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穿黑皮夾克的男人是在一個起風的晚上來看蘇大姐的。他帶了好多東西,進屋也不多說話,就一件件地往外掏:麵包、果脯、巧克力豆、袋裝奶子,鼓鼓囊囊的大提包癟下去之後,蘇大姐的床上就堆滿了。那男人看了看我和妻子,顯出一臉神秘相,衝蘇大姐曖昧地笑了笑,又主動把那些東西裝進兜子裏。

    蘇大姐就是妻子手術醒過來讓我喊護士吸氧的那個女人。她原本住在醫院陽麵病房的單間裏,隻一宿,就讓住院部給請出來了。他們的理由是,這樣的房間不適合低收入人群,您還是換一個病房吧!蘇大姐就從陽麵的單人間挪出來,跟我們住一起了。我們這間病房是三人間的,暫時就倆病人,空著一張床,相當於兩人間的了。隻是幾天前停了供暖,房間裏沒有空調,陰麵采光少,又被側麵的一棟大樓擋著,可以進來的光線,也是從側麵大樓的窗玻璃反照進來的。我跟蘇大姐說,沒啥了不起的,屋裏不采光,咱們可以插電褥子、多蓋被子嘛!蘇大姐說多蓋被子可以,插電褥子醫院不讓。我說現在不是講究人性化嘛,咋連電褥子都不讓插?蘇大姐說,這是醫院的規定,為了省電。蘇大姐對這家醫院比較了解,因為她三進三出,算這迴已經是第四次了。她跟我生動地描述每次進來時的艱難和痛苦,不是醫護人員為難她,是疾病老跟她過不去。她患的是肝癌,三次手術後的肝葉剩下的還沒有一個煙盒大,如果再手術,能否活下來還是個未知數。

    我知道我沒幾天活頭了,蘇大姐說,我要了一個單間,等一個人,他讓我做我就做,他不讓我做我就不做,死我認了。

    蘇大姐的年齡跟我差不多,卻顯得極其衰老,頭發稀稀拉拉得短,灰的多黑的少,清晰地暴露出白嫩嫩的頭皮。但從她的眼神裏,我能看出她對某種事物的期盼和憧憬,這樣一來,她說話時難免帶有天真和發偧的成分。我和妻子都以為她精神有毛病。

    穿黑皮夾克的男人名叫武揚,三天前還在南方老家的一座城市張羅自己的水產生意,蘇大姐住院後,他先坐飛機,後又倒車來到我們這個小縣城。等他神秘地出現在病房時,房間裏來蘇水的氣息立刻就被一股濃鬱的魚腥味抹掉了,好幾天還若有若無的不散。妻子問他你是賣海鮮的吧?他說是,賣海鮮。我跟他開玩笑,說你為啥不帶些螃蟹過來呢?他笑了笑,說路遠帶不過來。我說別看我比你年齡大,都可以當你的叔叔,不過從蘇大姐這論,你就叫我哥哥吧。他點著頭說好的好的。我跟武揚這麽說話,實在是覺得他在我們中間放不開,是想逗他樂嗬樂嗬,不要因為我和妻子,影響了他跟蘇大姐的情感交流。 因為在這之前,蘇大姐已經告訴我們了,說她有個南方網友要給她陪床來。那個南方網友是她在自己開的網吧裏認識的。那時候蘇大姐剛剛做完第三次手術,一出院丈夫就跟她離婚了。她丈夫跟鄰居說,有這麽個大病包拖累,往後的日子沒法混,就領著獨生女到外省做生意去了。這次手術,蘇大姐沒打算告訴武揚,可是她控製不了自己,一次網上聊天她說出了實情。

    他長得很帥,比我小七歲,蘇大姐說,我看見他在視頻裏傻笑,就想擁抱他。

    他會來看你嗎?我問。

    不是來看我,蘇大姐更正說,是來給我陪床。

    他媳婦呢?他媳婦會同意他來嗎?妻子問。

    我不會為難他的,蘇大姐說,我能有他那麽一小會兒,就知足了!

