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到底還是撇下了恨！踏上了北上的火車。
還是那個低矮而破爛的小屋，驢在遠在剛打過滾兒，到處飛揚著塵土，他低下頭進了小屋，地依舊是黃土地，上麵盡是用過的手紙、痰、卷煙的根兒，和用過的廢針頭和藥瓶子，電視還是十幾年前的那台古老的“菊花”，兩口紅板梧，一個破縫紉機，已經退休多年，倒是那掛曆還算保存完好也是上一年的了。這是他所沒料到的，自從首鋼搬唐山，這裏的經濟飛速發展，遷安素有“鐵遷安”之稱，因此大大小小的鐵礦建得到處都是，工人的工資已經超過一千五，家家戶戶都忙著蓋新房、買汽車，有條件還高樓。因而一進來他就吃了一驚。美俠背靠著被子垛，叼著大漢煙，嗆得直咳嗽。臉像一張抽巴了的黃紙，頭發幹澀發黃，她的眼睛已經花了，問道：“誰呀！”馴兒低低地喊了一聲，“媽，我。”和十五年前出去淘氣迴來的那句話一樣兒。他從窗台上胡亂地摸著，把老花鏡戴上了，一臉驚愕的表情，“喲，小林、小海、馴兒！”馴兒說：“您的病好些了嗎？”美俠說，好多了。說著又咳嗽起來，急促地喘著氣，臉色由黃變白。他用髒兮兮的毛巾把炕擦除屁股大的地方，示意馴兒坐下，問：“沒餓著吧，鍋還有白薯，新蒸的，熱著呢。”“媽，我不吃，不用。”“西屋簍子有蘋果，南邊那簍子是小仔兒子，你吃北邊那簍子裏的，從中間拿，上邊可能已經凍了，別把牙冰了，算了，還是我去拿吧！” “媽，不用，啥都不用！”他不問他從哪兒來，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隻問說媳婦娶了沒？還，還沒，不過快樂！她就不問別的了，晚上，她和麵做起餃子來。馴兒說：“媽，我從超市帶現成的來了，別費那個事兒了，凍手凍腳的！” “不了，城裏人做的餃子啊，餡小，皮子也薄，不但不好吃，皮子也容易破。”就這樣閑聊著，最後美俠說，得去看看你姥爺了！
“他快不行了。”
馴兒到的時候，幾個姨都在。美蘭今年六十了，二姐五十七了，三姐五十四了，都老得牙快掉了。姥姥更不消說，八十高齡了，腿腳卻也硬朗利索，耳朵也不聾，眼也不花。依舊住在東山腳下陳家大宅。姥爺躺在炕上掛著吊瓶，麵容安詳，他剛疼過勁兒，睡去了，他得的是肝癌，而且到了晚期。櫃上放著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吃的，幾個姐妹平時沒有這大方的習慣，今日此舉也證明了姥爺的確每個幾天的活頭兒，按說他們不該來的這麽齊，他們不是衝著姥爺來的，因為病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起初老說是胃病，什麽中藥、西藥、中西結合，什麽丸藥湯藥不知吃了幾十斤，也沒有見效，除了那止疼片。姥姥自幼忌諱治醫，自己有病寧可忍著，也不願意去花那“冤枉錢兒”，幾個閨女呢，老大離得遠，又上了歲數，若非逢年過節，輕易不登門兒。老二呢，家住得是近，可公務繁忙，又會幫著孫子買玩具，一會兒又幫著閨女看閨女的，沒空兒。何況看病自然要錢，姥爺雖然有些退休金，可為數寥寥，要萬一得了個絕症什麽的，那可要沒頭沒尾的往裏燒錢兒，即便是治好，也沒幾年的活頭兒了，到時那看病的錢能還上還不上還是個問號，還不上那不就是打了水漂兒了嗎，這種不把滑的事兒她才不幹，媽從小教育她，事兒要十拿九穩才能幹，再說，就算治好了，自己也撈不著一毛錢的好處，這種傻事她才不幹。要真有個病，早死兩天對她卻是個好事兒，剩下的財產可以盡收囊中，因為她離得近，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把姥姥往那一接，她也是八十的人了，保不準一口涼水塞了牙就死了。老三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家裏四個孩子，超生的罰款才還清沒幾天，倆孩子在上學，還準備給兒子蓋房說媳婦，隻說是有心無力，豆皮子到是拿那得不少，那一櫃子還愁著吃不了，又拿來了。至於老四，美俠，馴兒媽，大家都沒打她的牌，所說一說起來就是我們姐五個如何如何。老五呢，倒是有錢，可她知道得比老六還晚。也裝出了一幅追悔莫及的樣子，說到家，看爹是假，誰來發喪是真，怎麽養活剩下的這個老骨頭是真。
