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剛下晚班,表兄就讓陳書記喊到他的辦公室。表兄原以為廠部有什麽要幹的活,去的時候也沒換工作服,到了屋裏,發現陳書記的神情挺莊重,就顯得緊張起來。

    “小謝啊,”陳書記說,“你的幾次入黨申請支部都討論過,這次已經把你確定為入黨積極分子了。”

    表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呆愣愣的不知所措。

    陳書記又說:“你積極靠攏組織,經常向黨組織匯報思想,很不容易呢,我們廠確實需要像你這樣的年輕人!”

    表兄的臉刷地就紅了,站在陳書記對麵怯怯地低下了頭。

    陳書記告訴表兄,確定入黨積極分子還得填兩張表格,那是對入黨積極分子的考察記錄。嚴格地說,那表格從去年開始,就應該由入黨介紹人填寫階段性總結評語,基層支部為了避免考察失敗,浪費爭取來的名額,就等到考察成熟再補填。表兄的入黨介紹人,一個是裝卸隊的劉隊長,另一個是表兄師傅維修車間的單主任。陳書記囑咐表兄:“現在是關鍵時期,千萬不能掉鏈子。”

    表兄點點頭。

    陳書記從抽屜裏取出一本黨章遞過來,表兄捧著那個小紅本本,依然說不出話來。

    表兄的心情別提有多激動了。走出陳書記的辦公室,被迎麵撲過來的夕陽晃了一下,差點暈過去。他感到眼睛酸酸的,心裏也有些不大好受。隻感覺有一股水浪般的東西,迅猛地往他頭上湧,眼眶都快撐不住了。表兄害怕讓人看見,匆匆跑迴宿舍,撲到床上,跟個女人似的壓住嗓音哭了。

    表兄是裝卸工,幹著廠裏最髒最累最苦的活。他剛進廠的時候不這樣。他剛進廠的時候,在單主任的手下當學徒。他的第一份入黨申請書就是交在單主任手裏的。單主任性格直爽,說話辦事也不打埋伏。他跟表兄說,想入黨在維修車間可不行,維修車間除了爺爺就是孫子。表兄說那得去哪兒呢?單主任說:“現在是和平時期,想要服眾就去裝卸隊吧。”表兄皺起眉頭。裝卸隊工作環境差,體力強度也大,除了安排工作的劉隊長,幹活的全是臨時工。

    單主任見表兄猶豫,就踮著那份入黨申請書說:“謝偉強你聽好了,想加入黨組織,這張紙上寫得多漂亮也不行,沒有豁出命的勁頭,不管他是誰,想過我這關都難!”

    表兄沒再說別的,離開維修車間時隻跟單主任說,往後您可得多幫我!

    廠裏有好多人最初都不理解表兄為什麽去裝卸隊,還以為他犯錯誤遭發配了。後來有人看出了苗頭,說表兄去裝卸隊是為了鍍金呢。隨後就有一些嘲諷、挖苦的話流露出來。有好長一段時間,表兄從身體到心理都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人也瘦了一大圈。好在單主任經常找他去家裏吃飯,有什麽苦悶事他都可以跟單主任說。

    “要不是為了我爸爸,我沒想入黨。”表兄說。

    “你爸爸讓你入黨幹啥呢?”單主任笑問。

    “我爸說人活著得信點啥,他說有信神的也有信教的,就看誰能給咱們帶來好日子。”表兄自豪地接著又說,“我爸打過仗,一條腿打沒了,他說他入黨那會兒,是用手指頭的血寫的申請書。”

    “你爸說得沒錯!”單主任說,“我理解你爸,你爸對黨有感情。”

    2•;  晚飯時間到了,表兄不想在食堂用餐。出了宿舍,鎖好門,跟值班的馬科長請了假,騎上自行車就迴家了。他要把剛才陳書記講的那些話,原封不動地告訴給四舅,讓他老人家好好高興高興。

    四舅盼著表兄入黨已經盼好幾年了,每年接近七月的時候,他都詢問表兄入黨的事解決沒有。因為他知道,這個月份是單位納新黨員的時間。然而,表兄哪次都不知道怎麽迴答他,說假話肯定不行,說真話又怕傷了四舅的心。聽到四舅的每一次問詢,表兄都顯出很為難的樣子,隻好說入黨不像入團那麽簡單,組織上要全麵考察。這樣的話四舅是能夠理解的,但是他理解之後總要跟表兄說:“強子,我好像活不到明年了啊!”表兄聽了這話就想哭……

    天似黑不黑,表兄的車子騎到村口。猛抬頭看見四舅倚住一棵楊樹,暮色裏看不清他拄的拐杖,身子仿佛離開了地麵,懸在樹幹上凝神打村前穿過的公路。

    表兄緊踩車踏板,自行車眨眼間到了四舅跟前:“爸爸,您站這兒瞅啥呢?”

