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先前的熱情和力量都付之一炬,她僅是個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活人。

    他是帶著一肚子怨恨走的,恨媽,恨葉黃,恨二祥,小海,恨二姨,三姨,姥姥,甚至是學校,老師,恨媽的軟弱無能,優柔寡斷,恨葉黃的吝嗇,二祥的失信,幾個姨媽的人情淡薄,恨小海個欺兄騙弟,恨老師們麻木不仁,恨同學冷眼旁觀。這種怨恨隨時間流逝淡去了,其他所有人的恨都歸咎在媽身上了,如果美俠略微聰明一點兒也會先把兒子的這份學費準備出來,不至於讓他一個書生漂泊他鄉去吃苦賣力,而且這恨與日俱增,他不肯迴家,不見親戚,不跟人交談家事。人問起他家人時,他會隨口說,“唐山大地震時砸死了”,說完他才覺得不夠解恨,還要補上兩口吐沫兒,事實上他是一九八三年生的,而唐山大地震是七六年的事兒了。

    一介書生,學曆沒有,技術不懂,一沒錢,二沒人,舉目無親的在城裏怎麽混?走投無路之時他寧可客死他鄉也不迴來。他憋得就是這口氣兒!

    一年後,他成了金龍街最紅的混混。在金龍街上橫衝直撞,身後跟著一群紋著龍光著膀子,叼著香煙帶著耳墜的兄弟。人送綽號九紅。他麵色嚴峻,目放冷光。臉上橫著兩道疤,脖子上掛著一條金項鏈,腳下穿的皮鞋閃閃發光,走起路來後腳跟著地。三五成群的混混從身邊過總得喊他一聲紅哥,他們都怕他,因為他狠,隻要出手,肯定是骨折,幸運點的還是粉碎性的,他沒有笑容。沒有情感,隻有仇恨。有些時候,六姨媽會從身邊擦肩而過,他麵無表情,也不搭話,像陌生人。他誰也不認,除幾個要好的同學,他隻認錢。也正是這個沾滿銅臭的肮髒的東西,把一個原本善良的學子變成了黑社會頭子。他發過誓,決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和自己一樣兒,為了五千塊錢葬送了前程。為此,他拚命地打,打得越是狠,越是厲害,在道上的名頭兒越是大。有名了才能有利,他完全為了錢,他從遷安打到青龍、遵化、秦皇島、唐山,名噪一時。

    就這時,他想起了葉黃和二祥。他們倆都已被歲月蹉跎得跎了背,人也像是落了秧子的茄子,可他不管,每個月必然從上下班路上截著打他倆一次,像女人的月經一樣準時。倆人報了一年的警也抓不著他,反而越報越是打得厲害。

    有一迴兒,她在城裏看見一後爹打死兒子,他就捺不住了,把那人暴打一頓後,綁在電杆子上示眾,而且是廣場上的電線杆兒,跟文華打,跟大明拚,跟二壞玩命,和王新較勁兒。他砍傷了一個又一個,眼睛都不眨。

    他變了,徹頭徹尾地變了,變得冷酷無情,六親不認,心狠手辣,麻木不仁,他的靈魂扭曲了。原來美俠苦口婆心地教的那些忠厚老實謙恭禮讓等等狗屁為人道理早就被他就著啤酒喝了然後再尿尿的時候還給大地了。

