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兆範拿了錢就打道迴府了。美俠氣哭了，不為別的，自己和他十七年的夫妻感情還不如二千塊錢重要！葉黃自然氣炸了肺，無奈新婚，不好扯下偽善的麵目。可這口氣兒不能就這麽咽了，好歹那也是二千零八十塊錢呢—那八十是訴訟費。還有兩條好煙---那可是帶把的。至於人情兒錢就不算了。可畢竟還搭了十來個工進去了，要不能多拔多少草！不用說自然要撒到馴兒頭上，老婆娶過門兒了就是自己老婆了，可兒子到啥前兒也是別人的兒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他開始在雞蛋裏挑骨頭，無事生非。馴兒放牛迴來後，先是牛繩子沒係牢，又是牛沒放飽，理由是大腿的坑子沒填滿。馴兒再去解繩時，那牛剛好迴頭拱蒼蠅，它的角把馴兒的頭撞出血來，馴兒捂著頭哭了，他不聞不問，拿梳子給牛梳攏起毛來啦，還說要把他毛梳好也這事兒，怪馴兒人太笨，他說還沒見過被牛頂了的笨孩子。美俠也沒有自己的主見，他說笨了也就笨了。當馴兒的尺被陶學明和宋海華折了以來，他責怪馴兒東西保管不好，人也廢物—還打不過人家，可他也不敢上門找人家大人，也隻不過是背地罵罵而已，“某某算個狗屁呀！”真和某某發生爭執時，他該裝出一副不跟人家一般見識的樣子，不是說人家喝多了讓著人家，就是打不起咱還躲不起嗎？磕掉大牙也得往肚子裏咽，可一到家，他就搖身一變，說起話來理直氣壯，臉不紅，腰不疼，不論啥時候，跟誰都一個德行。
直到小林生病的那迴。小林中學畢業後沒考上重點中學，要上區中上學。葉黃一聽念書這倆字氣就不打一處來，“念書，念書，念書又不能當飯吃。念到最後都得變成呆子。還得花錢供著，供不出去錢白搭了，供出去了一抬腿走了，不管你了！”他的這種看法由來已久，而且經過了歲月的曆練變得雷打不動。美俠知道念書的重要性，因為二姐家的小明就在二中念書，說是已經準備考大學了葉黃可沒時間去聽這些廢話，要供找別人供去，他是供不起。美俠傷心地哭了，馴兒為此衝進去就指著葉黃訓斥起來。葉黃狠狠地打了他一頓，把他這二十年來積攢下來的，對老子的，對社會的，對打過他的人的，全部加在了馴兒頭上，小林的大腦炎後遺症被馴兒渾身的傷勾了起來。她倒在高粱地裏，不住的喊“媽，老弟”。在醫院做了手術，又住了院，共花了九千塊錢，葉黃憋悶的像是被放了血，九千塊，買掛麵兩年都吃不了！反正俠好欺負，於是他整整跟美俠生了一個月的氣兒，俠人老實，家裏無依無靠的，爹媽又上了歲數，何況男人又是個瞎子，家裏又沒有三兄兩弟的，老往娘家跑也是個辦法，直到這迴，葉黃到第四天才上門兒，足見他對美俠的重視程度。他依然板著個老驢臉，不肯認錯兒，隻撿他認為對的地方說，換上前些年，幾個姐妹都在，本家兄弟也小，非把葉黃打成當年李兆範那德行不可，然後扔到溝子裏喂王八，如今不可同日而語了，姐妹們成家了，輕易不上門兒，本家的兄弟也有家有口了，沒有好管這等閑事兒了。隻有老二住的近。人家可懶得管她的閑事兒，一方麵她嫌老四優柔寡斷，軟弱無能，另一方麵，嫁了兩個男人都不行，那就不是男人的問題了，隻能說明這女人不行。她可不能再趟這渾水了，隻說：“你說離，哪有那麽容易的事兒，不記得上迴兒了，多費事，何況離了你上哪兒找去，都四十的人了，找個主兒容易嗎？我上次可是給你費了吃奶的勁兒，再離了我也不管了，何況你迴去後，可以等等看，說不定他也跟李兆範似的一個跟頭摔成失憶症，那你不又可以安生了。”這分明是無稽之談！老三又說：“這樣的婆家啊！不去也罷！”老二說：“不去？不去吃啥喝啥？西北風嗎？沒人刮！要不你養活著這三口人兒！再找就三婚了，整個遷安縣有幾個三婚的？”老三不吭聲了，她也是自顧不暇，哪還顧得了老四！姥爺在一邊兀自地說：“早說這名字找不到好女婿，非得叫！”姥姥嚇到：“你給我眯著，要不聽了你的能嫁那鬼地方去，再說那名字也是你起的！”又跟美俠說，媽不是攆你，馴兒上學一年的學費媽就給你掏不起，吃的倒好說，怎麽也餓不著，可現在要不上個學往後能有個啥出息，剛才你二姐說的話雖不中聽，卻也有點道理，再找的話一時半會兒也難找，要真把馴兒耽誤個一年半載的，再上就晚上，你也四十的人了，再活也就二十年了，一晃悠就過去，可馴兒不一樣兒，他還有一輩子，不能這樣就毀了，一來二去的她耳根子又軟了下來，二姐讓葉黃說了些軟話，俠也就跟他迴步步川。
等著那未卜的將來•；•；•；•；•；•；
葉黃從幾十年的除蟲工作中學會了細致入微，這次生氣也一樣有驚喜的發現。她娘家沒人，更沒人好管這等閑事兒。他二十幾年來的孤獨寂寞痛苦，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對象，而且是免費的。小林上天津務工後，他開始了新的生活方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意，而且絕對不帶重複。
大年初一吃米飯，米裏邊怎麽有沙子，下次淘淨點兒！
初二再吃米飯，米飯怎麽做出鍋巴來了，多費米呀！
初三再吃米飯，他變了臉兒，“咱們不能頓頓吃米呀，誰家吃得起！”
初四烙餅，餅怎麽糊了？還費了不少柴禾。
初五再烙餅，他急了，年都過去了，怎麽還放這麽多油，咱家也不是開油坊的。