    四舅用手背抹著眼圈說:“真是你嗎,強子?”

    “怎麽了?家裏出事了?”表兄問。

    “好好的出啥事啊!”四舅說,“走,跟爸迴家。”

    四舅前麵先走了,拐杖敲在水泥築的路麵上,發出有力又沉重的聲音。表兄聽著心裏一陣難過,鼻子就感到酸酸的了。廠區離家裏並不遠,還是寬敞的柏油路,騎車也用不了多長時間。可是這麽近的幾步路,表兄也有倆月沒迴來了。

    表兄是在飯桌上把陳書記找他談話的內容告訴四舅的,說他從現在開始,就是入黨積極分子了。

    四舅現出驚喜,但很快就冷靜下來,認真地問:“積極分子離黨員還有多遠?我們那會兒,咋沒這個說法呢!”

    表兄迴答不上來,支吾半晌才說:“估計,最遠也超不過七•;一吧。”

    “你說啥,這麽快呀?”四舅咂動舌頭感歎,“從積極分子到預備黨員,才倆月時間!”

    “您這麽理解就不對了,”表兄解釋說,“我在裝卸隊幹好幾年了,工作始終是積極分子。”

    四舅點著頭說:“冰凍三尺,不是一夜之寒啊!”說到這裏他讓表兄拿酒來,要為這個消息慶賀一下。

    表兄時常不迴來,迴來一次四舅就有說不完的話。先說死去多年的四舅媽經常給他托夢,讓他盡快給表兄張嘍媳婦。然後說村裏又有誰翻蓋了房子,猛地把話扯到眼下的季節,說今年春天的雨水那叫一個好,隔七天八日的就下一場,那雨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剛好濕進地皮,非常適合種子發芽。表兄就明白四舅的意思了,那是讓他請假迴來春種,說別的都是過度。

    “爸爸,我可不能請假!”表兄說,“現在是關鍵時期,我不能掉鏈子。”

    “我也是這麽想的,”四舅說,“可是每年的春種,都是你大姐夫給張羅,今年難道還要他受這個累嗎?”

    “一個姑爺半拉兒,跟我大姐夫您還客氣啥!”表兄端起酒杯跟四舅說,“為了我的進步,咱爺兒倆先幹了這杯!”

    豎日一早,表兄迴廠裏順路去了大姐家,把春種的事情交代給了大姐夫。大姐和大姐夫都理解表兄的工作,說家裏事你就別操心了,好好上你的班吧!

    表兄迴到廠裏天已經大亮了,他正準備去宿舍,迎麵撞見馬科長。馬科長急著著地說:“你迴來的真是時候,車道溝糧庫來活了,保管打了幾次電話,說人家車主等著走,那可是咱們廠的老客戶,把人家惹急了不好啊!”

    表兄說:“還沒到上班時間,工人都沒來呢。”

    馬科長說:“不是有幾個住宿的嗎,把他們喊起來。”

    表兄說:“我又不是隊長,能指揮人家?再說,那些人都是廠領導的親戚。”

    馬科長一聽這話嚴肅道:“你不是隊長,可你是入黨積極分子,連這點小事都害怕,將來能幹什麽大事啊?我現在命令你,趕緊喊人卸車!”

    3•;  車道溝糧庫距離廠區三裏多路,表兄開一台拖拉機,拉幾個工人很快就到了。保管員問表兄來幾個人?表兄說來了六個。保管員顯得很不耐煩,說我不管你們來幾個,這車上的八十袋高粱,半個鍾頭必須卸完。表兄說沒問題,便打開車廂板。兩個人躥上去負責抽肩,餘下四個人就等著扛包了。

    相比較而言,扛包的要比抽肩的費些力氣。肩上一百八十斤的重量壓著,邁上十幾個由糧食袋搭起來的台階,再登上搭在半空的竹排。竹排兩邊沒有扶手,走起來顫顫的像走鋼絲。等到了竹排盡頭,扛包的將頭朝旁一閃,猛一哈腰,高粱粒子就傾瀉而出了。這個過程要求踩竹排的人緊跟打頭的,步調一致,緊湊和諧,否則就有栽下去的可能。盡管下麵堆著山似的糧食,一旦滑下去也是有危險的。表兄從抽肩的變成扛包的,又從扛包的變成打頭的,個中滋味隻有他自己知道。

    不到三十分鍾車就卸完了,車主非常滿意,他把表兄叫到一旁,低聲說:“我跟劉隊長早就說好了,卸車費每袋五毛,你數數。”