老大先開口了，她還是一樣兒的老實。“這個事兒，你們姐幾個的事兒，一來不能把爹拉到承德辦喪，這於理不合，爹是關裏人，二來戚家裏吊喪也不方便，我就是來聽你們說。老五被大家這麽一說，找到了靈感，以同樣理由把球推給了其他四姐妹。老六到願意主孝，可大姐、三姐不同意。說路途一樣太遠，而且越俎代庖說姥姥也不同意這事兒，大家心裏明鏡的，這事兒應該由老二來辦，一來，他離得最近，最為方便，二來這些年來她欠爹媽的最多，結婚後不吃婆家吃娘家。馬振文進去的那五年，她全仗著爹媽，要不早餓死在這窮山溝裏了。就算到了後來，她今兒拿姥姥一根柴，明兒摸姥姥一把米的，跟從小前兒一樣占尖兒。老三同意發喪，但要把人家埋到五安，因為沒有哪個落忙的原意扛著大棺材走那屋裏的石板路，空人上還費勁兒呢。姥爺早指定了地點兒，就埋黃土丘山上，所以她這話也成了廢話。老二一聽急得不知說什麽好，“那，那——”，她再奸再滑也沒有意義，對著這四姐妹，再張一張嘴也不夠。何況一想到發喪還有筆收入，她就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下來。最上卻還抱怨著，“喜歡的不發喪，倒讓我這不得意的姑娘發起喪來了，行，誰讓咱老實呢！”
自遠古開天辟地來來姥姥家和幾個姐妹的意見首次達成一致。像一個即將處斬的死囚，把他好吃好喝地伺候到死，也落得個壽終正寢。而事實上，他們的正寢還被泥石流埋在西山裏呢。
姥爺畢竟是軍人出身，鐵打的身子，刀光劍影，槍林彈雨都經過了，這點疼他說他不在乎。疼起來的時候，他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翻身，卻也不大吭聲，也不誰耍。後來他疼得迷迷糊糊的了，口上不喊別人隻喊老四，為此幾個姐妹都很生氣，更加失望，他們哪知道姥爺內心的歉疚？後來姥爺清醒時這句話也清楚了，“萬不該把老四嫁到東北去啊！瞎子說這名字不好，都怪我沒給她改呀！”老二一聽這話把嚼了一半的甜棗都吐了出來，說，你瞧，老四那丟人現眼的玩藝兒，跟兆茫兆茫過不好，跟葉黃葉黃過不好，整得爹到現在還牽腸掛肚的，老五說，“可不是嗎？這樣兒的主兒現在整個遷安市能有幾份？難找啊！”老六聽這話來了氣，沒好聲氣兒地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可不是哪個人說了算的事兒，若是那樣怕是爹早見了馬克思了。至於嫁給皇帝還是乞丐，那都是命。也不是吃了兩頓火鍋就成了成吉思汗。四姐命是苦了點兒，人老實點兒，在外麵挨了欺負我們知道的時候能管就管一把，不能管也不能抄著袖子看笑話，在背後抹黑鍋也不怕粘得一手黑。”老五伸出她那比別人長一寸的大舌頭說，“老六，二姐說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你說的也對，但該今兒死的咱要是把他拖到明兒，閻王都不幹！”老六聽得她這話的意思，分明盼姥爺早死。於是迴敬了一句：“那也不一定，若是傷了陰德，保不準啥前兒就提前死了”，老五又說，“兒子都二十了，瓦房蓋好了，大摩托買上了，死了也就死了，沒啥遺憾的了！”姥姥聽見幾個閨女拌嘴，張開了掉光牙的嘴說，“你們哪，都老大不小的了，還跟小時候似的，占尖的還好占尖，扯淡的還是扯淡，為這事兒也打架，我是想呀，你爹也沒幾天兒的活頭了，咱們一家人好好地聚聚，可你們呢，還是老樣子，見了麵非打即吵，若是這樣兒勾心鬥角地，恐怕也沒人兒原意養活著我了，你推她、她推你的，還不！那樣兒的話你爹死了，你們也給我準備三尺白綾，吊死了省心，省得累人！”一聽這話，老六就說，“媽，不能。”二姐夫也說，“媽也得放心得了，別人兒不養著你不還有我呢嗎！”五姐妹（美俠不在）就這樣繼續著精彩的舌戰。姥爺這口氣就是遲遲不咽，這姐兒幾個的舌頭也怕一閑著就爛了。談論的話題無非就是家裏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兒，這個外甥娶媳婦，那個外甥蓋房子的，說到房子不用說自然是老六的最好了，人家是在遷安城裏買的樓。老五家呢，是六間半的紅磚瓦房，老二家是老式的瓦房了。