初六了，他又說，咱們可不能頓頓吃幹的，得省著點兒啊。
初七，美俠改做了麵條湯。鹹了，他罵到，想喉死老子啊！
初八，他說，咱可不能天天米麵兒的，得來點棒子粥。
初九，玉米粥做出來了，稀了。他罵人，想餓死老子嗎！還費了水了！
初十，棒子粥幹了許多，他又罵道，想噎死老子嗎？
十一，粥做得正好，堿放多了，苦，他又急了，把粥碗扣了，想毒死老子嗎？
十二，他看馴兒閑著左右礙眼，說，“滾到山上拾柴禾去！”馴兒瞪了他一眼，他迴敬了一巴掌。
十三，他嫌馴兒拾的少，讓他去放牛。牛吃了人家的樹枝，人家找上門兒，他把馴兒當成了牛了，過了一頓手癮。
十四，美俠一生氣，不給做飯了，她把美俠打了。
十五，美俠跑到山上哭著要上吊，他不找。
十六，美俠喝了鹵水，送醫院，自殺未遂。他心疼，當然，心疼的是錢。
朝後的十七到三十，美俠住院，他憋悶。
二月初一，美俠出院，被扣上“成天跟醫院掛鉤”的罪名，原話是：“看看誰家老娘們跟你似的，成天和醫院掛鉤。”
一輪新的氣兒又粉墨登場了。
他居然要把小林嫁老賈家的兒子！那可是個吃喝嫖賭，遊手好閑無惡不作的廝，而且得了肺癆。仗著老子頗有些家底兒，要不既非病死，也得餓死。爺爺那輩兒是地主，快解放的時候他看出了形式，隻身逃往台灣，於是他爹自然成了懲治對象，今兒抄家，明兒批鬥，後天遊街示眾，再後天兒又勞動改造的，把老子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頭嚐了個遍兒，最後死了，可他不傻，早在抄家前就把兩箱子珠寶，金條埋了，媳婦也是個有頭腦的人，他死後，瞞得結結實實的，領著小子處處要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直到八十年代散社後才悄悄挖了出來，一夜成了暴發戶，蓋的是三層小洋樓，開的是雙筒大摩托，隻因得了那肺癆，久治不愈，沒人願意把姑娘給他，怕是沒幾年兒就死了，而且他老娘又是個守財奴，隻怕分不得一分財產，可眼下機會來了，他老娘得了風癱了，眼歪嘴斜的，據那小大夫透漏，沒幾天兒的活頭兒了。葉黃可是個有心眼兒的人，他要是個大閨女，恨不得馬上脫了褲子就和賈仨入洞房，可現在有小林了。等他把這事告訴美俠時，已經先和賈仨定了下來，秋後就結婚，後又以美俠的名義寫信給小林讓她從天津迴來，謊稱美俠有病了。
小林辭工到家後氣得嗚嗚的哭，賈仨也要上門跟她見麵兒，她氣得跑到六姨那兒去了。六姨為此上門打了葉黃一頓，可他已經收了人家賈仨的禮金了，進了嘴的肥肉他才不肯吐出來呢，他還巴望著小林早點嫁過去，早點成了寡婦，那樣那三層小洋樓可就歸他所有了！九千塊錢換這麽多，自然劃算，一千畝果園也趕不上賈家這份家產！於是他天天趕著個驢車往縣城老六家跑，任憑果園裏的草瘋長，也去給小林做思想工作，小林還在為沒能念書的事兒恨之入骨，此番一來更是讓她痛不欲生。任憑老六又打又罵，他全不放在心上，不依不饒的，陳家人拿這種死皮賴臉的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最好的辦法是個小林盡快找個人家嫁了，讓他死了這條心，小林不願意，畢竟她在天津已經有了對象，她舍不得，美俠也學著姥姥的做法，“這事由不得你！”
這小子比泥鰍還黑，個子不高，說起話來一口唐山味兒，沒念過幾天的書。在沈陽給人家鏟了四年的地，身體倒是練得的結實，大子兒也沒攢下幾個。長相倒也端正，人看上去挺老實。她點了頭，無論如何也比嫁給那肺癆給葉黃當棋子擺布的好。她哭了，上次為上學，這次為嫁人，女人一生的兩件大事，全部因為這個破碎的家，因為那個軟弱無能的媽。為此，她深深恨過美俠，上次她失學，她從天堂跌下了懸崖，而這次又從懸崖被人推下了地獄。當年她大腦炎，若不是美俠的堅持或許她真的進了地獄了。她的命是媽給的，為她認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若有一點兒辦法兒，媽也不會讓她走這條路。這條漫漫無邊的夜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個頭兒。
那個黑小子老八果真是沒能拿出那麽多錢來，小林隻得認了。那麽多的委屈都忍了，也不在乎這點兒得失了，她閉著眼，跳下了火坑。
結婚那天，老八用麵包車接她去的，外麵放著鞭炮，她兀自蓋著紅蓋頭流著淚，美俠的心裏滴的卻是血•；•；•；•；•；•；
賈仨兒一聽說這事肺都氣炸了，天兒天兒揪著葉黃的脖領子要人。葉黃還了定金後，三天兩頭兒還得吃賈仨的拳頭，他才明白，賈仨的酒，不是那麽好喝的！
他受了賈仨兒的氣，自然要向美俠撒。
美俠就像一群擠在一起的羊葉黃這隻狼越是猖狂她就越是縮頭兒。她沒臉再往娘家跑，隻好忍辱偷生，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得過且過。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馴兒了。
馴兒今年十七歲。念到初三了，成績相當好，有望考進市一中，他現在個子老高，麵目端正，為人嚴肅，仇恨卻也很深。從上到初二他不放牛了開始，葉黃就在每天淩晨二三點鍾醒來，扒著兩隻眼兒在耳朵變嘀咕，反對馴兒上學，美俠每每以淚洗麵。可這事馴兒全然不知。
