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她們也永遠恨得咬牙切齒, 恨不得他們永世不可超生。可她們再恨又如何?恨到盡頭, 隻能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孩子們。隻能慶幸太子熬過天花, 保康安然無恙安全迴宮。


    太皇太後再次拍拍她的手,麵色哀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太子天花發作, 大家夥兒極力忽視那個可能性,極力不表露自己的擔心,生怕越擔心越是來什麽。送去五台山,也是一種無奈之下的保護。


    “保康是一個好孩子……”太皇太後又說一句, 昏花的老眼裏有淚水。


    太皇太後記得保康剛剛出生的時候,對一些宮人喜歡, 一些宮人一接近他就哭, 其中有一個乳母的奶, 他吃了一口就吐出來, 結果太醫證明那個乳母沒忍住忌口,奶水不能吃。


    一個小嬰兒吃了沒忌口的奶,可大可大,萬一引發過敏等等症狀,也有可能要了命。太皇太後一生信佛,也信命。有的人啊,就是天生的命硬,比如保康。


    皇上帶太子去看保康,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事兒,或者說對方預料到可能會有無辜人遭殃,但完全不在意。


    皇上得過天花,保康身邊貼身伺候的人也都得過天花,就保康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可是保康硬是沒有得天花,這不是命硬嗎?


    想到此,太皇太後對皇後的好感比以前多很多。


    “我這一生啊,從來不服輸。人活一世哪能沒有苦難?就是要命硬一點兒,開心一點兒。”


    太皇太後主動安慰她,她哪裏擔當得起?她穩穩情緒,拿帕子擦擦眼淚,想要硬擠出一個笑兒擠不出來,幹脆放棄。


    “太皇太後,我知道,您莫擔心……我們這一代人之間的恩恩怨怨——都過去了,隻希望孩子們都好好的。”


    “這樣才對。我知道你的性情……”太皇太後這些年看下來,對皇後的做派那真是非常滿意,“昨兒皇上來和我說起,決定不告訴孩子們這件事情,我這心裏頭不安生,今兒特意和皇後說說話。”


    她的心一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太皇太後卻是真的,隻是想要和她說說話,安慰安慰她。


    “我有時候也琢磨,女子們窩在一個宮裏爭鬥,多麽的蒼白,多麽的可笑。皇子們圍繞一把椅子爭鬥,也是蒼白、可笑。可這對於大部分皇家人來說,就是他們的命……”


    “這個紫禁城,保康一直嫌棄太過擁擠。可這個紫禁城啊,比盛京的皇宮大多了。我記得當年,我和太宗皇帝的妃嬪們,那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連個清靜地兒都沒有……”


    “一個個孩子一天天長大,跟春天裏的小禾苗一樣,誰看誰喜歡。可誰又知道他們的未來如何?長輩們把自己認為最好的安排給他們,可那隻是長輩們眼裏的‘最好’,孩子們哪個都不樂意……”


    “我呀,活到這個歲數才接受這麽一個道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看孩子們之間處得多好,他們自己做事兒,做得也非常好。皇上一個人到底是精力有限,孩子們一起幫著做事兒……多好。”


    “他們將來就是爭啊鬥啊,你要我死,我要你死,那也很好。總是比圈養在宮裏頭連爭鬥都不會的好。他們是天下的主子,這個皇宮啊,大小隻是一個住處……”


    太皇太後的聲音蒼老,卻又極其富有感染力,她知道,這是太皇太後在用自己的人生經驗告訴她,將來孩子們都長大了,各自娶妻生子,起來紛爭,她可以怎麽辦?


