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劉隊長在宿舍裏正看一本古書,看見表兄推門進來便問:“不在工地幹活,跑迴來幹啥?”

    表兄實話實說,把砸水泵房的難度跟劉隊長匯報了,但沒提大家給他攤錢的事。

    “不是我批評你,你這樣幹工作是不行的。”劉隊長一本正經地說,“你要想進步,就得抓住機會,我提供了機會,你卻抓不住,關鍵時候我怎麽替你說話?”

    表兄說:“我倒不是怕苦怕累,主要是那活明擺著費工,光為了幾根鋼筋,就把工人困那裏,我擔心廠裏人說您的閑話。”

    劉隊長哼了一聲:“我的閑話早就出來了!”

    表兄不明其意,問:“啥閑話?”

    “啥閑話?”劉隊長點著一隻煙,“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表兄稍顯尷尬,想到劉隊長是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在這個問題上可能有誰說三道四了。於是就說,“我能進步跟您的幫助分不開,陳書記找我談過話了,往後還希望您多幫助我。”

    劉隊長擺擺手:“別說那些扯淡的,告訴我那水泵房咋弄?”

    表兄說:“您水務局有熟人,就把這活推了吧!”

    “你說得輕巧。”劉隊長瞪了表兄一眼,“拉出去的屎橛子能坐迴去嗎?”

    “您別急,我昨天跟幾個工人打牌來著,贏了他們二百呢。”表兄把錢掏出來遞給劉隊長,接著又說,“您拿著這錢請水務局的朋友喝酒吧,順便跟他們說說,拆水泵房這活大錘砸不開!”

    劉隊長笑道:“行啊你,腦袋瓜子這麽好用,咋就幹傻事呢?”

    劉隊長這話是指“五•一”前夕,他請假在家表兄當負責人的那些日子。裝卸隊每次收到的裝卸費,表兄都一分不少地交給了陳書記。陳書記問廠長裝卸費是怎麽處理的?廠長說按理這筆錢該交給財務科,考慮到裝卸工辛苦,就讓劉隊長給他們發獎金了。陳書記就想把這些錢發給裝卸工,可是大家卻不敢要,說過去從沒有拿到過這筆錢,還是等劉隊長迴來再說吧。陳書記就跟廠長說,裝卸隊的那幫弟兄,從來沒拿到過這筆獎金。廠長就假裝生氣了,說這個老劉太過分了,臨時工不分獎金倒也罷了,難道他連正式工的獎金也敢克扣啊?!就通知辦公室招迴劉隊長。劉隊長開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迴來後一聽要查他的小帳,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跟陳書記撒謊說:“過去也沒收多少裝卸費,客戶多是老朋友,給那幾毛錢,也都讓弟兄們吃了、喝了,再說,廠子眼瞅就要賣掉了,誰還跟客戶要卸車費啊,那不是勒索人家嘛!”因為沒帳可查,無憑無據的,陳書記也沒法再深究,隻是跟劉隊長說了一些黨員要樹威信、講形象的話。劉隊長麵上接受,心裏卻極不痛快,覺得自己挨了書記批,全是表兄惹的禍。在他看來,表兄就該把那些裝卸費偷偷地藏起來,等他劉隊長迴來再處理。誰知表兄沒這麽幹,劉隊長以為表兄是用裝卸費討好陳書記,這不是犯傻是什麽呢?!

    表兄卻不明就裏,愣怔地問:“劉隊長,我幹啥傻事了?”

    劉隊長不好跟表兄解釋,就把話題岔開,說:“難得你想的這麽周全,迴去跟幾個臨時工說,先迴家,注意別讓廠裏人看見,我給他們記全天工。”

    劉隊長邊說邊把三塊、兩塊的零錢數出來,讓表兄拿走。表兄不要,並且一再重複:“我贏得錢,不也是您的工夫嘛!”

    表兄說這些話時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兩個耳光子。

    7• 單主任躺在醫院的急診病房裏輸液。表兄去看的時候,他睜著倆眼不會說話,看著看著就流出眼淚了。表兄問師母:“我師傅挺棒的體格,咋就得了腦血栓?”師母欲言又止,默默地摩擦著老伴那隻伸不開的手。

    將近中午,表兄上街買了包子和餛飩湯端迴來,師母說心裏堵得慌,啥也吃不下。表兄就勸了,說天災人禍不可避免,眼前的這點困難會過去的,但必須要堅強才行呢!然後問師母:“廠領導來過沒有?”