雖然衣衫樸素，夥食一般，但他很快樂。商中的院外就是一蘋果園，一到秋天，枝頭掛滿了光鮮色澤的紅富士蘋果，他就跟同伴背著大兜子跳出牆去，故伎重演，玩他們在東北玩的那套調虎離山。他背著滿滿一包蘋果迴來後，像政府發救濟糧一樣兒，人人有份兒。有一個叫雪兒的姑娘，總是咬一口再把蘋果送迴來，然後默默的瞅著他，盯得他臉紅就跑了，他迴家把這事跟媽說了，美俠讓他以後別瞅她，也不許再給她蘋果吃。打那以後，別人吃蘋果的時候，雪兒隻有瞅著的份兒，她開始恨他，他壓根不知道。
冬天來了。萬木落葉空，北風飄雪花。馴兒一大早六點鍾從家吃了飯後老早從家出門兒，他到校時騎得一身是汗，他使勁兒地跺著腳，不讓雪沾在鞋上，碰見雪兒的時候，他故意撇開頭，他得聽媽的話，因為媽說過她的沒錯兒。雪兒跟了上去，兩人都不說話，隻是靜靜的走著，腳下的雪“咯吱吱”地響，身後多了兩條腳印。最後雪兒問“你這鞋真好看，能不能也讓你媽給我做一雙？”馴兒瞥了她一眼說，“你們穿皮鞋的怎麽也稀罕這破鞋，要我明兒給你拿一雙？”說完走開了。雪兒看著他這態度沉默了，木木的看著她走遠，一地的白雪晃得她睜不開眼睛•；•；•；•；•；•；
馴兒真是個單純的男孩兒！
桃花節的時候，她給馴兒送了桃花。馴兒看了看遍山的盛開的桃花說，這隻太普通了，山外上好看的多得是！隨手丟在風裏了。等到馴兒明白這桃花的含義時，已經是兩年後的事了。他和生平摯友玉文在談話時無意得知，雪兒深愛著他，直到現在。而且讓他帶話，要和馴兒見麵兒。在中考後，玉文和雪兒進了一中，可馴兒隻進了二中，彼此見麵的機會不多。他也偶爾會迴憶起在中學時一些和雪兒在一塊的場景。時常會想起她的好，她的笑，她的，她的聰明和善良。但他不允許自己那樣想，他知道自己的處境。
這次上學的機會來之不易。葉黃已經不肯再出一分錢供他上學，為了這事兒，美俠和葉黃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又喝農藥又上吊的。前些年，小林在天津棉三幹活掙錢，每個月可以給馴兒寄些生活費。如今她到了年齡，由三姨媽做媒嫁到鳳凰山莊去了。那男的是個老實人兒，長得像條黑泥鰍，倒也勤快，肯幹，隻是有年家裏頭分家的時候攤了一萬元的饑荒，為此也很拮據，眼下小林又想要孩子了，自然拿不出閑錢來給馴兒用。
走到這一步，美俠已經不擇手段了。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大兒子，不能再耽誤了馴兒，那樣她一生都會自責。她選擇了外遇。在農村，封建的農村，像步川這樣一個封建的農村，這是多麽危險的一招棋。弄不好會弄得滿城風雨，讓人評頭論足，指著脊梁骨罵她：淫婦、三八。那時候就不好收場了。為了兒子，即使撞個頭破血流死了也值了。那男人叫二祥，是本村的一個光棍，就是葉黃二十年前女朋友的親哥哥，四十出頭，一生未娶，總在外邊幹點兒雜七雜八的事兒。兩人擔心被人查出，就都以外出務工為名在南關租了房子並姘居。二祥對她百依百順，她再次嚐到了做女人的幸福，至於家庭、道德，什麽倫理啊，什麽重要的次要的，統統不要了。可沒過多久，他們就被人舉報了，他們在偵警隊的監獄裏餓了兩天，承認了通奸的事實。警察說要罰五千，否則提起公訴。美俠跪在地上，哭訴著自己悲慘的半生，並把實情一一講給那隊長，那隊長像看了一出《竇娥冤》，看完被感動得淚流涕零。他們才幸運的被放了出來，免了罰款。
怒是馴兒得知此事兒的第一反應。他拒絕拿二祥手裏的錢。他老早就明白“拿人家手短”的道理。
為了這些，他不能和雪兒好，怕自己分心。但他還是和雪兒見了一麵。剛剛下過了雪，黃台山也裝扮得潔白無瑕，雪兒正背著山頂，望著灤河，唿吸平靜，人也像從前一樣安靜，一身白色的羽絨服和皚皚的白雪格外相稱。她的眼睛明亮照人，他又自然的低下頭去，兩個人就那麽站著，彼此感受對方的唿吸。最後馴兒把他的銅錢掰成兩半，“如果我們有緣到了同一城市的話，就•；•；•；•；•；•；”就到這，然後他們在二中的操場上來來迴迴的走。臨了，馴兒被政教處主任抓了，並在大會上做了通報批評。為此馴兒明白了紅顏禍水的道理，發誓絕不再見雪兒一麵，否則這輩子沒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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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兩茫茫啊！小海從東北來了，帶著未婚妻。他長得消瘦，不足五尺的小個兒，頭發焦黃，臉上到處是疤，手上盡是老繭。美俠抱起他嚎啕大哭，撫著他的臉說“媽對不起你啊”，美俠，馴兒，小海和未婚妻漫步在空曠的原野上，夕陽照著，微風拂麵，照得人暖和，吹得人愜意，寫在每一張笑容燦爛的臉上•；•；•；•；•；•；