    若有那一天,她做了皇太後、太皇太後……她又該怎麽辦?她是皇後,隻要她活得夠久,將來不管誰做皇帝,她都是母後皇太後。


    太皇太後老了,時日無多。而她,也要擔負起來她未來會有的責任。


    很難想象,太皇太後和她,會在這麽一刻……這般融洽地交談。


    算是達成和解吧。她現在的生活很好,她的兒子完全放下了,她也完全放下了,他們都應該開始計劃新生活。


    “太皇太後安心。”這是她能給太皇太後的承諾,她會盡力做好一個皇後,一個皇額涅,一個皇祖母。


    她是保康一個孩子的額涅,她是所有孩子的皇額涅,她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她也接受。隻要他們對她的保康好好的,她很樂意對他們都好。


    太皇太後放了心。


    …………


    他們一家人去五台山,包括長公主。她親眼見到太皇太後和長公主對師祖的感情,心裏有了疑問。


    師祖當然不是兒子猜測的那般,是皇太後的情人,是裕親王的私生父親。


    她記得,當年,她偶爾和父母一起進宮請安,還是見過先皇幾次的。


    可是,怎麽可能那?


    可是,又怎麽不可能那?


    她糊塗了,可這麽大的事兒,不管真相如何,她知道,她隻能裝聾作啞。


    她麵色平靜地孝順師祖,師祖告訴她兒子,護著她兒子長大,就是她最應該孝順的長輩。


    當然,她兒子也是滿心疑惑。可是,很自然的,知道的人也都不告訴他。他是一個孝順的好孩子,雖然好奇,卻也不會怎麽在意,隻關心一件事,太皇太後和他師祖的感情這麽好,他該怎麽辦?


    “額涅,師祖孝順太皇太後。”


    “嗯,你師祖不進京,你更要好好代替你師祖孝順太皇太後。”


    “額涅——”兒子的眼神兒帶著不確定。


    她的一顆心軟成一片:“額涅都明白著。額涅現在很幸福,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


    “額涅,保康謝謝額涅。”


    十歲的孩子喜笑顏開,滿滿的孩子氣。


    …………


    太皇太後之前忌諱兒子,一心維持朝堂後宮平衡,偏向太子,兒子自然都知道。他之前不在意,可現在他師祖孝順太皇太後,他就要跟著在意。可他擔心她接受不了。


    她忍不住笑出來。


    她兒子很孝順,也很大度,是那種真的,絲毫不介懷的大度。她感覺自己比不上兒子的胸襟,可也不想成為兒子的困擾。


    可她也因此更為擔心,因為她兒子做的這一切,隻因為“責任”,隻因為他師祖和天下萬民希望或者需要他這麽做。


    他的個人感情世界裏,和皇家人始終隔著一層,這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她也不知道。


    太皇太後認為,這樣就很好,“感情”是最沒有任何保障的,但是“負責任”不一樣。


    太皇太後含笑而去,臨終前,和她兒子相處得更好,好似真正的曾祖母和曾孫子一般,她也很欣慰。


    她兒子值得天下所有的好。


    這樣就已然很好。


    太皇太後去世,舉國哀悼。最痛苦的依舊是親人們。


    第一個是皇上,第二個是她兒子。皇上和太皇太後的感情太深,皇上哀傷不能自己。而她兒子,因為他本來就身體還沒養好,還要參加各種喪事儀式,一直勉力支撐。


    太皇太後風光大葬皇陵附近,她看著太皇太後的陵墓,突然想起她兒子曾經問過她的一個問題。


    將來她要和皇上合葬嗎?去和那麽多的女子擠在一起,死了也要圍繞一個男子嗎?


    她是繼皇後,這輩子摘不掉一個“繼”字了,榮辱悲歡都是她的身份帶來的一切,她已然可以坦然接受。但是,她何必死了還要低先皇後一頭?她何必死了還和這些人糾纏不清?


    從皇陵迴來,她思考了好幾天幾夜,等兒子的身體養好,精神好一些後,和他說話。


    “額涅啊,好好活著……將來啊,我們保康有本事,也給額涅單獨修一個陵墓。”


    她兒子小小的驚訝過後,睜大的眼睛一眯,喜笑顏開。


    “額涅棒棒噠。”一副他額涅就該這般樣子的小樣兒。她忍不住又笑。


    “有了太皇太後這個先例在,以後,不管關內關外的女子,都不必去爭死後一個墓葬的地方,去證明自己。這很好。


    中原人講究死後哀榮,夫妻合葬。豈不知,不管男子還是女子,活著的時候好好活著,才是根本。額涅啊,想通了。”


    兒子樂的眉眼彎彎:“保康的額涅棒棒噠。”