兩人往上比老大不足，可比起老三老四他們還都是黃土泥，石頭牆亂堆起的破茅屋，要強上百套了。再比起工作，老二家的那位大木匠，十裏八屯那可是“大明白”。老五家的呢，在水廠上班兒，據說是個帶班的，隻要在那兒指手畫腳的就夠了，雖不是正式工，但收入也頗豐。老三家小宮甭提還是豆腐匠。老六那位是藥廠的大師傅，月薪五千，沒的比。可老二老五倆人也不氣得哄，一個說：“掙錢不要命了，整到最後瞎了隻眼，男人到現在還不知道，知道非跟她離婚不可，也就是媽這婦道人家沒個招兒，要不誰跟一個瞎子過一輩子。”他說的是老六，是那年初紡針刺瞎的，表麵上看不出，那時候，她和男人還沒結婚，怕黃了，就一直瞞到現在。另一個說，“再怎麽大師傅，佝僂個爪子也白搭！”他說的還是六妹夫，那年和兄弟分家的時候因財產不均而割脈自殺，未遂，可手卻留了些後遺症。老二、老五倆人口頭上說不氣，心裏也憋著氣兒，風頭兒都讓她占了，每次給媽買東西，她總得弄出點兒花樣兒，連買斤大米也弄個什麽泰國香米，說到這嘴上都吐吐沫，恨不能把老六淹死，談到兒子的時候，老二的眉毛翹得要上天了。她兒子小明已經在技校畢業了，雖不是正規大學，卻也是姐妹孩子中唯一一個上過大學的，她還自我滿足地說，光能考上沒用，得有錢上，沒錢說啥都白廢。分明是自誇供了個大學生的功勞，而且也和老四做了個比較，老五也挺知足，兒子雖然學習狗屁不是，可車開的絕好，三輪子、四輪子的，還在鐵礦上班，月月往家交錢，他爸上哪兒去都是他開車帶著去。還說，“就四姐那馴兒，那可是個寧種，天生就是當老百姓的命，非要上什麽高中，到現在咋樣兒，大學考上又咋樣兒，沒錢上，還不是白搭？戴個大眼鏡，摘了後跟爹一樣，還不肯吃苦呢，讓他做個學徒工，端個盤子還懶得幹，人都啥時候都得腳踏實地的，靠雙手吃飯，他都二十四五的人了，幾年沒迴來過，也沒給他媽寄一毛錢，八成死在外邊了，就算不迴來也是光棍一條，連個瓦房都沒有，誰家大閨女跟他去，見了麵連句人話都不會說！生他的時候還什麽天相異常，馬瞎子說還說他不是凡人，我就看不透他有多大出息，還不如我們家立軍呢，我們家立軍一個月還給我五百呢！二姐說：“可不是嘛，葉黃才不會給他出一毛錢讓他蓋房子娶媳婦呢。他即便不是光棍也得跟葉黃似的，要個二婚的，還得等葉黃死了！真是啥媽啥兒子，老四要當時領著馴兒自己過，也沒這事兒！沒個骨氣兒，離了漢子活不得的主兒，我要是她就守寡守他個半輩子，反正我也守過五年！”老五說：“我也是！”
老二正說著，這麽多外甥都來了，唯老四家那不成器的馴兒沒來時，馴兒靜靜地從她背後穿了過去，穿了一身黑色韓國大褂，一雙閃亮的牛皮鞋，他沒打招唿也不吭氣，他剛進屋，姥爺就死了，馴兒理所當然的成了喪門星，他磕了頭後頭也不迴的走了，隻跟老六說了倆字：“再見。”陳家大宅裏頓時哭聲直上雲霄了，老二老五終於找到了表現孝順的機會，哭的昏天暗日。
在這裏，辦喪也是件大事兒，和娶媳婦一樣的鄭重其事。馬振文已經埋了一個老子了，又得給丈人當兒子使喚，心裏分外不平，把眼眶都哭腫了。每個閨女拿來的果子紙都被油漬浸透了，顯然這是早包好了等著這一天呢！如此盛大的喪事兒讓他潦草草的糊弄過去了。畢竟關鍵問題是姥姥的養老問題。老六說：“我養著。”老二一聽這話又占了風頭，況且姥姥還有老爺的那份退休金。於是說：“那可不是你說了算的事兒，若是這般，媽豈不是白養了這幾個姐姐，媽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媽，養也得輪著養，你要心急，那就從你開始……”老大建議一人半年，老二想到老大離得遠，自然最後一個，剩幾個姐妹裏恐怕得先從她開始。而老太太年歲已高，怕是剛到她那兒再死了啊！便說：“那可不行，媽上了年紀，時常思念著咱們，讓她半年一換，還不把她憋出毛病來呀！依我看還是一個月一換的好，趕在哪兒死了哪裏埋了。”老五舉雙手說：“我讚成。”
就這麽定了下來。姥姥就像隻耗子一樣兒，今搬兒，明搬兒，屁股還沒做熱，又搬了。說一不二的姥姥如今已沒有當年的威力，她的話充其量是耳邊風，誰讓她老了呢！