小海中專畢業後去了山西，說是做軟件方麵的工作，幹得不錯，迴來找小林一起做，於是小林說也沒和老八說一聲，留個信兒說上天津棉三了，連美俠也幫著她說了謊。沒過半個月老八從山西把小林接了迴來，說那活難幹，說這話時臉色異常難看。二祥也不止一次說了，馴兒上學的學費不用發愁，天踏下來也有他頂著呢，他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吐沫星橫飛。馴兒懶得聽他的鬼話，一個字他也不信，他勸美俠離開二祥，也別迴步川，在遷安擺個小攤子，無論幹啥都能掙錢養家。美俠自然不肯，在她的觀念裏一個女人生活裏怎麽可以沒有男人，她什麽也不敢，也不會，擺一個煎餅攤在她眼裏比登天還難，她怕，怕賠了，怕做壞，怕瞧人冷眼，怕被城管追趕。何況她需要男人，如饑似渴的需要，而葉黃已經陽痿兩年了。馴兒的話像陣風，左耳聽，右耳冒了，二祥的話卻讓她深信不疑。一個女人的心給了一個男人，除這個男人其他人的話都是假的。
一個人在沙漠裏走了一天沒喝到一滴水了，他知道左邊十裏處有個水源。但城堡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迷惑了。那麽光彩照人的美麗城堡裏麵，不但應該有水，還應該有西瓜、香梨、葡萄、女人和財寶，於是他放棄了水源，朝城堡去了，他走啊走，越是走感覺城堡越是遙遠，最後消失了，他也被渴死在沙漠裏。他被自己眼睛騙了！被表象騙了，美俠也犯了個相同的錯誤。
馴兒接到本科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二祥突然消失了。家裏沒有，親戚那裏沒有，美俠挖地三尺也沒找到他。幾個姐妹兒聽到這事兒避恐不急，老二對於小明沒考上大學耿耿於懷，不說不借，隻說沒有，就怕她借了還不上，她病病怏怏的，有今兒沒明兒的，要一口氣兒上不來，那這錢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迴了。這一點她清楚得很。老三家正在蓋房，說是有心無力，最後給了五百，全當是打發要飯的了。老五天天不著家，去了不下十趟也沒見著人兒，把美俠的腿都跑細了。最後她竟然異想天開的去求葉黃，葉黃隻送了她兩字“做夢”。開學的日子到了，馴兒開口要錢，美俠低頭不吭聲，抽噎了起來，良久又重複了對小海、小林都說過了的一句經典老話，“媽對不住你呀！”她拿不出學費來，她的錢給了大兒子小海，因為她覺得愧對於他了。小林的錢也被他在山西騙了去。那個道貌岸然的小海加入了傳銷組織，結果也把小林騙了，他已經不知所蹤了。應經不是半年前來的偉大的哥了，而是一個十足的詐騙犯，人麵獸心的禽獸，騙同鄉，騙同學，最後連親媽和姐姐都騙。美俠哭了，她明白了，難不成這就是報應，作為把他一個人扔在東北的報應。
沒人願意在這麽一個學生身上花一分錢，有錢哪怕鎖在櫃子裏讓耗子嚼了，或是存在銀行裏存爛了，也比給這個跟自己一毛錢關係的孩子身上好。
一夜間，美俠頭發白了一半。馴兒含著淚，他像是站在懸崖邊兒，對麵就是天堂，他隻要跨一步就過去了，然而像姐姐三年前一樣兒，硬生生地從懸崖上跌了下去•；•；•；•；•；•；最後他拎著個箱子，遠走他鄉，不知去向了。
等老六拿著現金來的時候，一切都太遲到了。馴兒沒影了。他們痛打了葉黃一頓，這個第五吝嗇鬼，挨打的時候都不舍得吭一聲，要錢，一分都沒有！
美俠長歎道：“天啊，為何如此不平？”先是對不起閨女了，想念個高中都沒念成，又對不起大兒子，把他一個人丟在東北受罪，他改嫁也是為了馴兒能有個出息，可到如今，馴兒已經站在天堂的門口，她卻缺了一口氣兒，不能把他推上去。她又對不起馴兒了。作為一個母親她是失敗者。兩次失敗的婚姻，她留給子女的是什麽？傷痕，陰影，怨恨，遺憾。。。。。。一次外遇又得到了什麽？她至今沒見到一個人影兒。她想到了死。可死亡並不能結束一切，隻是一種解脫罷了。她死嘍馴兒就能停止受苦，小海停止遭罪？不能。死不能改變任何東西，這是小姑托夢來的時候說的，她讓美俠堅強的活下去，日子總有好起來的那天兒。幸福就在路的盡頭•；•；•；•；•；•；何況，死也需要勇氣，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兩兒一女，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慘，她不敢想象。她緩緩地放下了匕首。
當她蹲在牆根兒那雙手抄著棉襖袖子，瞅著小學生高高興興地上學校，邊走邊唱“太陽天空照，花兒對我笑•；•；•；•；•；•；”時，她又哭了，不到五個月她整整瘦了三圈，眼睛也變了形。
二祥再上門的時候，已經快到年關了。美俠恨他，不正眼瞧他，二祥笑著說，“聽說你這幾個月挺想我吧，想我想得以淚洗麵，頭發都白了一半兒，人還瘦了三圈兒，這是紅糖，補補血。”
美俠把紅糖摔了，用腳踩的粉碎。二祥又說了，何必這樣呢，生氣傷的可不是別人的肝兒，你就把我踩個粉碎，你兒子那個學也遲了！嘿嘿！怪不得我，想當年啊，我妹子就是被葉黃這個王八蛋給糟蹋了，糟蹋完了還不娶，逼得她最後上了吊。我曾為此發過毒誓，一輩子不娶，隻等他再娶的時候給他戴綠帽子，讓他難受，丟人！我總算等到了這一天，蒼天有眼啊！他喝了一口酒，又狂笑起來，說“妹子，你在酒泉下可以安息了，你的仇，哥幫你報了！”然後又嚎啕大哭。美俠沉默著，低下了頭。
原來這竟是個圈套！苦心經營多年的圈套！