    夜裏我趁值班護士不注意,睡靠牆的那張空床,可是武揚來了,我就得有個姿態。我指著那張空床跟他說,你可以睡哪兒,我給你放哨兒。武揚說,我先睡一下,等醒了再給你放哨兒。可能是一路的顛簸太累了,武揚還沒來得及給我放哨,天就亮了,醒來之後跟我說,不好意思,中午我請你喝酒。

    決定蘇大姐的第四次手術是武揚做的主。醫生已經跟蘇大姐交代過了,說這個手術很可能是個關門術,也就是說,把腹腔打開,然後再縫上,因為癌細胞擴散的麵積太大了,大麵積掃蕩病人吃不消,是要冒生命危險的。醫生把這些話又跟武揚重複了一遍,然後問他你是她什麽人?武揚猶豫了一會說,我們是朋友。醫生說你們商量商量吧,如果做,馬上告訴我們,因為這個手術要到大醫院請醫生,大醫院的醫生可不是說請就能請來的,要提前預約。

    蘇大姐是否做第四次手術,我跟妻子也都拿了意見。妻子支持蘇大姐做,她說蘇大姐活得很不容易,現在的日子這麽好,能在世上多待一天,就要爭取多待一天,即便是個死,也要死在手術台上。我支持妻子的意見,但抱怨醫院的話比較多些。我說,現在這醫生啊也不知道咋了,啥事都讓患者決定,手術能不能成功隻有醫生知道,偏偏讓不知道的患者拿主意,這不是難為人嗎!妻子說這麽大個手術,病人不同意做,醫生再有把握敢做嗎?我爭辯說,大手術尊重患者意見,那個吸氧呢?那個吸氧時間的長短呢?這些零碎事也要患者決定嗎?妻子瞪了我一眼。妻子這個時候已經有力氣瞪我了。她說,你就知道抬杠,檢點一下自己吧,就你那優柔寡斷的性格,該不該由你決定的事,你都指望別人。我說,我啥事指望別人了?告訴你吧,你那個子宮全切就是我拿的主意,要是優柔寡斷,還得給你留半拉呢!妻子慌裏慌張地問,全切咋迴事?留半拉又是咋迴事?我說,你肯定不懂,告訴你啊,留半拉搞不好往後還要長瘤子,全切呢就不長了,隻是不能要孩子了。妻子呆呆地望著我說,我不能生孩子了嗎?我說笑話,沒了子宮,你用啥孕孩子?!妻子說,全切你為啥不經我同意呢?我說,經你同意幹啥?我又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妻子給噎得沒話說,壓住半張臉擰著腦袋哭了。

    因為蘇大姐的手術,我和妻子弄個半紅臉。這麽說有些不準確,應該說,起因是決定蘇大姐的手術,真正的半紅臉緣於妻子的子宮全切,因為這事至少有兩天時間,妻子都不跟我說話。我也想證明什麽,除了領她下地活動時問她刀口疼不疼,其它時間都保持沉默。

    一天深夜,我被妻子嚶嚶的哭泣聲驚醒了。我坐著一把椅子,頭搭在她的床邊。她的哭聲最先是以一種很尖利的怪叫非常克製地傳過來的。我感到耳朵裏像紮進來一根針。等我醒了,那哭聲就顯得有些模棱兩可,間或抽動著胸脯。我說不好好養病,哭啥呀?她還在抽泣。我說,我啥脾氣你應該知道,感覺嫁錯人了是不?

    你放屁!妻子壓低著嗓音狠呆呆地罵。

    你一住院就損我,我說,開顱時說我不男人,這次又嫌我優柔寡斷,你還要我咋樣?

    你,你咋學會記仇了!妻子瞪著我嗔怨,你壓根就不知道我為啥要哭。

    為啥?到底為啥?我問。

    你呀!妻子感歎道,同時用手神秘地招唿我。其實我就坐她床頭邊的凳子上,隻是離她的嘴巴稍有距離。我知趣地把頭靠過去,耳朵貼近她的嘴。

    你不知道,她說,我還想再生一個,你從來都不知道!

    開啥玩笑,我說,你以為生孩子是打毛衣呐?有那麽簡單就好了!