老四死活也不肯跟馴兒走，她沒膽。在上海那麽個國際大都市樣兒樣兒要花錢兒，連塊地都沒有，她不知道怎麽活，她不相信不用種地就有飯吃，不相信那有八十八層的樓，不相信兒那個一直被自己瞧不起的黃毛小子會買的起汽車。她寧願守在這個茅屋了，整天勞頓之後還要伺候一個男人睡覺，聽著另一個男人的謾罵，怕走在大城市裏被汽車撞了，怕地方太大走丟了，還怕跟雪兒生氣，她記得若不是她，馴兒和雪兒早好上啦，她歎道，這都是命，就像她守著葉黃和二祥茅廬終老一樣兒。她還有個借口，等著伺候姥姥，而事實上，她的身體已經虛脫到了姥姥伺候她的程度了。馴兒明白自己的寧脾氣就從她那兒來的，說死也沒用。他急了摔了杯子，踹了板凳，逮著啥砸啥，美俠不動臉色地說，“我這後半輩子最大的願望是看見你們姐三個過好了，你過好了，我也放心了。”“你要不走以後你就不是我媽，”馴兒怒發衝冠，可到最後，他還是安靜的走出了這個狹小的門兒，頭也不迴，走了。
上海。
燈火通明，流光溢彩。
等他聽到這消息時，一切都遲了，那人早已到了美國，是他的合夥人，拿了公司所有的款項一走了之。他一下癱在床上不起來了。
頭不梳，臉不洗，牙不刷，也不起來，隻是狠勁兒的吸煙，讓煙草麻痹自己的大腦神經。他的臉上躲了一絲皺紋，眼皮腫得快看不見東西了，嘴唇也變得幹裂了，手指也被煙熏得焦黃。人也瘦了整整一圈。他開始酗酒，不明白自己這些年都為了什麽，孓身一人闖蕩上海灘，形單影隻，無親無故，在商海裏摸爬滾打的，到頭兒來落得個兩手空空，徒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衝雪兒發脾氣，衝著寵物撒，衝著家電家具撒。雪兒警告過他，別和那個家夥打交道，他不聽，不聽雪兒的一個字，不聽不相信任何人，世界在他的腦海裏顛倒了。
直到他無意發現了醫院的診斷報告，雪兒懷胎了。他又驚又喜，立刻梳妝打扮，洗臉、換衣服，涮牙疊被掃地、拖地，擦玻璃，剃頭、剃胡子，上街買菜做飯備酒，直到菜上了桌，他坐下，對著一桌子菜，麵對一個空板凳，他才想起來雪兒已經很久沒迴來了，他的心頓時空了，樓道裏傳來了腳步聲，他笑著跑去開門，可門外隻有一堵空牆。
雪兒已經畢業了，在一家跨國公司的工廠工作，經常迴來的很晚。也從不提去幹了些什麽，之前馴兒也不問。工廠裏多數是男同事，一想起這他把手裏的化驗報告撕了，他要弄清楚……
雪兒跟他迴來了，可她不同意去做鑒定，也不說晚上徹夜不迴的原因，這樣一來，他愈加覺得這裏邊有問題，他的心虛了，作為一男人，他無論如何也不允許人家給他戴綠帽子，讓他當王八，他堅持要做，持續對峙了一個星期，雪兒含著淚跟他去了醫院。結果出來後，他長鬆了口氣兒，可雪兒跑了。不知所蹤，公司沒有，娘家沒有，電話不接。他失意地等著，一天，兩天，兩個月過去了，他的胡子快搭拉地了•；•；•；•；•；•；
債主們已經等不及了，每天都賴在公司不走，剛打發了一批，又來了一批，工人的工資已經欠了兩個月了，看樣子得關門了，他的心暗淡了。
郵局匯來的五萬塊錢救了他的命，長鬆了口氣，終於挺過了難關，可寄錢人沒署名，隻有上海徐匯的字樣還在。莫非真的是天上掉了餡餅，他不信。他的猜測在一周後得到證實，玉文說，雪兒為了他，每天要打三份工，吃得是蓋澆飯，喝的是礦泉水。人也瘦了一圈兒，為此玉文生平第一次跟他翻了臉，而且賞了他兩耳光，印在了他心裏。
他跪著把雪兒從地鐵裏請迴家的時候，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三人說好了，要生了兒子給玉文當幹兒子，生了女兒，就幹脆送給他當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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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兒終於在雪兒臨產前把美俠從狗窩不如的地方拉到了上海。美俠說，他是衝著孫子來的。到了市裏，她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兒，看花了眼，高聳入雲的大樓，風馳電掣的磁浮，氣勢恢宏的明珠塔——她使勁掐了胳膊一把。疼了，笑了。
玉文既撿了個幹兒子又落了個閨女——雪兒生了龍鳳胎，馴兒先前發的毒誓——再見雪兒就沒兒子，沒生效。
物流公司也漸入佳境，蒸蒸日上。