    師母說:“廠長和書記都來過了,還要派人來陪床,我沒讓來。”

    “為啥啊?”表兄說,“這不是一半天就可以出院的病,您一人堅持不下來。”

    “我倒不是思想上進,”師母說,“你想啊,廠裏來人陪床我也得在這裏守著,我跟廠長說,不用派人來了,每天給我一些補貼,就算我給廠裏做臨時工了。”

    表兄長歎一口氣,心想師母真是不易。老早就跟師傅進城了,工作始終沒有著落。在工廠做了八年臨時工,轉工卻輪不到她頭上,人家都說這跟單師傅的耿直性格有關係,具體啥關係,表兄也說不清楚。隻知道工廠實行了廠長負責製,各班組的臨時工都被辭退了,師母幹活的地方就固定不下來。今天這裏幹,明天又去了那裏。她的兩個女兒,一個上大學,一個念高中,不出去賺錢,光靠師傅那點工資根本就應付不了那麽大開銷。表兄又想,師母畢竟五十多歲了,不能因為掙補貼就豁出自己的身體不管不顧,便說每天下了晚班,過來替師母陪床。

    師母感激道:“謝謝你強子,老單有你這麽個徒弟,死也值了!”

    表兄忙說:“您別這麽說,我師傅會好起來的。”

    師母這時趴倒老伴的耳邊抽泣著說:“你聽見了嗎?強子說了,你會好起來的!”

    單主任就嗚嗚啊啊地哭了起來。

    表兄在醫院隻替師母陪了三個晚上,就讓劉隊長喊迴來了。

    劉隊長跟表兄說:“你師母真是沒見過錢,連這點補貼都要掙。”

    表兄說:“他們的日子過得真難啊!”

    劉隊長顯出痛苦狀,一個勁地嘬牙花子,就跟牙疼得難以忍受似的。表兄問他咋了?劉隊長說:“我外甥昨天跟人家打架,腿給打折了,在市醫院骨科住著呢,我大姐打電話過來,跟我要個陪床的,我想來想去,覺得你去比較合適。

    表兄猶豫了。

    劉隊長接著說:“其實你也知道,裝卸隊巴結我的人不少,都知道我跟廠長那雷打不動的關係,可是他們誰去了,我都不放心,你不知道,我那外甥的脾氣比我還大呢!”

    “關鍵是我走了,我擔心師母堅持不下來。”表兄誠懇地說,“廠長理解她,答應讓她掙那點補貼,她多不容易啊!”

    “你可別這麽說,好像我逼你似的。”劉隊長說,“不過我覺得吧,這件事對你是個機會,橫豎要比砸那個水泵房輕鬆,你說呢?”

    表兄心裏陡然升起一股火,但他忍下了,什麽話也沒說,第二天就去市醫院骨科陪床了。臨走的時候去了師母那裏,告訴說明天出差,晚上不能替她了。表兄沒說出差幹什麽,隻是無奈地跟單主任比劃一番,以求他的諒解。

    後來有人告訴表兄,他走後劉隊長跟裝卸隊的工人說,即使他外甥不住院,他也要給表兄找其他的活計,把他支開。劉隊長還說:“老單不讓我掙那廢鐵錢,他媳婦的陪床補貼,我也不讓她掙得太容易嘍!”

    不過,表兄在市醫院隻待兩天就迴來了。原因是,劉隊長的外甥要求表兄喂他吃飯。表兄說,你小腿折了,手可以活動,還能坐起來,根本不需要別人喂飯。劉隊長的外甥說,我舅舅給你發著工資,讓你幹啥就得幹啥。表兄說,我工資是廠裏開的,不是劉隊長的私人錢。劉隊長的外甥說,你們的廠子就要改製了,將來那麽大的家業就都是我舅舅的了。於是倆人吵了起來。要不是那小子腿折了,表兄可就吃大虧了。

    表兄被那混蛋小子罵迴來心裏還挺美呢,心說我可以替師母陪床了。沒想到,迴來的第二天,就被劉隊長派到車道溝糧庫值夜班,直到單主任出院才調迴來。

    8•  轉眼到了七月,表兄在裝卸隊按部就班地工作著。過去的每個日子,似乎都不值得他去迴想,唯一憧憬期盼的是那個心動時刻的早日降臨。然而,到了月中旬,表兄也沒聽到任何關於納新黨員的消息。他找陳書記談過一次心,與其說想聽陳書記的批評幫助,還不如說想討個準信兒。陳書記似有難言苦衷,並沒有把話題展開,隻是肯定了表兄的工作,讓他經受住考驗。

    這期間,發生了一檔子事:上級下來個文件,讓工廠改製,也就是把廠子賣了,職工買斷工齡後自謀出路。過去這個文件沒公開,現在公開了。多數職工都想不通,意見挺大。劉隊長讓表兄好好表現,宣傳職工買斷工齡後的好處,他囑咐表兄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

    表兄感到很苦悶,他不知道作為入黨積極分子在這件事上該怎麽做。自從派他去市醫院骨科陪那混蛋小子,表兄打心眼裏鄙視了劉隊長,他的話表兄不想再聽了。

    “還是去找師傅吧。”表兄想。

    單主任出院以後,在家裏由老伴扶著做功能鍛煉。看見表兄就用疼愛的目光打量他,而後,就像個剛學說話的孩子,吃力又認真地動著唇舌。磕磕巴巴地說了一大陣子,表兄一句也沒聽懂,便疑惑地看著師母。

