靈性,知道主人留了自己在他身邊,又是長嘶一聲,亂蹦亂竄起來,竄蹦得一會兒,忽然矮身伏下,示意讓他上馬。但謝慎既已將這黃馬視為良友,便不願在平時裏騎它而行,於是牽著它折向南方,盡揀密林荒山而去。

    一人一騎,悠悠南行,曉行夜宿,倒也無拘無束。這一日來到豫南一處荒山,放眼望去,前邊的道路甚是狹窄。謝慎正要進山,忽見道旁林子中橫倒著兩匹白馬,不由好奇,走近看時,卻見兩匹白馬的口中滿是白沫,看模樣已是斃命多時。他尚自驚訝,空中突然飄飄灑灑落下了幾滴雨珠,抬頭一看,見天邊團團烏雲正自湧來,暗忖:“春雨綿密,一會兒下將起來,一時半刻須停不下來,得趕緊找個地方避雨才是。”一瞥之間,瞧見東北角上似有一座山廟,便拍了拍馬背,笑道:“馬兄,借你一程腳力,咱們先去躲雨。”言罷縱馬提韁,向著東北疾馳而去。

    剛到得山廟門口,雨勢已淅淅瀝瀝地逐漸轉大,謝慎卻也看清,這山廟竟是一座廢敗不堪的土地神廟,想來因年久失修之故,殘垣斷壁,破陋之極,好在屋頂尚且嚴實,不曾滲漏滴水,避雨將將為夠。

    謝慎將黃馬係在門外一棵垂楊上,快步朝廟內走去,甫進廟門,腦中嗡的一陣轟鳴,不自禁“啊”的一聲喊了出來,原來廟裏已有人先他而入,當先一個紅衣少女,溫雅端莊,秀美淑致,赫然便是東海派的嵐心姑娘。

    兩人目光相觸,都未開口說話,卻聽旁邊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咦,謝家阿哥,儂哪能也到這裏來了?”謝慎循聲看去,說話的那人正是瑚心,她突見謝慎到此,臉上頗露驚喜之色,但隻刹那工夫,便又轉為憂傷神情。她本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此時卻似數日之間長大了許多,成了個飽經風霜的大姑娘一般。

    謝慎一愕,嵐心輕聲道:“謝大哥,你怎會……”語帶泣聲,一時哽咽,竟是難以續言,當下別過臉去,低頭微微啜涕。謝慎見她眼圈紅暈,眼角旁邊還帶著晶瑩淚珠,顯是剛剛痛哭過一場,這時秀美的容顏中帶上了三分淒楚之意,更讓人一見之下,便不由得頓生憐惜。謝慎看得呆了,癡楞了片刻,這才順著嵐心的目光瞧去,隻見二女身後的牆上,竟還斜倚著一個黑衣老者,這老者五六十歲年紀,相貌清臒,可臉色卻實在青得嚇人,便似被人用青色染料塗畫上去的一般,嘴角胡須上沾著絲絲血漬,兩眼緊閉,氣若遊絲,已然奄奄一息。

    謝慎腦海中閃過一事,出言詢問:“這位老先生可是姓常麽?”嵐心點了點頭,瑚心奇道:“謝家阿哥,原來儂認得我師父的。”謝慎搖頭道:“我不認識,常老先生怎麽會受了如此重傷?”這黑衣老者正是東海派掌門常無言,那日在華山朝陽峰上,李清玄見謝慎身懷內功,曾問及他是否是東海派常無言的弟子,是以此時一猜即中。李清玄人品雖劣,武功卻著實了得,謝慎自是領教過的,但不想連他都大為忌憚之人,竟然便是眼前這個重傷垂死的老人。