    他的名頭兒越來越大,他也知道自己就像是當時的拿破侖、希特勒一樣在玩火,隨時有自焚的可能,為了錢,他選擇了鋌而走險。

    最後他在一起鬥毆事件中意外地被警察抓了。被沒收了所有的錢款,並判刑一年,在此之前,他大吼一聲金龍街顫三顫,沒有敢理他的,現在他進來了,手把著欄杆使勁兒地搖晃著、怒吼著,仍然沒人理他,晴天五日的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臭汗、腳酸、屎尿參與和甘草發酵發黴的味道。房間裏落滿厚厚的灰塵,一把下去,會清晰地留自己印記,幹草也發了潮,躺下去像是粘了膠,黏糊糊的讓人難受,床板也陳年失修,隨時有塌了的危險,咯吱吱直響,牆上歪歪斜斜潦潦草草地寫著些許前人留下的字,對著有一扇小窗,窗外用厚厚的鐵絲網罩著,外麵是綠油油的麥田一片,遠處有一條小路,有稀稀拉往來的路人,房裏沒有陽光,也沒有電燈,他能從窗口探出頭來看看照在麥田的陽光,那麽的遙遠,隻有一片兒。飯也讓人難以下咽,中午十大米飯粉條燉肉,早晚都是粥和鹹菜,青菜葉,哪怕是白菜葉,哪怕隻有一片兒,也是莫大的奢望了。米粥發餿也得強忍著吃下去,否則將付出兩頓飯的代價,他憤怒、焦躁,發誓出獄後絕不放過那夥抓他的警察,而且他不必等得太久,一年的時間,他掐著手指頭數著。盯著窗外的麥田,下一個風飄麥浪,暗香浮動之時就是他出去的日子,沒有市井的喧囂,沒有嘈雜的人語,他每天麵對隻有那一堵厚禿的牆,連三餐也是不聲響地從那小口進來出去,看不見一張臉,甚至一雙手。聽不見一句話,哪怕隻一個字,隻有腳步的聲音,剩下的就是他自言自語的迴聲了,漸漸地他安靜了下來,不再言語,隻是默默地迴憶著一些好的往事,記起小的時候,在東北快樂的童年,偷西瓜時竟摸了條蛇上來,偷蘋果時竟被狗咬了,從樹上頭朝下栽下來竟掉在糞堆上,弄得一臉臭騷,一嘴大糞,在偷鵝蛋的時候還被大鵝釺過••••••這時他留戀,歡愉,待到兆範恢複記憶後,他每天起早拾一筐狗糞,否則不能吃早飯,那是拿糞換飯吃的日子。他還得天天挨著鞭子,被打得渾身是傷,而這些毒打都是無端的,這對他後來進了組織不是沒影響的。媽媽的再嫁是他難以理解的,正如美俠當年對他說“你不懂”一樣兒。在他看來,美俠離了婚再嫁所談的幸福自由隻不過是原來苦難變幻的一種形式罷了,白骨精能變村姑就能變老頭兒。任何一種自由都是另一種安排的開始,她也隻不過從一個火坑跳進了另一個火坑。葉黃個王八蛋還真不比兆範強,作為世界上第五吝嗇鬼,他從來不吝惜自己的廢話和苛刻,他吝嗇的功力已超過他的四位師長,讓後人望塵莫及。也正是他讓馴兒變得為人刻薄。最不能讓他理解的是她又有了外遇,至於走到這個地界嗎,先為了一個學生?葉黃、二祥這兩個在他看來非人的人,如今已不能讓他憤怒了,留給他的隻是打了他們倆出了氣兒後的愉悅。而對於美俠,他沒有任何行動。

    麥子熟了收割的時候,熟麥粒子香味兒從窗口飄了進來的時節,他忘記了不堪迴首的往事,隻有一些好迴憶留在心中,當麥子地裏又長起蘿卜白菜的時候,他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能等到花甲之年再婉歎似水流年。正如窗外的這一塊地,春天大旱麥子若種不上,抱怨天也沒用,隻有等下茬的時候收些蘿卜白菜。冬天裏,大雪紛飛。楊樹退盡葉子,默默地靜待春天的到來,他就像那棵大樹,隱忍。他也會憶起摯友玉文,他們的友誼就像是雪,潔白透明。他們曾一起吟詩作賦,對酒當歌,把酒臨風,一塊寒窗之下為一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爭得麵紅耳赤。他們一起長途跋涉,騎單車到承德旅遊。一塊出謀劃策裝神弄鬼嚇唬老師,也是同時對雪兒一見鍾情,可雪兒喜歡的是他(馴兒),那個純潔麗的姑娘,要不是因為媽的那句話,也許他早把她擁入懷中了。她的笑容,迷人的眼神,他還想象得出來。