他到底還是撇下了恨！踏上了北上的火車。
還是那個低矮而破爛的小屋，驢在遠在剛打過滾兒，到處飛揚著塵土，他低下頭進了小屋，地依舊是黃土地，上麵盡是用過的手紙、痰、卷煙的根兒，和用過的廢針頭和藥瓶子，電視還是十幾年前的那台古老的“菊花”，兩口紅板梧，一個破縫紉機，已經退休多年，倒是那掛曆還算保存完好也是上一年的了。這是他所沒料到的，自從首鋼搬唐山，這裏的經濟飛速發展，遷安素有“鐵遷安”之稱，因此大大小小的鐵礦建得到處都是，工人的工資已經超過一千五，家家戶戶都忙著蓋新房、買汽車，有條件還高樓。因而一進來他就吃了一驚。美俠背靠著被子垛，叼著大漢煙，嗆得直咳嗽。臉像一張抽巴了的黃紙，頭發幹澀發黃，她的眼睛已經花了，問道：“誰呀！”馴兒低低地喊了一聲，“媽，我。”和十五年前出去淘氣迴來的那句話一樣兒。他從窗台上胡亂地摸著，把老花鏡戴上了，一臉驚愕的表情，“喲，小林、小海、馴兒！”馴兒說：“您的病好些了嗎？”美俠說，好多了。說著又咳嗽起來，急促地喘著氣，臉色由黃變白。他用髒兮兮的毛巾把炕擦除屁股大的地方，示意馴兒坐下，問：“沒餓著吧，鍋還有白薯，新蒸的，熱著呢。”“媽，我不吃，不用。”“西屋簍子有蘋果，南邊那簍子是小仔兒子，你吃北邊那簍子裏的，從中間拿，上邊可能已經凍了，別把牙冰了，算了，還是我去拿吧！” “媽，不用，啥都不用！”他不問他從哪兒來，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隻問說媳婦娶了沒？還，還沒，不過快樂！她就不問別的了，晚上，她和麵做起餃子來。馴兒說：“媽，我從超市帶現成的來了，別費那個事兒了，凍手凍腳的！” “不了，城裏人做的餃子啊，餡小，皮子也薄，不但不好吃，皮子也容易破。”就這樣閑聊著，最後美俠說，得去看看你姥爺了！
“他快不行了。”
馴兒到的時候，幾個姨都在。美蘭今年六十了，二姐五十七了，三姐五十四了，都老得牙快掉了。姥姥更不消說，八十高齡了，腿腳卻也硬朗利索，耳朵也不聾，眼也不花。依舊住在東山腳下陳家大宅。姥爺躺在炕上掛著吊瓶，麵容安詳，他剛疼過勁兒，睡去了，他得的是肝癌，而且到了晚期。櫃上放著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吃的，幾個姐妹平時沒有這大方的習慣，今日此舉也證明了姥爺的確每個幾天的活頭兒，按說他們不該來的這麽齊，他們不是衝著姥爺來的，因為病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起初老說是胃病，什麽中藥、西藥、中西結合，什麽丸藥湯藥不知吃了幾十斤，也沒有見效，除了那止疼片。姥姥自幼忌諱治醫，自己有病寧可忍著，也不願意去花那“冤枉錢兒”，幾個閨女呢，老大離得遠，又上了歲數，若非逢年過節，輕易不登門兒。老二呢，家住得是近，可公務繁忙，又會幫著孫子買玩具，一會兒又幫著閨女看閨女的，沒空兒。何況看病自然要錢，姥爺雖然有些退休金，可為數寥寥，要萬一得了個絕症什麽的，那可要沒頭沒尾的往裏燒錢兒，即便是治好，也沒幾年的活頭兒了，到時那看病的錢能還上還不上還是個問號，還不上那不就是打了水漂兒了嗎，這種不把滑的事兒她才不幹，媽從小教育她，事兒要十拿九穩才能幹，再說，就算治好了，自己也撈不著一毛錢的好處，這種傻事她才不幹。要真有個病，早死兩天對她卻是個好事兒，剩下的財產可以盡收囊中，因為她離得近，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把姥姥往那一接，她也是八十的人了，保不準一口涼水塞了牙就死了。老三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家裏四個孩子，超生的罰款才還清沒幾天，倆孩子在上學，還準備給兒子蓋房說媳婦，隻說是有心無力，豆皮子到是拿那得不少，那一櫃子還愁著吃不了，又拿來了。至於老四，美俠，馴兒媽，大家都沒打她的牌，所說一說起來就是我們姐五個如何如何。老五呢，倒是有錢，可她知道得比老六還晚。也裝出了一幅追悔莫及的樣子，說到家，看爹是假，誰來發喪是真，怎麽養活剩下的這個老骨頭是真。