    瑚心小嘴一扁,眼淚撲漱撲漱地落下,一時答不上話來,嵐心牙齒緊緊咬著嘴唇,低聲泣道:“那日華山派柳掌門的出關大典完後,我和師父師妹便辭別下山,誰知路過孟津地界時,忽然有一個黑衣人向我們出手襲擊,那人武功高得出奇,師父奮力上前和他交手。他們打得太快,我和師妹在一旁看得著急,卻插不進手相助師父,終於……終於師父鬥那人不過,胸口要害先是挨了那人一記重手,跟著手腕脈門又被那人點中,不過那人一個大意,背上也被師父打了一掌,受傷不輕,便即逃走了。但師父他傷得更重,當場便身子軟倒,吐了一大口血,我和師妹嚇壞了,帶著師父一路挑揀小路急行,可到得這裏時,兩匹坐騎都已累得斃命,師父……師父他……他身子也越來越涼,真不知……”說到這裏,悲傷不禁,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謝慎“噢”了一聲,心想:“原來路旁那兩匹倒斃的白馬便是她們的。”他既不懂醫道,又見二女哭的厲害,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才好,一時呆。過得半晌,謝慎問道:“常老先生的傷可能治得了麽?”他明知這是多此一問,若是有辦法醫治,在路上便早就治了,又何必要等到這裏才行醫治,但當此情形,他實不知還能問些什麽。

    嵐心拿出手絹,輕輕擦幹眼淚,又道:“師父說,他是手少陽心經被那黑衣人用陰勁所傷,本來也無大礙,可是那人的功夫十分怪異,師父他一運內力療傷,渾身的氣門便似被人用針刺破了一般,始終無法凝聚到一絲真氣,也就無法自行療傷。除非是有一位精通內功的高手,用內力封住師父腹下的‘氣門穴’,師父才可凝神運氣,把閉塞的經脈打通。可……可是我和師妹都不曾修習過內功,隻好眼睜睜看著師父受此煎熬。我們本想把師父送去華山派找柳掌門醫治,但師父說,那人定會守在西去之路,所以我們便隻好向南而行,盼著早一刻能趕迴江南,再找人醫治,可眼見師父的傷勢越來越重,怕是……怕是要支持不住了,現在卻又上哪去找個精通內功的人來相助師父呢?”說完眼神淒絕,泫然又欲落淚。

    謝慎聽到“精通內功”四個字時,心頭不禁略一震蕩,暗道:“不知師父教我的那些內功管不管用,但這些什麽心經,什麽氣穴的,怎地師父從未和我說起過。”大凡世間習練內功之人,多半都是修煉自身的奇經八脈,以求激發人身潛力,是以練功之前,必先學得經脈穴位之理,所謂“搬運大小周天”,其實便是以貫通奇經八脈為要旨。而傅雲山所傳的內功心法卻來源自道家煉氣之術,說的盡是些“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的修煉法門,講求的是心中存想,然後引導髒腑之氣,徐徐積蓄內力,這門心法與經脈穴位並無相涉,因此傅雲山也就沒將奇經八脈之學教授給他。

    嵐心見他默默發呆,歎了口氣,輕輕言道:“我倒忘了謝大哥你不懂武功,卻和你說這些作什麽。”說著低下頭去,淚珠在眼眶裏滾來滾去。謝慎見此情景,心中怦然大動,正欲張口說出“我便懂內功的”,但轉念一想,自己所學時日既短,內力修為怕也不怎麽高明,而師父臨別時又叮囑過萬勿泄露師承,終於又把這句話縮了迴去,當下隻點了點頭。

    瑚心撲到嵐心懷中,越哭越是傷心。嵐心拍了拍師妹背脊,想到自己再怎麽痛哭難過,事情恐也已無法挽迴,於是鎮定心神,柔聲道:“師妹,等外頭雨小些,我們先送師父去到附近城鎮,尋個大夫給他老人家瞧瞧罷。”瑚心睜著一雙哭得紅通通的眼睛,問道:“師姐,師父他能治得好麽?”嵐心強自噙住眼中淚水,點頭道:“恩,師父吉人天相,老天爺自會庇佑他的。”二女年紀原是相差不大,但嵐心細致穩重,隱然似是大姐姐一般,瑚心與之相較,則顯得格外稚嫩天真,當此情形之下,其中的差別更是分明。

    謝慎望著二女淒傷模樣,尋思道:“見死不救,枉稱為人,不管成不成,我總須盡一把力才是,師父平日也正是如此所教。”他拿定了主意,正要上前向二人示明,忽聽得廟外又有人語響起,一個極尖極細的聲音說道:“咦,這不是劉老二的馬麽?”另一人道:“果真是劉老二的‘金雷駒’,他們哥仨兒不是被王爺派到西北,去請他們師伯了嘛,怎的他的坐騎會在這兒鬼地方?”那個尖聲尖氣的聲音又道:“誰知道他媽的玩什麽花樣,走,先進去瞧他一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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