    有那麽可怕嗎?她說。

    生孩子對我來說很容易,我說,把你騎住,三下五除二的就能交活兒,你就不行了,十月懷胎呀,坐月子呀,拉扯大呀,要念書呀,天啊你別跟我說這個了,我頭疼!我說完想把頭從妻子的嘴邊移開,她的手卻緊緊得鉤住我後脖頸,說,你還有點出息沒有?說你不男人你還不愛聽呢!我說貪多嚼不爛,我們把這一個丫頭養活好,就知足了!妻子鬆開鉤住我的手,望著房頂遐想道,我想再生一個,將來等我們都沒了,這世上,咱的閨女,還有個弟弟或妹妹給她作伴兒,你說她該有多高興啊!我說那倒是。可現在——妻子白了我一眼,說啥也不管用了,都怨你,都怨你。妻子冷不丁伸出手,又把我脖子鉤過去,張口咬住了我肩膀。我感到一絲痛,但沒有聲張,就那麽承受著、沉默著。

    三生領著宏強來看他們的師母。三生因為手頭有些富裕錢,跟我大徒弟宏強站一起就分不出誰是師哥誰是師弟了。宏強好像也不計較三生說話時的自以為是,顯出唯唯若若的樣子,臉上滿是真誠的敬意。妻子問他們,你們到工廠報名了嗎?三生指指宏強讓他說。宏強說我去過了,可是廠長告訴我,師傅您不去,他們就不要我!我說,我跟廠長打過好幾迴架,他讓我去求他,是想看我的笑話呢。宏強說不光因為這個。我問還有啥?宏強說,賣廠子那會兒您忘了?許多線路都讓人破壞了,還有偷鋁線的呢,車間裏的機器也都弄壞了不少台啊。我說,他們原來是想利用我的經驗,快點生產吧?宏強說是啊,像師傅您這樣的老主任,他們都想花大錢返聘呢,不過您要是不主動找他們,他們是不會上門來請您的。我說既然這樣,就更不能去給他們效力了。宏強看看三生,三生裝沒看見似的把頭扭向一旁。妻子跟我說,你老是這麽跟人家強,對咱們有啥好處呢?想想咱閨女,想想我這破身子骨,再想想你那幫沒活幹的徒弟,你不光是為你自己才去給他們效力的!

    真應了那句“馬瘦毛長人窮誌短”的古話,我冷峻著神情好長時間才說,好吧,為了你們,豁出我這張臉皮不要了!

    三生啊!妻子又跟三生說,你也跟你師傅去報名,你看你現在幹的那叫啥活呀?比劫道的心腸還狠,人家是黑天幹,你是白天明目張膽啊,那種缺德錢咱不賺了!

    師母您不知道,現在賺錢都這樣,三生說,不過,我也想了,我師傅要是去上班,我也跟他去,我這活不長遠,也幹膩了。

    我領著倆徒弟去廠裏報名,見到我們過去的廠長現在任副總的,他高興地拉住我的手說,你要不來我正想找車去接你呢。我說我媳婦做手術了。她說哎呀就你媳婦那破身子,這次又得的啥病啊?手術費夠不夠?如果不夠我先給你倒兩千。我說沒事了,就要出院了。他說這樣吧,你先到辦公室把合同簽了,順便給你媳婦也領一張合同書,完後再把你們的醫療保險都辦了,以咱單位的名義,保全年的,等她出院,就能到社會保險所報銷醫療費了。

    我感到天旋地轉的,腦袋像個氣球被誰吹著,越來越大越來越空,整個人也快跟著懸浮起來了。迴來,迴到病房裏,想到我過去在工廠時的表現,都不知道怎麽跟妻子說這事,因為她最清楚我跟廠長的緊張關係。那時候妻子是站在我這邊的,並且,總在我跟前以痛罵廠長來維護我做人的尊嚴。如果我跟妻子說了剛才廠長對我的恩惠態度,她會怎麽評價我的過去呢?她還會站到我的立場上評判嗎?我這樣想著感覺臉上在發燒,好像我過去真是個調皮搗蛋的人,一個不務正業的人,一個無中生有故意上訪破壞穩定的人。好在我進了病房妻子隻是問,都辦好了嗎?我說,都辦好了!