    表兄愣怔半晌不敢伸手接錢,他壓根也不知道卸車還有卸車費。車主卻不高興了,說你該不是嫌少吧?就把錢捅進表兄的口兜裏,開車走了。

    錢不多,十塊一張,四張。問題是,這個錢交給誰?表兄覺得應該交給財務科,可是由誰交給財務科呢?當然是劉隊長,表兄想。

    劉隊長迴家種地去了,本來三天假已滿,這天早晨卻打來電話跟廠長續假,說趁著沒到雨季,把房子上的瓦換換,可能要多耽誤幾天,裝卸隊的工作暫時由謝偉強負責。

    表兄心裏沒這個準備,不知道做為一個負責人都該幹什麽。午飯前他先把裝卸費交給陳書記,然後就到單主任那裏討教怎麽當負責人。單主任告訴他,做為負責人,除了張羅幹活,還要敢於承擔責任,不能膽小怕事。末了他又說:“這是劉隊長在考你的試呢,把手腳放開,幹吧!”

    說話間,單主任把非黨積極分子考察表交給表兄:“該我寫的我都寫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你和劉隊長來辦了。”

    表兄低頭翻看,發現要他填寫的內容還真不少,就說:“明天我交給您吧。”

    單主任說:“不著急,反正劉隊長也沒迴來呢。”

    4•;  下午上班,表兄就坐到劉隊長的辦公桌前麵,滿屋子的目光都聚到他的臉上。表兄說:“哥幾個都聽著,劉隊長有事請假,裝卸隊的工作暫時由我負責,這段時間,希望大家跟我配合好,下麵各小組先把人名報上來。”

    考勤薄在劉隊長抽屜裏鎖著,表兄要重新造個花名冊,留待上班點名用。

    各小組把人名報上來後,表兄認真地整理,完後正兒八經的開始點名。表兄叫到一個人,那個人就喊一聲“到”,表兄聽見這個“到”字,就覺得自己進入角色了,稍顯緊張的心情慢慢地平靜下來。

    這樣的日子沒有幾天劉隊長就迴來了。

    劉隊長迴來那天,表兄正和幾個工人搞衛生。屋裏塵土飛揚,工人們都堵著嘴,戴著墨鏡。劉隊長站門口大聲質問:“不去外麵幹活,屋裏瞎折騰啥!”

    表兄走出來迴答:“今天沒車,一、二組的人都去車間幫忙了,我們幾個把屋子掃掃,都是蜘蛛網。”

    劉隊長沒好氣地說:“又不是過年,掃哪家子房子!”

    幾個工人愣在灰塵裏顯得十分委屈,表兄也覺得不對勁,就讓劉隊長先迴宿舍,等把房子掃完、塵埃落定了以後就好了。

    劉隊長走後,表兄心裏忐忑不安。吃午飯時還在想自己哪個地方做錯了?飯後就跟單主任私下交談,單主任寬慰道:“誰都知道劉隊長那狗脾氣,你別太小心縫兒了。”

    “五•;一”節那天廠裏組織活動,裝卸隊得了拔河冠軍,大夥要求慶賀一下。就張羅抽大頭,伸手算一份,十塊二十快不等,其中有兩個白吃的。劉隊長抽了個二十快的大頭,表兄抽個白吃。表兄把白吃送給劉隊長,自己掏了二十快錢。表兄知道劉隊長不在乎那二十塊錢,更不在乎沒人請他吃飯。表兄發現劉隊長這天高興,他想讓劉隊長的笑紋在臉上多延續一段時間。表兄希望的效果達到了,酒桌上,劉隊長興奮地說:“弟兄們,別看今天沒幹活,你們的功勞比哪天都大,得個拔河冠軍,這比啥都好!”

    大夥拍手鼓掌。掌聲停下,劉隊長繼續說:“在廠子裏我是你們的頭兒,可是到了酒桌上,我們都是哥們,我現在就把烏紗帽扔嘍,跟你們痛痛快快地喝個夠!”

    劉隊長有陣子沒這麽高興了,從家裏迴來臉就陰沉著,一點也不放晴,讓人提心吊膽,生怕遭訓斥。

    劉隊長的酒量特別大,可是桌上人都向他敬酒,他就有點招架不住,話明顯多了,就又把自稱扔掉的烏紗帽找了迴來。說:“我咋成破鼓亂人捶了,好歹也是你們隊長嘛,這麽輪奸我,我可受不了!”

    表兄沒多大酒量,還是替劉隊長擋了兩杯,這麽擋下去肯定就醉了,便偷偷地找個倒完的空酒瓶,去廚房裝了自來水拿迴來。衝劉隊長說:“都知道您是海量,今天讓我們哥幾個開開眼,長長見識。”說完就把那水滿杯子裏了。

    劉隊長有些不高興,想到表兄替他擋酒,那不悅並沒顯出多少來。等他叭嗒出酒杯裏的味道,便一把奪過表兄手裏的酒瓶,說:“小謝,我迴家那些天,你很辛苦,我謝謝你了,來,我給你滿上一杯!”