兆範拿了錢就打道迴府了。美俠氣哭了，不為別的，自己和他十七年的夫妻感情還不如二千塊錢重要！葉黃自然氣炸了肺，無奈新婚，不好扯下偽善的麵目。可這口氣兒不能就這麽咽了，好歹那也是二千零八十塊錢呢—那八十是訴訟費。還有兩條好煙---那可是帶把的。至於人情兒錢就不算了。可畢竟還搭了十來個工進去了，要不能多拔多少草！不用說自然要撒到馴兒頭上，老婆娶過門兒了就是自己老婆了，可兒子到啥前兒也是別人的兒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他開始在雞蛋裏挑骨頭，無事生非。馴兒放牛迴來後，先是牛繩子沒係牢，又是牛沒放飽，理由是大腿的坑子沒填滿。馴兒再去解繩時，那牛剛好迴頭拱蒼蠅，它的角把馴兒的頭撞出血來，馴兒捂著頭哭了，他不聞不問，拿梳子給牛梳攏起毛來啦，還說要把他毛梳好也這事兒，怪馴兒人太笨，他說還沒見過被牛頂了的笨孩子。美俠也沒有自己的主見，他說笨了也就笨了。當馴兒的尺被陶學明和宋海華折了以來，他責怪馴兒東西保管不好，人也廢物—還打不過人家，可他也不敢上門找人家大人，也隻不過是背地罵罵而已，“某某算個狗屁呀！”真和某某發生爭執時，他該裝出一副不跟人家一般見識的樣子，不是說人家喝多了讓著人家，就是打不起咱還躲不起嗎？磕掉大牙也得往肚子裏咽，可一到家，他就搖身一變，說起話來理直氣壯，臉不紅，腰不疼，不論啥時候，跟誰都一個德行。
直到小林生病的那迴。小林中學畢業後沒考上重點中學，要上區中上學。葉黃一聽念書這倆字氣就不打一處來，“念書，念書，念書又不能當飯吃。念到最後都得變成呆子。還得花錢供著，供不出去錢白搭了，供出去了一抬腿走了，不管你了！”他的這種看法由來已久，而且經過了歲月的曆練變得雷打不動。美俠知道念書的重要性，因為二姐家的小明就在二中念書，說是已經準備考大學了葉黃可沒時間去聽這些廢話，要供找別人供去，他是供不起。美俠傷心地哭了，馴兒為此衝進去就指著葉黃訓斥起來。葉黃狠狠地打了他一頓，把他這二十年來積攢下來的，對老子的，對社會的，對打過他的人的，全部加在了馴兒頭上，小林的大腦炎後遺症被馴兒渾身的傷勾了起來。她倒在高粱地裏，不住的喊“媽，老弟”。在醫院做了手術，又住了院，共花了九千塊錢，葉黃憋悶的像是被放了血，九千塊，買掛麵兩年都吃不了！反正俠好欺負，於是他整整跟美俠生了一個月的氣兒，俠人老實，家裏無依無靠的，爹媽又上了歲數，何況男人又是個瞎子，家裏又沒有三兄兩弟的，老往娘家跑也是個辦法，直到這迴，葉黃到第四天才上門兒，足見他對美俠的重視程度。他依然板著個老驢臉，不肯認錯兒，隻撿他認為對的地方說，換上前些年，幾個姐妹都在，本家兄弟也小，非把葉黃打成當年李兆範那德行不可，然後扔到溝子裏喂王八，如今不可同日而語了，姐妹們成家了，輕易不上門兒，本家的兄弟也有家有口了，沒有好管這等閑事兒了。隻有老二住的近。人家可懶得管她的閑事兒，一方麵她嫌老四優柔寡斷，軟弱無能，另一方麵，嫁了兩個男人都不行，那就不是男人的問題了，隻能說明這女人不行。她可不能再趟這渾水了，隻說：“你說離，哪有那麽容易的事兒，不記得上迴兒了，多費事，何況離了你上哪兒找去，都四十的人了，找個主兒容易嗎？我上次可是給你費了吃奶的勁兒，再離了我也不管了，何況你迴去後，可以等等看，說不定他也跟李兆範似的一個跟頭摔成失憶症，那你不又可以安生了。”這分明是無稽之談！老三又說：“這樣的婆家啊！不去也罷！”老二說：“不去？不去吃啥喝啥？西北風嗎？沒人刮！要不你養活著這三口人兒！再找就三婚了，整個遷安縣有幾個三婚的？”老三不吭聲了，她也是自顧不暇，哪還顧得了老四！姥爺在一邊兀自地說：“早說這名字找不到好女婿，非得叫！”姥姥嚇到：“你給我眯著，要不聽了你的能嫁那鬼地方去，再說那名字也是你起的！”又跟美俠說，媽不是攆你，馴兒上學一年的學費媽就給你掏不起，吃的倒好說，怎麽也餓不著，可現在要不上個學往後能有個啥出息，剛才你二姐說的話雖不中聽，卻也有點道理，再找的話一時半會兒也難找，要真把馴兒耽誤個一年半載的，再上就晚上，你也四十的人了，再活也就二十年了，一晃悠就過去，可馴兒不一樣兒，他還有一輩子，不能這樣就毀了，一來二去的她耳根子又軟了下來，二姐讓葉黃說了些軟話，俠也就跟他迴步步川。
等著那未卜的將來•；•；•；•；•；•；
葉黃從幾十年的除蟲工作中學會了細致入微，這次生氣也一樣有驚喜的發現。她娘家沒人，更沒人好管這等閑事兒。他二十幾年來的孤獨寂寞痛苦，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對象，而且是免費的。小林上天津務工後，他開始了新的生活方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意，而且絕對不帶重複。
大年初一吃米飯，米裏邊怎麽有沙子，下次淘淨點兒！
初二再吃米飯，米飯怎麽做出鍋巴來了，多費米呀！
初三再吃米飯，他變了臉兒，“咱們不能頓頓吃米呀，誰家吃得起！”
初四烙餅，餅怎麽糊了？還費了不少柴禾。
初五再烙餅，他急了，年都過去了，怎麽還放這麽多油，咱家也不是開油坊的。
初六了，他又說，咱們可不能頓頓吃幹的，得省著點兒啊。