老大先開口了，她還是一樣兒的老實。“這個事兒，你們姐幾個的事兒，一來不能把爹拉到承德辦喪，這於理不合，爹是關裏人，二來戚家裏吊喪也不方便，我就是來聽你們說。老五被大家這麽一說，找到了靈感，以同樣理由把球推給了其他四姐妹。老六到願意主孝，可大姐、三姐不同意。說路途一樣太遠，而且越俎代庖說姥姥也不同意這事兒，大家心裏明鏡的，這事兒應該由老二來辦，一來，他離得最近，最為方便，二來這些年來她欠爹媽的最多，結婚後不吃婆家吃娘家。馬振文進去的那五年，她全仗著爹媽，要不早餓死在這窮山溝裏了。就算到了後來，她今兒拿姥姥一根柴，明兒摸姥姥一把米的，跟從小前兒一樣占尖兒。老三同意發喪，但要把人家埋到五安，因為沒有哪個落忙的原意扛著大棺材走那屋裏的石板路，空人上還費勁兒呢。姥爺早指定了地點兒，就埋黃土丘山上，所以她這話也成了廢話。老二一聽急得不知說什麽好，“那，那——”，她再奸再滑也沒有意義，對著這四姐妹，再張一張嘴也不夠。何況一想到發喪還有筆收入，她就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下來。最上卻還抱怨著，“喜歡的不發喪，倒讓我這不得意的姑娘發起喪來了，行，誰讓咱老實呢！”
自遠古開天辟地來來姥姥家和幾個姐妹的意見首次達成一致。像一個即將處斬的死囚，把他好吃好喝地伺候到死，也落得個壽終正寢。而事實上，他們的正寢還被泥石流埋在西山裏呢。
姥爺畢竟是軍人出身，鐵打的身子，刀光劍影，槍林彈雨都經過了，這點疼他說他不在乎。疼起來的時候，他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翻身，卻也不大吭聲，也不誰耍。後來他疼得迷迷糊糊的了，口上不喊別人隻喊老四，為此幾個姐妹都很生氣，更加失望，他們哪知道姥爺內心的歉疚？後來姥爺清醒時這句話也清楚了，“萬不該把老四嫁到東北去啊！瞎子說這名字不好，都怪我沒給她改呀！”老二一聽這話把嚼了一半的甜棗都吐了出來，說，你瞧，老四那丟人現眼的玩藝兒，跟兆茫兆茫過不好，跟葉黃葉黃過不好，整得爹到現在還牽腸掛肚的，老五說，“可不是嗎？這樣兒的主兒現在整個遷安市能有幾份？難找啊！”老六聽這話來了氣，沒好聲氣兒地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可不是哪個人說了算的事兒，若是那樣怕是爹早見了馬克思了。至於嫁給皇帝還是乞丐，那都是命。也不是吃了兩頓火鍋就成了成吉思汗。四姐命是苦了點兒，人老實點兒，在外麵挨了欺負我們知道的時候能管就管一把，不能管也不能抄著袖子看笑話，在背後抹黑鍋也不怕粘得一手黑。”老五伸出她那比別人長一寸的大舌頭說，“老六，二姐說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你說的也對，但該今兒死的咱要是把他拖到明兒，閻王都不幹！”老六聽得她這話的意思，分明盼姥爺早死。於是迴敬了一句：“那也不一定，若是傷了陰德，保不準啥前兒就提前死了”，老五又說，“兒子都二十了，瓦房蓋好了，大摩托買上了，死了也就死了，沒啥遺憾的了！”姥姥聽見幾個閨女拌嘴，張開了掉光牙的嘴說，“你們哪，都老大不小的了，還跟小時候似的，占尖的還好占尖，扯淡的還是扯淡，為這事兒也打架，我是想呀，你爹也沒幾天兒的活頭了，咱們一家人好好地聚聚，可你們呢，還是老樣子，見了麵非打即吵，若是這樣兒勾心鬥角地，恐怕也沒人兒原意養活著我了，你推她、她推你的，還不！那樣兒的話你爹死了，你們也給我準備三尺白綾，吊死了省心，省得累人！”一聽這話，老六就說，“媽，不能。”二姐夫也說，“媽也得放心得了，別人兒不養著你不還有我呢嗎！”五姐妹（美俠不在）就這樣繼續著精彩的舌戰。姥爺這口氣就是遲遲不咽，這姐兒幾個的舌頭也怕一閑著就爛了。談論的話題無非就是家裏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兒，這個外甥娶媳婦，那個外甥蓋房子的，說到房子不用說自然是老六的最好了，人家是在遷安城裏買的樓。老五家呢，是六間半的紅磚瓦房，老二家是老式的瓦房了。兩人往上比老大不足，可比起老三老四他們還都是黃土泥，石頭牆亂堆起的破茅屋，要強上百套了。