    這天夜裏又起風了,比武揚來的那天還要大,樓裏聽那風聲就像連續不斷的急刹車。妻子說她冷,要我躺床上摟著她睡。我說我睡覺打把勢碰刀口上不行。妻子無奈地瞥一眼蘇大姐和武揚的床,就把眼睛閉上裝睡。到了午夜,她把我的一條擔著額頭的胳膊順直了,拉進她的被子裏,讓我摸她的刀口。刀口是昨天下午拆的線,現在蓋了紗布,我的手在那裏輕輕地停留半刻,又被她領到手術前她備皮的部位。我感到手掌心裏生出了好多的毛刺刺,癢癢得像有蟲子在爬,就驚喜地抬起頭,小聲感歎,這麽快呀,剛幾天就長出毛椎兒來了!妻子衝我搖了搖手,然後豎起一個指頭指向蘇大姐的病床。我仰頭偷覷,發現靠牆那片昏暗處居然躺著兩個人。妻子示意我把頭靠向她,我就靠過去了。妻子小聲跟我耳語,明天咱們出院吧?我打個愣神,剛拆線就出院!妻子瞟一眼蘇大姐的病床,繼續跟我耳語,我看見他們倆那樣就想要你了。我說你能不能想點別的?蘇大姐他們倆沒幹那事。妻子說,反正也不輸液了,迴家養著吧。

    明天問問醫生,我說,如果他們讓迴去,咱就迴去。

    第二天我找到護士探問是否可以出院。護士說,你們沒有醫保,這麽住下去確實沒啥意義,就讓我請示值班醫生。我找到值班醫生,沒把參加醫保的事情告訴他,隻說別看沒參保,出院的那些手續該咋辦還得咋辦。值班醫生說這是當然,住院部會把一切手續都辦妥。

    妻子出院時,武揚攙扶蘇大姐送我們出來,她跟我說,如果哪天手術了,給你打電話,到時候過來給我加油,給武揚壯膽。

    我說沒問題,到時候我倆都過來!

    妻子走路還直不起腰,迴到家裏,要扶著牆在院子裏走幾圈。醫生囑咐過了,腹部手術得勤溜達,否則會發生粘連的。我搞不懂什麽是粘連,隻知道醫生的話不該有錯。這樣一來,蘇大姐手術那天妻子就沒去醫院,我一個人給她加油、給武揚壯膽去了。就像事先醫生們分析的那樣,蘇大姐的手術的確是個關門術,但我們誰也沒有告訴她,隻是跟她說些這次手術非常成功的話。蘇大姐相信了,問下次手術得啥時候?我沒加思索地說,沒有下次了。我這謊話說過了頭,居然成了蘇大姐的生命緘言。她在彌留之際還不停地重複,沒有下次了,沒有下次了,我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就捧過她慢慢變涼的一隻手,哭,邊想,她還想活著呢!

    蘇大姐的葬禮她的前夫和女兒都迴來參加了,是武揚給他們打的電話,我和妻子在殯儀館的廳堂裏看見了他們,連同蘇大姐的娘家人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擠在蓋著綢布的屍體旁邊自語著什麽話,聽不真切,但看得出來,那些人的表情是懺悔、是揪痛。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我們從殯儀館迴來的時候妻子跟我說。

    我的心情始終不好,不知道蘇大姐的那些親人該不該遭譴責,隻是想,蘇大姐這麽一走,了斷了許多痛苦和煩惱,如果真的有來生,她還會選擇人世嗎?忽然想到她彌留之際不停重複的話:沒有下次了,沒有下次了,那種對世間的留戀很讓我感動,就興奮地給妻子學說了一段從街上聽來的兒歌:

    老鼠的爸爸是警察,每月工資零點八,買不起雞,買不起鴨,買不起老婆要自殺,天上掉下個臭美妞,紅嘴唇兒,藍眼皮兒,頭上頂個臊尿盆兒……

    妻子聽著拉住我的手蹲下去,說,你別逗我了,再逗,我這刀口就該崩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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