初七，美俠改做了麵條湯。鹹了，他罵到，想喉死老子啊！
初八，他說，咱可不能天天米麵兒的，得來點棒子粥。
初九，玉米粥做出來了，稀了。他罵人，想餓死老子嗎！還費了水了！
初十，棒子粥幹了許多，他又罵道，想噎死老子嗎？
十一，粥做得正好，堿放多了，苦，他又急了，把粥碗扣了，想毒死老子嗎？
十二，他看馴兒閑著左右礙眼，說，“滾到山上拾柴禾去！”馴兒瞪了他一眼，他迴敬了一巴掌。
十三，他嫌馴兒拾的少，讓他去放牛。牛吃了人家的樹枝，人家找上門兒，他把馴兒當成了牛了，過了一頓手癮。
十四，美俠一生氣，不給做飯了，她把美俠打了。
十五，美俠跑到山上哭著要上吊，他不找。
十六，美俠喝了鹵水，送醫院，自殺未遂。他心疼，當然，心疼的是錢。
朝後的十七到三十，美俠住院，他憋悶。
二月初一，美俠出院，被扣上“成天跟醫院掛鉤”的罪名，原話是：“看看誰家老娘們跟你似的，成天和醫院掛鉤。”
一輪新的氣兒又粉墨登場了。
他居然要把小林嫁老賈家的兒子！那可是個吃喝嫖賭，遊手好閑無惡不作的廝，而且得了肺癆。仗著老子頗有些家底兒，要不既非病死，也得餓死。爺爺那輩兒是地主，快解放的時候他看出了形式，隻身逃往台灣，於是他爹自然成了懲治對象，今兒抄家，明兒批鬥，後天遊街示眾，再後天兒又勞動改造的，把老子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頭嚐了個遍兒，最後死了，可他不傻，早在抄家前就把兩箱子珠寶，金條埋了，媳婦也是個有頭腦的人，他死後，瞞得結結實實的，領著小子處處要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直到八十年代散社後才悄悄挖了出來，一夜成了暴發戶，蓋的是三層小洋樓，開的是雙筒大摩托，隻因得了那肺癆，久治不愈，沒人願意把姑娘給他，怕是沒幾年兒就死了，而且他老娘又是個守財奴，隻怕分不得一分財產，可眼下機會來了，他老娘得了風癱了，眼歪嘴斜的，據那小大夫透漏，沒幾天兒的活頭兒了。葉黃可是個有心眼兒的人，他要是個大閨女，恨不得馬上脫了褲子就和賈仨入洞房，可現在有小林了。等他把這事告訴美俠時，已經先和賈仨定了下來，秋後就結婚，後又以美俠的名義寫信給小林讓她從天津迴來，謊稱美俠有病了。
小林辭工到家後氣得嗚嗚的哭，賈仨也要上門跟她見麵兒，她氣得跑到六姨那兒去了。六姨為此上門打了葉黃一頓，可他已經收了人家賈仨的禮金了，進了嘴的肥肉他才不肯吐出來呢，他還巴望著小林早點嫁過去，早點成了寡婦，那樣那三層小洋樓可就歸他所有了！九千塊錢換這麽多，自然劃算，一千畝果園也趕不上賈家這份家產！於是他天天趕著個驢車往縣城老六家跑，任憑果園裏的草瘋長，也去給小林做思想工作，小林還在為沒能念書的事兒恨之入骨，此番一來更是讓她痛不欲生。任憑老六又打又罵，他全不放在心上，不依不饒的，陳家人拿這種死皮賴臉的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最好的辦法是個小林盡快找個人家嫁了，讓他死了這條心，小林不願意，畢竟她在天津已經有了對象，她舍不得，美俠也學著姥姥的做法，“這事由不得你！”
這小子比泥鰍還黑，個子不高，說起話來一口唐山味兒，沒念過幾天的書。在沈陽給人家鏟了四年的地，身體倒是練得的結實，大子兒也沒攢下幾個。長相倒也端正，人看上去挺老實。她點了頭，無論如何也比嫁給那肺癆給葉黃當棋子擺布的好。她哭了，上次為上學，這次為嫁人，女人一生的兩件大事，全部因為這個破碎的家，因為那個軟弱無能的媽。為此，她深深恨過美俠，上次她失學，她從天堂跌下了懸崖，而這次又從懸崖被人推下了地獄。當年她大腦炎，若不是美俠的堅持或許她真的進了地獄了。她的命是媽給的，為她認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若有一點兒辦法兒，媽也不會讓她走這條路。這條漫漫無邊的夜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個頭兒。
那個黑小子老八果真是沒能拿出那麽多錢來，小林隻得認了。那麽多的委屈都忍了，也不在乎這點兒得失了，她閉著眼，跳下了火坑。
結婚那天，老八用麵包車接她去的，外麵放著鞭炮，她兀自蓋著紅蓋頭流著淚，美俠的心裏滴的卻是血•；•；•；•；•；•；
賈仨兒一聽說這事肺都氣炸了，天兒天兒揪著葉黃的脖領子要人。葉黃還了定金後，三天兩頭兒還得吃賈仨的拳頭，他才明白，賈仨的酒，不是那麽好喝的！
他受了賈仨兒的氣，自然要向美俠撒。
美俠就像一群擠在一起的羊葉黃這隻狼越是猖狂她就越是縮頭兒。她沒臉再往娘家跑，隻好忍辱偷生，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得過且過。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馴兒了。
馴兒今年十七歲。念到初三了，成績相當好，有望考進市一中，他現在個子老高，麵目端正，為人嚴肅，仇恨卻也很深。從上到初二他不放牛了開始，葉黃就在每天淩晨二三點鍾醒來，扒著兩隻眼兒在耳朵變嘀咕，反對馴兒上學，美俠每每以淚洗麵。可這事馴兒全然不知。