    “保康的額涅棒棒噠。保康要好好胖起來哦。”


    “胖。保康保證胖起來,保康是胖氣的保康。”


    母子兩個四目相對,一起傻乎乎地笑。


    這是他們的小秘密,不告訴皇上。她兒子身體好起來,迴去五台山看望師祖,她看著師祖眼裏的哀痛,心裏的猜測模糊得到證實,驚駭駭浪般的震驚過後,就是開心。


    太皇太後和皇上當初送保康來五台山,為了隔離保康和太子?為了拉攏西部佛門?為了接近醒遲大師?不管為了什麽,她都高興,保康遇到師祖,得到師祖的全心照顧。


    也是她之前沒想到不敢想。一個普通僧人,如何有這般氣度和胸襟去照顧和教導保康?想明白了,再想起師祖送保康迴宮的事兒,她更是感激不盡。


    這對於師祖來說,是怎麽樣的勇氣,迴京麵對那一切。可他為了保康,送保康迴京。


    當然,這隻是她的猜測,她也無從證實。反正她越發孝敬師祖就是。


    和師祖接觸的越多,越是明白師祖的好,也越發明白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為何要一力維持漢家的“嫡長子繼承製度”。


    她們當年因為一個“漢文化治國的國策”失去師祖,想要補償,奈何走了極端。


    人啊,都有感情,都會因為感情犯糊塗。誰都是。所以太皇太後說“感情最靠不住”,後半句應該是,人如何能沒有感情?她唯有感歎。


    天天讀曆史,當自己成為曆史的一部分的時候,誰能完全置身事外全然的理智?太皇太後不能,皇太後不能。皇上不能,她也不能。


    她看著木蘭花樹下其樂融融的祖孫兩個,開心。她希望保康能做到,又希望保康做不到。但,隻要保康開心,隻要保康不後悔就好。


    …………


    保康這次休養好身體,和他師祖再次去了南海,不光打海戰,他還去了海外。


    她收到兒子的來信的時候,一顆心痛不堪忍,對著皇上那張“我也很擔心但這是必須的皇帝臉”,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為什麽是她的兒子?


    你有那麽多的兒子,你最心疼的是太子,最看重的是胤禛,可你最狠心的是保康。


    她從噩夢中醒來,心裏第一次對皇上生出恨意。可她偏偏知道,這是兒子的心願,這是兒子喜歡做的事兒,這是兒子的大事兒之一……她的臉上淚如雨下。


    床邊的皇子皇女們都退下,皇上握住她的手,沉聲承諾:“保康一定會平安迴來。他師祖跟著他,日常飲食方麵你也不要擔心。”


    她除了哭,什麽反應也沒有。


    她可以和兒子一起出海嗎?她隻能等待兒子安全歸來。


    皇上還說:“如果可以,朕希望,出海的人是朕。可是朕知道,朕在海上的適應力不如保康。朕明白,朕不能離開大清。”


    是啊,皇上知道他不能離開大清,她也知道自己不能離開大清,她強行跟去也隻是拖後腿。


    她都知道,她的兒子,和皇上,和她,一樣的理智,她也知道。


    她的保康,是翱翔天際的那隻鷹。可她知道又如何那?那是她十月懷胎拚死生下來的兒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寧可他笨一點兒,俗一點兒,隻要他一生平安。


    她多想護著兒子在自己身邊,躲開世上的所有冷酷無情,永遠不經曆世間的一切磨難。


    …………


    她渾渾噩噩,兒子走了,她的魂兒也走了一半。皇上走了,她一個人放任自己的情緒爆發出來,一顆心迴腸九轉、痛徹心髓。


    皇太後來看她,和她一切默默流淚。


    她看著年邁的皇太後,眼前又浮現師祖的身影。皇太後給她擦擦眼淚,笑著說:“保康走了,這個皇宮又變得沉悶壓抑,沒有快樂。”


    先皇走了,這個後宮對於皇太後來說,是不是隻剩下責任了?


    她也笑。


    “保康在信裏說很快迴來,還說要給他皇祖母過大壽。還說他和他師祖出去探探路,下次我們一家人都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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