    表兄心下倏然感到微微得酸楚,好像劉隊長這話說晚了似的。就想,謝我得喝酒啊,哪有用水謝人的。不過表兄心裏清楚,此時的水比酒值錢,就一口幹了。完後裝出醉相,說:“我,我喝墜(醉)了。”

    5•; 單主任住進了醫院,這個消息表兄是在水泵房裏聽到的。

    那座與工廠同齡的水泵房,建在距廠區不遠的河套邊,水務局的人說它是違章建築,要盡快拆除。據說,拆除任務由水務局來完成,他們有這方麵的技術和設備。劉隊長在會上卻把這活攬了過來。他背地跟表兄說:“這個水泵房裏有寶貝,不算水泥裏裹著的鋼筋,光窗戶和地溝裏的鐵管子,少說也能賣個千八百塊,我們裝卸隊有人,這便宜咱不能讓別人撈去。”

    可是,劉隊長領著人到水泵房一看,除了硬梆梆的水泥牆,哪裏還有什麽鐵窗戶、鐵管子?原來,拆運機器是維修車間那些師傅們幹的,單主任親自指揮,活幹得幹淨,連個螺絲釘都沒給剩下,隻留下一具硬梆梆的空殼。

    劉隊長氣得直喘粗氣,又不能說什麽。單主任畢竟不是為他自己,即便是廢鐵,也都給廠裏收拾迴去了。他冷笑著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這個老單,他咋不早躺到醫院裏去呀!”

    表兄一旁打個愣,問:“劉隊長,我師傅他怎麽了?”

    劉隊長顯出幸災樂禍的樣子:“給栓住了!”

    表兄就著急了,想馬上去醫院看看。劉隊長說:“現在先別去,等把裏麵的鋼筋砸出來,賣了錢,買幾斤水果再去看他。

    表兄沒有反對。等劉隊長走後,他掄圓了鐵錘就朝窗框砸去。隻聽“梆”的一聲,錘頭硬實實地彈了迴來。表兄向後趔趄幾步差點倒下,站穩,伸手去摸錘頭落下的白點,跟工友們說:“這是多大標號的水泥啊?質量這麽好!”工友們就都笑。表兄不服氣,他躍上樓頂招唿下麵的人:“你們都上來,先把樓板砸開。”下麵有人迴應他,說這個樓沒有樓板,整個都是澆築的。還說,你連窗框那薄弱地方都砸不動,別處就更沒啥指望了。

    表兄聽見工友們在下麵發牢騷,說劉隊長啥錢都掙,別說這樓砸不開,就是砸開了能拆出多少鋼筋呢?有人開始估算水泵房的鋼筋含量,按市場收購廢鐵的最高價計算,頂多賣個百八十的就不錯了。可是要想把這樓砸開,少說也得半個月,還不敢保證把鋼筋弄出來,那得需要多少工啊!有人就開始罵人了:“這個他媽的劉隊長,缺棺材本兒也別拿咱哥幾個撒氣呀!”

    表兄想,不管多大困難,總之是裝卸隊要完成的任務,就算不賣鋼筋,這活也得幹。便從樓頂上下來,跟幾個工友說:“劉隊長是咱們的頭,當麵尊敬他,背後又損他,這樣不好!”

    有人嘲笑道:“劉隊長是拿廠裏的錢雇人給他自己砸鋼筋,這樣的人,你還指望當麵背後都有人尊敬他?去他媽的吧!”

    表兄說:“這活由我負責,幹不利索我挨批,你們都是臨時工,肯定要辭退,現在散夥的工廠越來越多,想來咱廠幹活的人不少呢!”

    表兄這話點到穴位上,沒人再吭聲了。不大一會就聽一人賭氣說:“劉隊長不就是想掙點錢嗎,咱們湊點給他算了,這樓咱砸不開!”

    幾個人相互看看,都說這招兒可行。問題是水泵房由誰來砸?劉隊長在會上攬下來的活,他還能推出去嗎?

    表兄說,“我先到劉隊長那裏試試,看他有沒有辦法把活推出去,他要是推不出去,咱就認命吧!”

    一共六個人,表兄說:“你們每個人出三十,我是正式工,我出五十。”

    二百塊錢湊齊後表兄又囑咐:“你們不能亂跑,我這就迴去找劉隊長。”幾個臨時工現出興奮又懊惱的神情,表兄走出老遠還聽見他們在罵:“這個婊子養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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