雖然衣衫樸素，夥食一般，但他很快樂。商中的院外就是一蘋果園，一到秋天，枝頭掛滿了光鮮色澤的紅富士蘋果，他就跟同伴背著大兜子跳出牆去，故伎重演，玩他們在東北玩的那套調虎離山。他背著滿滿一包蘋果迴來後，像政府發救濟糧一樣兒，人人有份兒。有一個叫雪兒的姑娘，總是咬一口再把蘋果送迴來，然後默默的瞅著他，盯得他臉紅就跑了，他迴家把這事跟媽說了，美俠讓他以後別瞅她，也不許再給她蘋果吃。打那以後，別人吃蘋果的時候，雪兒隻有瞅著的份兒，她開始恨他，他壓根不知道。
冬天來了。萬木落葉空，北風飄雪花。馴兒一大早六點鍾從家吃了飯後老早從家出門兒，他到校時騎得一身是汗，他使勁兒地跺著腳，不讓雪沾在鞋上，碰見雪兒的時候，他故意撇開頭，他得聽媽的話，因為媽說過她的沒錯兒。雪兒跟了上去，兩人都不說話，隻是靜靜的走著，腳下的雪“咯吱吱”地響，身後多了兩條腳印。最後雪兒問“你這鞋真好看，能不能也讓你媽給我做一雙？”馴兒瞥了她一眼說，“你們穿皮鞋的怎麽也稀罕這破鞋，要我明兒給你拿一雙？”說完走開了。雪兒看著他這態度沉默了，木木的看著她走遠，一地的白雪晃得她睜不開眼睛•；•；•；•；•；•；
馴兒真是個單純的男孩兒！
桃花節的時候，她給馴兒送了桃花。馴兒看了看遍山的盛開的桃花說，這隻太普通了，山外上好看的多得是！隨手丟在風裏了。等到馴兒明白這桃花的含義時，已經是兩年後的事了。他和生平摯友玉文在談話時無意得知，雪兒深愛著他，直到現在。而且讓他帶話，要和馴兒見麵兒。在中考後，玉文和雪兒進了一中，可馴兒隻進了二中，彼此見麵的機會不多。他也偶爾會迴憶起在中學時一些和雪兒在一塊的場景。時常會想起她的好，她的笑，她的，她的聰明和善良。但他不允許自己那樣想，他知道自己的處境。
這次上學的機會來之不易。葉黃已經不肯再出一分錢供他上學，為了這事兒，美俠和葉黃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又喝農藥又上吊的。前些年，小林在天津棉三幹活掙錢，每個月可以給馴兒寄些生活費。如今她到了年齡，由三姨媽做媒嫁到鳳凰山莊去了。那男的是個老實人兒，長得像條黑泥鰍，倒也勤快，肯幹，隻是有年家裏頭分家的時候攤了一萬元的饑荒，為此也很拮據，眼下小林又想要孩子了，自然拿不出閑錢來給馴兒用。
走到這一步，美俠已經不擇手段了。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大兒子，不能再耽誤了馴兒，那樣她一生都會自責。她選擇了外遇。在農村，封建的農村，像步川這樣一個封建的農村，這是多麽危險的一招棋。弄不好會弄得滿城風雨，讓人評頭論足，指著脊梁骨罵她：淫婦、三八。那時候就不好收場了。為了兒子，即使撞個頭破血流死了也值了。那男人叫二祥，是本村的一個光棍，就是葉黃二十年前女朋友的親哥哥，四十出頭，一生未娶，總在外邊幹點兒雜七雜八的事兒。兩人擔心被人查出，就都以外出務工為名在南關租了房子並姘居。二祥對她百依百順，她再次嚐到了做女人的幸福，至於家庭、道德，什麽倫理啊，什麽重要的次要的，統統不要了。可沒過多久，他們就被人舉報了，他們在偵警隊的監獄裏餓了兩天，承認了通奸的事實。警察說要罰五千，否則提起公訴。美俠跪在地上，哭訴著自己悲慘的半生，並把實情一一講給那隊長，那隊長像看了一出《竇娥冤》，看完被感動得淚流涕零。他們才幸運的被放了出來，免了罰款。
怒是馴兒得知此事兒的第一反應。他拒絕拿二祥手裏的錢。他老早就明白“拿人家手短”的道理。
為了這些，他不能和雪兒好，怕自己分心。但他還是和雪兒見了一麵。剛剛下過了雪，黃台山也裝扮得潔白無瑕，雪兒正背著山頂，望著灤河，唿吸平靜，人也像從前一樣安靜，一身白色的羽絨服和皚皚的白雪格外相稱。她的眼睛明亮照人，他又自然的低下頭去，兩個人就那麽站著，彼此感受對方的唿吸。最後馴兒把他的銅錢掰成兩半，“如果我們有緣到了同一城市的話，就•；•；•；•；•；•；”就到這，然後他們在二中的操場上來來迴迴的走。臨了，馴兒被政教處主任抓了，並在大會上做了通報批評。為此馴兒明白了紅顏禍水的道理，發誓絕不再見雪兒一麵，否則這輩子沒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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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兩茫茫啊！小海從東北來了，帶著未婚妻。他長得消瘦，不足五尺的小個兒，頭發焦黃，臉上到處是疤，手上盡是老繭。美俠抱起他嚎啕大哭，撫著他的臉說“媽對不起你啊”，美俠，馴兒，小海和未婚妻漫步在空曠的原野上，夕陽照著，微風拂麵，照得人暖和，吹得人愜意，寫在每一張笑容燦爛的臉上•；•；•；•；•；•；