再比起工作，老二家的那位大木匠，十裏八屯那可是“大明白”。老五家的呢，在水廠上班兒，據說是個帶班的，隻要在那兒指手畫腳的就夠了，雖不是正式工，但收入也頗豐。老三家小宮甭提還是豆腐匠。老六那位是藥廠的大師傅，月薪五千，沒的比。可老二老五倆人也不氣得哄，一個說：“掙錢不要命了，整到最後瞎了隻眼，男人到現在還不知道，知道非跟她離婚不可，也就是媽這婦道人家沒個招兒，要不誰跟一個瞎子過一輩子。”他說的是老六，是那年初紡針刺瞎的，表麵上看不出，那時候，她和男人還沒結婚，怕黃了，就一直瞞到現在。另一個說，“再怎麽大師傅，佝僂個爪子也白搭！”他說的還是六妹夫，那年和兄弟分家的時候因財產不均而割脈自殺，未遂，可手卻留了些後遺症。老二、老五倆人口頭上說不氣，心裏也憋著氣兒，風頭兒都讓她占了，每次給媽買東西，她總得弄出點兒花樣兒，連買斤大米也弄個什麽泰國香米，說到這嘴上都吐吐沫，恨不能把老六淹死，談到兒子的時候，老二的眉毛翹得要上天了。她兒子小明已經在技校畢業了，雖不是正規大學，卻也是姐妹孩子中唯一一個上過大學的，她還自我滿足地說，光能考上沒用，得有錢上，沒錢說啥都白廢。分明是自誇供了個大學生的功勞，而且也和老四做了個比較，老五也挺知足，兒子雖然學習狗屁不是，可車開的絕好，三輪子、四輪子的，還在鐵礦上班，月月往家交錢，他爸上哪兒去都是他開車帶著去。還說，“就四姐那馴兒，那可是個寧種，天生就是當老百姓的命，非要上什麽高中，到現在咋樣兒，大學考上又咋樣兒，沒錢上，還不是白搭？戴個大眼鏡，摘了後跟爹一樣，還不肯吃苦呢，讓他做個學徒工，端個盤子還懶得幹，人都啥時候都得腳踏實地的，靠雙手吃飯，他都二十四五的人了，幾年沒迴來過，也沒給他媽寄一毛錢，八成死在外邊了，就算不迴來也是光棍一條，連個瓦房都沒有，誰家大閨女跟他去，見了麵連句人話都不會說！生他的時候還什麽天相異常，馬瞎子說還說他不是凡人，我就看不透他有多大出息，還不如我們家立軍呢，我們家立軍一個月還給我五百呢！二姐說：“可不是嘛，葉黃才不會給他出一毛錢讓他蓋房子娶媳婦呢。他即便不是光棍也得跟葉黃似的，要個二婚的，還得等葉黃死了！真是啥媽啥兒子，老四要當時領著馴兒自己過，也沒這事兒！沒個骨氣兒，離了漢子活不得的主兒，我要是她就守寡守他個半輩子，反正我也守過五年！”老五說：“我也是！”
老二正說著，這麽多外甥都來了，唯老四家那不成器的馴兒沒來時，馴兒靜靜地從她背後穿了過去，穿了一身黑色韓國大褂，一雙閃亮的牛皮鞋，他沒打招唿也不吭氣，他剛進屋，姥爺就死了，馴兒理所當然的成了喪門星，他磕了頭後頭也不迴的走了，隻跟老六說了倆字：“再見。”陳家大宅裏頓時哭聲直上雲霄了，老二老五終於找到了表現孝順的機會，哭的昏天暗日。
在這裏，辦喪也是件大事兒，和娶媳婦一樣的鄭重其事。馬振文已經埋了一個老子了，又得給丈人當兒子使喚，心裏分外不平，把眼眶都哭腫了。每個閨女拿來的果子紙都被油漬浸透了，顯然這是早包好了等著這一天呢！如此盛大的喪事兒讓他潦草草的糊弄過去了。畢竟關鍵問題是姥姥的養老問題。老六說：“我養著。”老二一聽這話又占了風頭，況且姥姥還有老爺的那份退休金。於是說：“那可不是你說了算的事兒，若是這般，媽豈不是白養了這幾個姐姐，媽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媽，養也得輪著養，你要心急，那就從你開始……”老大建議一人半年，老二想到老大離得遠，自然最後一個，剩幾個姐妹裏恐怕得先從她開始。而老太太年歲已高，怕是剛到她那兒再死了啊！便說：“那可不行，媽上了年紀，時常思念著咱們，讓她半年一換，還不把她憋出毛病來呀！依我看還是一個月一換的好，趕在哪兒死了哪裏埋了。”老五舉雙手說：“我讚成。”
就這麽定了下來。姥姥就像隻耗子一樣兒，今搬兒，明搬兒，屁股還沒做熱，又搬了。說一不二的姥姥如今已沒有當年的威力，她的話充其量是耳邊風，誰讓她老了呢！