    房簷上的滴水漸漸大了,雪化了,看來春天要到了。南雁北歸,東風拂麵,大地複蘇,他從窗口飄來的氣息裏知道春天到了,鳥兒開始鳴叫起來,嘰嘰喳喳地還唱著歌,他還是第一次這麽仔細地聽大自然的聲音。地麵漸綠了,鶯飛在低空嬉戲著。

    有陽光的日子真好,他跑在了草地上和孩子們一樣放著風箏。越飛越高,最後竟斷了線飛上了天,和小時候一樣馬虎。

    還是那低矮的房子、黃土、石頭、紅磚裸露著,大門兒口的對聯還是十年前他初來時的。紙都退了色,字跡也模糊了。一個頭發半白的老太太抱著個盆子從門口出來,她從大門兒口出來,也要大喘幾口氣兒,緩緩地貓下腰去,開始摘其豆角來,嘴裏念念叨叨地,把根扔在了盆裏,把豆角扔在了地上,等她發現,又用粗拉拉的手一點兒一點兒把豆角撿迴來,摘完,葉黃從路上拎了一條撿來的死了快有一個世紀的兔子,罵道:“還他媽摘,不告訴你吃土豆嗎!”“今兒小海生日,他最好吃豆角!”“好吃你滾迴東北去,反正你還有九十八嫁沒嫁呢!”美俠不吭聲,低頭進了門兒,鞋後跟一張一合地,二祥也拎著半桶白酒來湊熱鬧,還沒進院就喊,“相好的,啥飯呢!”,從馴兒走後,二祥和葉黃兩個仇家還好了起來,原因是,葉黃陽痿,家裏活多,忙不過來。而二祥則身強體壯,力大如牛,遊手好閑,隻缺個女人。於是美俠成了兩人交易的犧牲品了。這樣的三個人居然也活得其樂融融,而且還有了新目標——蓋瓦房。太遺憾了,葉黃早有了這想法,但他囊中羞澀拿不出錢來,早在馴兒上初中的時候他就說,假如他不上學了,上鐵礦,一個月五百元錢。爺仨兒一月就一千五,當然他把二祥看成了自己人。可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至今他看人家該瓦房的時候還望洋興歎,咱啥時候能蓋上房呢!美俠可沒了那些想法,他隻希望自己的哮喘病別犯,能多活上幾年。她不好上街,她剛從門兒進去就有兩個舌頭長的人指著大門兒說,聽說他們要蓋房,蓋個屁,男的是個傻子,女的是個騷貨、婊子,兒子還是個敗家子,聽說在遷安不是搶劫、殺人放火還是強奸來著,判了十年!原來裝得跟人一樣,像在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這其中的一個版本,另外一個版本更難聽,她那騷貨,倆男人滿足不了她,要不蓋房,好能多養倆漢子!馴兒看到這些,聽到這些,沒下車,走了。

    逃避,也是重新開始。

    他選擇遠方的一個陌生城市——上海。

    下火車時,他手裏隻剩下兩張打皺的十元錢,衣服髒著,鞋露了。睡過地鐵撿過垃圾,作過小販。混過上海最低等的外來人口聚集的棚戶區,打過雜,賣過水果和蔬菜。送過快餐,送過快件。賣過印刷機械,辦過假證冒充大學生作高中生家教,也腆著臉作過人體模特。

    最後開了物流公司。自作法人。

    到上海的第二年,他得知了驚人的消息。雪兒也在(上海)華理上大學。他把手提箱子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找到了那半枚銅錢。他開始在偌大的校園裏尋覓起來。看著一堆堆學生情侶,他想,也許,她已經有人了!