小海中專畢業後去了山西，說是做軟件方麵的工作，幹得不錯，迴來找小林一起做，於是小林說也沒和老八說一聲，留個信兒說上天津棉三了，連美俠也幫著她說了謊。沒過半個月老八從山西把小林接了迴來，說那活難幹，說這話時臉色異常難看。二祥也不止一次說了，馴兒上學的學費不用發愁，天踏下來也有他頂著呢，他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吐沫星橫飛。馴兒懶得聽他的鬼話，一個字他也不信，他勸美俠離開二祥，也別迴步川，在遷安擺個小攤子，無論幹啥都能掙錢養家。美俠自然不肯，在她的觀念裏一個女人生活裏怎麽可以沒有男人，她什麽也不敢，也不會，擺一個煎餅攤在她眼裏比登天還難，她怕，怕賠了，怕做壞，怕瞧人冷眼，怕被城管追趕。何況她需要男人，如饑似渴的需要，而葉黃已經陽痿兩年了。馴兒的話像陣風，左耳聽，右耳冒了，二祥的話卻讓她深信不疑。一個女人的心給了一個男人，除這個男人其他人的話都是假的。
一個人在沙漠裏走了一天沒喝到一滴水了，他知道左邊十裏處有個水源。但城堡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迷惑了。那麽光彩照人的美麗城堡裏麵，不但應該有水，還應該有西瓜、香梨、葡萄、女人和財寶，於是他放棄了水源，朝城堡去了，他走啊走，越是走感覺城堡越是遙遠，最後消失了，他也被渴死在沙漠裏。他被自己眼睛騙了！被表象騙了，美俠也犯了個相同的錯誤。
馴兒接到本科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二祥突然消失了。家裏沒有，親戚那裏沒有，美俠挖地三尺也沒找到他。幾個姐妹兒聽到這事兒避恐不急，老二對於小明沒考上大學耿耿於懷，不說不借，隻說沒有，就怕她借了還不上，她病病怏怏的，有今兒沒明兒的，要一口氣兒上不來，那這錢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迴了。這一點她清楚得很。老三家正在蓋房，說是有心無力，最後給了五百，全當是打發要飯的了。老五天天不著家，去了不下十趟也沒見著人兒，把美俠的腿都跑細了。最後她竟然異想天開的去求葉黃，葉黃隻送了她兩字“做夢”。開學的日子到了，馴兒開口要錢，美俠低頭不吭聲，抽噎了起來，良久又重複了對小海、小林都說過了的一句經典老話，“媽對不住你呀！”她拿不出學費來，她的錢給了大兒子小海，因為她覺得愧對於他了。小林的錢也被他在山西騙了去。那個道貌岸然的小海加入了傳銷組織，結果也把小林騙了，他已經不知所蹤了。應經不是半年前來的偉大的哥了，而是一個十足的詐騙犯，人麵獸心的禽獸，騙同鄉，騙同學，最後連親媽和姐姐都騙。美俠哭了，她明白了，難不成這就是報應，作為把他一個人扔在東北的報應。
沒人願意在這麽一個學生身上花一分錢，有錢哪怕鎖在櫃子裏讓耗子嚼了，或是存在銀行裏存爛了，也比給這個跟自己一毛錢關係的孩子身上好。
一夜間，美俠頭發白了一半。馴兒含著淚，他像是站在懸崖邊兒，對麵就是天堂，他隻要跨一步就過去了，然而像姐姐三年前一樣兒，硬生生地從懸崖上跌了下去•；•；•；•；•；•；最後他拎著個箱子，遠走他鄉，不知去向了。
等老六拿著現金來的時候，一切都太遲到了。馴兒沒影了。他們痛打了葉黃一頓，這個第五吝嗇鬼，挨打的時候都不舍得吭一聲，要錢，一分都沒有！
美俠長歎道：“天啊，為何如此不平？”先是對不起閨女了，想念個高中都沒念成，又對不起大兒子，把他一個人丟在東北受罪，他改嫁也是為了馴兒能有個出息，可到如今，馴兒已經站在天堂的門口，她卻缺了一口氣兒，不能把他推上去。她又對不起馴兒了。作為一個母親她是失敗者。兩次失敗的婚姻，她留給子女的是什麽？傷痕，陰影，怨恨，遺憾。。。。。。一次外遇又得到了什麽？她至今沒見到一個人影兒。她想到了死。可死亡並不能結束一切，隻是一種解脫罷了。她死嘍馴兒就能停止受苦，小海停止遭罪？不能。死不能改變任何東西，這是小姑托夢來的時候說的，她讓美俠堅強的活下去，日子總有好起來的那天兒。幸福就在路的盡頭•；•；•；•；•；•；何況，死也需要勇氣，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兩兒一女，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慘，她不敢想象。她緩緩地放下了匕首。
當她蹲在牆根兒那雙手抄著棉襖袖子，瞅著小學生高高興興地上學校，邊走邊唱“太陽天空照，花兒對我笑•；•；•；•；•；•；”時，她又哭了，不到五個月她整整瘦了三圈，眼睛也變了形。
二祥再上門的時候，已經快到年關了。美俠恨他，不正眼瞧他，二祥笑著說，“聽說你這幾個月挺想我吧，想我想得以淚洗麵，頭發都白了一半兒，人還瘦了三圈兒，這是紅糖，補補血。”
美俠把紅糖摔了，用腳踩的粉碎。二祥又說了，何必這樣呢，生氣傷的可不是別人的肝兒，你就把我踩個粉碎，你兒子那個學也遲了！嘿嘿！怪不得我，想當年啊，我妹子就是被葉黃這個王八蛋給糟蹋了，糟蹋完了還不娶，逼得她最後上了吊。我曾為此發過毒誓，一輩子不娶，隻等他再娶的時候給他戴綠帽子，讓他難受，丟人！我總算等到了這一天，蒼天有眼啊！他喝了一口酒，又狂笑起來，說“妹子，你在酒泉下可以安息了，你的仇，哥幫你報了！”然後又嚎啕大哭。美俠沉默著，低下了頭。
原來這竟是個圈套！苦心經營多年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