老四死活也不肯跟馴兒走，她沒膽。在上海那麽個國際大都市樣兒樣兒要花錢兒，連塊地都沒有，她不知道怎麽活，她不相信不用種地就有飯吃，不相信那有八十八層的樓，不相信兒那個一直被自己瞧不起的黃毛小子會買的起汽車。她寧願守在這個茅屋了，整天勞頓之後還要伺候一個男人睡覺，聽著另一個男人的謾罵，怕走在大城市裏被汽車撞了，怕地方太大走丟了，還怕跟雪兒生氣，她記得若不是她，馴兒和雪兒早好上啦，她歎道，這都是命，就像她守著葉黃和二祥茅廬終老一樣兒。她還有個借口，等著伺候姥姥，而事實上，她的身體已經虛脫到了姥姥伺候她的程度了。馴兒明白自己的寧脾氣就從她那兒來的，說死也沒用。他急了摔了杯子，踹了板凳，逮著啥砸啥，美俠不動臉色地說，“我這後半輩子最大的願望是看見你們姐三個過好了，你過好了，我也放心了。”“你要不走以後你就不是我媽，”馴兒怒發衝冠，可到最後，他還是安靜的走出了這個狹小的門兒，頭也不迴，走了。
上海。
燈火通明，流光溢彩。
等他聽到這消息時，一切都遲了，那人早已到了美國，是他的合夥人，拿了公司所有的款項一走了之。他一下癱在床上不起來了。
頭不梳，臉不洗，牙不刷，也不起來，隻是狠勁兒的吸煙，讓煙草麻痹自己的大腦神經。他的臉上躲了一絲皺紋，眼皮腫得快看不見東西了，嘴唇也變得幹裂了，手指也被煙熏得焦黃。人也瘦了整整一圈。他開始酗酒，不明白自己這些年都為了什麽，孓身一人闖蕩上海灘，形單影隻，無親無故，在商海裏摸爬滾打的，到頭兒來落得個兩手空空，徒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衝雪兒發脾氣，衝著寵物撒，衝著家電家具撒。雪兒警告過他，別和那個家夥打交道，他不聽，不聽雪兒的一個字，不聽不相信任何人，世界在他的腦海裏顛倒了。
直到他無意發現了醫院的診斷報告，雪兒懷胎了。他又驚又喜，立刻梳妝打扮，洗臉、換衣服，涮牙疊被掃地、拖地，擦玻璃，剃頭、剃胡子，上街買菜做飯備酒，直到菜上了桌，他坐下，對著一桌子菜，麵對一個空板凳，他才想起來雪兒已經很久沒迴來了，他的心頓時空了，樓道裏傳來了腳步聲，他笑著跑去開門，可門外隻有一堵空牆。
雪兒已經畢業了，在一家跨國公司的工廠工作，經常迴來的很晚。也從不提去幹了些什麽，之前馴兒也不問。工廠裏多數是男同事，一想起這他把手裏的化驗報告撕了，他要弄清楚……
雪兒跟他迴來了，可她不同意去做鑒定，也不說晚上徹夜不迴的原因，這樣一來，他愈加覺得這裏邊有問題，他的心虛了，作為一男人，他無論如何也不允許人家給他戴綠帽子，讓他當王八，他堅持要做，持續對峙了一個星期，雪兒含著淚跟他去了醫院。結果出來後，他長鬆了口氣兒，可雪兒跑了。不知所蹤，公司沒有，娘家沒有，電話不接。他失意地等著，一天，兩天，兩個月過去了，他的胡子快搭拉地了•；•；•；•；•；•；
債主們已經等不及了，每天都賴在公司不走，剛打發了一批，又來了一批，工人的工資已經欠了兩個月了，看樣子得關門了，他的心暗淡了。
郵局匯來的五萬塊錢救了他的命，長鬆了口氣，終於挺過了難關，可寄錢人沒署名，隻有上海徐匯的字樣還在。莫非真的是天上掉了餡餅，他不信。他的猜測在一周後得到證實，玉文說，雪兒為了他，每天要打三份工，吃得是蓋澆飯，喝的是礦泉水。人也瘦了一圈兒，為此玉文生平第一次跟他翻了臉，而且賞了他兩耳光，印在了他心裏。
他跪著把雪兒從地鐵裏請迴家的時候，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三人說好了，要生了兒子給玉文當幹兒子，生了女兒，就幹脆送給他當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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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兒終於在雪兒臨產前把美俠從狗窩不如的地方拉到了上海。美俠說，他是衝著孫子來的。到了市裏，她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兒，看花了眼，高聳入雲的大樓，風馳電掣的磁浮，氣勢恢宏的明珠塔——她使勁掐了胳膊一把。疼了，笑了。
玉文既撿了個幹兒子又落了個閨女——雪兒生了龍鳳胎，馴兒先前發的毒誓——再見雪兒就沒兒子，沒生效。
物流公司也漸入佳境，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