    他的到來確定把雪兒嚇一跳。她還是那樣安靜。頸上掛的已不是從前那枚銅錢兒,而金光閃閃的項鏈兒。無名指上戴了一銀戒指,還是一身素淨的衣服,沒有脂香。對視無語,他不知道自己腦子裏想的是什麽,雪兒的眼裏的表情是什麽。雪兒仍然年輕,他卻自覺蒼老了十年,已經無法找迴從前。雪兒麵色凝重地接過那束玫瑰花,不聞,也不笑。她靜靜地走著,迴憶著那懵懂的歲月,一聲長歎,說,可惜,這束玫瑰花,雖然美麗,香氣怡人,卻來得太遲了。她走了。

    馴兒木了。

    不能就這樣放棄。雪兒再見麵時,隻是應酬了了,對此事閉口不提,一有借口便開溜。最後她說,她已經有人了。而且那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即風度又深沉,是個絕代好男人。

    他不肯就此罷手,每天站在收發室門口看著雪兒收信和玫瑰是的表情,希望哪一天,他能看見她抱著那九朵玫瑰燦爛地笑。他就這樣等著,一個月下去,他仍然靜靜地躲在角落裏看著,她依然麵無表情,收了玫瑰後匆匆跑去上課。

    靶兄弟玉文從北京委培迴交大,兩人終於在落花時節相遇了。三年時間歲月輪迴。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把酒暢談,玉文準備考研了,馴兒打算把公司擴展開來。談到感情問題,倆人都驚呆了,和八年前一樣,不同的是,玉文已經和雪兒好上了。馴兒從懷中取中那半枚古老的銅錢兒,塞在玉文手裏,“明天,我再也不去了,它(她)是你的!”玉文自然不肯,兩人為此你推我讓,竟扭打在一起。最後,他們苦笑了一聲,拿出了從前的解決方式,石頭、剪刀、布。玉文輸了,兩人有說有笑地喝著酒,馴兒的心,在笑,玉文的心也在笑,一個為朋友的仗義,一個為對女人的歉疚。收發室裏的玫瑰堆滿了,她一直沒出現,玉文也一樣。

    每每迴到家,走進那明亮的客廳,空覺得房子太空了,他一樣兒一樣兒地數著,電視、冰箱、空調、電腦、跑步機、沙袋、桌椅板凳樣樣而齊全,裝飾得也很格外明朗,線條清怡,尤其失失落的時候,一推門,整個房間空空的。打開一扇窗,眼前是林立的高樓,遠處是緊張的公路,中間是來來往往的忙碌的人們,大都市的喧囂讓他頓覺落寞。臥室裏的衣服七零八亂的,陽台上積了厚厚的塵土,盆花也因為他的忙碌疏忽而蔫了。她一個人對這一桌子菜喝酒的時候,生病發燒每人告誡他吃藥的時候,他終於自言自語道,這房子真的需要一個女主人了。

    當玫瑰花地九十九次被送出去後,他終於可以拉著雪兒的手,漫步在草坪上,圓了他五年的夢。她知道是玉文忍痛割愛,把雪兒讓給自己的,因此格外珍惜,這事兒雪兒當時並不知情。

    雪兒搬了過來,馴兒像是圓了幾代人沒圓的夢,處處請客喝酒。他不讓她做家務,洗衣有全自動洗衣機,炒菜他是一絕,在飯店練過。擦地板擦玻璃原本他沾也不沾的活兒現在幹起來像是有了原動力——既努力又持久。他把那半枚銅錢用紅線串了起來,掛在臥室的頭頂上,以資紀念。他的溫柔和善良和他母親極為相似。他發誓不讓她像她母親一樣兒受罪受苦,他要給雪兒幸福。

    三千裏的距離和美滿的生活讓他幾乎把她遺忘在角落裏了。

    直到美俠哮喘得差點兒死了那次。玉文迴家路過步川的時候,恰好聽說了這事兒。他心裏挖心地痛,一種難以名狀的傷感襲上心頭,他幾乎憶不起母親的顏容。隻有個又破又爛得可憐兮兮的形象還在腦海,時而覺得親近,時而又像陌路人。她低頭,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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