    師母就把剛才單師傅說的話翻譯給表兄,大概意思是,劉隊長從家裏種地迴來,也不知道因為啥,就不給表兄當入黨介紹人了,說表兄入黨動機不純,群眾對他意見很大,建議組織多考察兩年。陳書記說服不了劉隊長,就讓單主任找他談談,單主任找他談時,劉隊長卻出人意料地給他個任務,讓他完成一個重要指標:做通三十個工人買斷工齡的思想工作。劉隊長說這是廠裏中層領導至少都要完成的基本任務。單主任說這個跟我徒弟入黨沒有關係,李隊長說你完不成任務,你徒弟的入黨介紹人我就不給當。結果倆人都發了脾氣,鬧得挺僵。單主任本想找表兄說一些要經受住考驗之類的安慰話,可他不知道怎麽跟表兄說,甚至都怕見到表兄。想到表兄去裝卸隊的這些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徒弟麵前扮演的是什麽角色了,是鼓勵著徒弟還是嘲弄著自己?單主任實在是說不清楚了。一口悶氣憋在胸口,沒幾天就住進了醫院。師母介紹到這裏賭氣道:“偉強你也得想開點,想為人民服務,不一定非要入黨,再說了,現在的工廠,誰還把那個組織當迴事啊?!”這時單主任拿過一隻圓珠筆,在一張廢報紙的邊緣歪歪扭扭地寫道:強子,這個黨咱不入了!

    9•  又是一個夕陽褪盡的傍晚,表兄騎上自行車迴家來,在距村口不遠的地方,看見四舅倚著那棵楊樹朝板油路凝神仰望。表兄的眼睛模糊了,他再也踩不動車踏板,趕忙下來推著往前走。剛走幾步就聽見四舅的聲音:

    “是你嗎,強子?”

    “是我呀……爸爸!”

    四舅拄著拐杖朝前迎過來,邊說:“這兩天我老是夢著你媽,她說我要是沒伴兒,就到她那邊去。”

    “爸,您瞎說啥呀……”表兄停下來擦著眼睛,“爸,我這次在家裏多住兩天,給您……作伴!”

    表兄克製著泉湧般的淚水,擰頭目視房子四周。兩個多月的時間,地裏的莊稼已經拋花吐穗,湧動著不安的風聲。

    入夜,父子倆躺在炕上都沒有睡意。四舅跟表兄說,今年的收成錯不了,照這樣下去,中秋節可以見到新穀子。他還盤算,隻要不下冰雹,就讓棒子在地裏多長些日子,等熟透了下鐮也不晚,反正也不等米下鍋。

    四舅說話的時候表兄隻是聽,間或“嗯”一聲表明自己沒睡,等四舅停頓下來,他問:“爸,您入黨的時候是啥動機啊?”

    “這還用問嗎?革命呀!”四舅頗為自豪的語氣,“這可不是大話,腦袋掖褲腰帶上,那是真革命!”

    四舅看出表兄心情不好,就試探著問:“這個七月,又沒你事了吧?”

    表兄委屈地說:“有人說我入黨動機不純,還把我入黨跟賣廠子攪合一塊,您說我應該咋辦?大話空話我也不會說,黨員嘛,肯定要身先士卒,肯定不能多吃多占,這個覺悟我有,可是……”

    四舅說:“和平年代,做到這些也不容易。”

    表兄就把師母跟他說的那些話簡單地向四舅講述一遍,末了氣憤地說:“黨員的隊伍裏,有劉隊長這樣的敗類,這個黨我還真不想入了!”

    四舅拿過煙袋連續抽了兩鍋,裝第三鍋煙的時候語氣沉重地跟表兄說:“你不入黨也要身先士卒幹工作,也不能把好處都往自己懷裏摟,就是在我們那個年代,死去的那麽多人,多數也都不是黨員,但他們都是革命的人,都是為了求解放才死的。”

    四舅抽了口煙繼續說:“你師傅說得是氣話,本來嘛大家夥的家底兒,賣給幾個有錢人,他肯定想不通,不過我想,越是這樣的氣候,你越要有自己的主心骨,我還是那句老話,人活著橫豎得信點啥,就因為一塊黑痦子,把整個臉蛋都割去?那不行!”

    表兄沒再吭聲,暗自壓製著浮躁的情緒,眼前不時晃動著師傅抱病在家的絕望眼神。說老實話,表兄寫第一份入黨申請書的時候,的確沒想得太多。如果硬要總結他那時候的入黨動機,也是來自四舅對他的鼓勵,是父輩那份樸素的情感感染了他。現在的表兄已經不是幾年前的表兄了,在他堅定地追求個人信仰的過程中,過去的那份熱情,正在通過發生著的一係列事件慢慢地凝練升華起來。

    四舅響起了鼾聲,表兄仍沒有睡意。此刻他隻想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不做完,他就別指望把覺睡安穩。於是他爬了起來,下炕坐到寫字台前,擰亮台燈,從抽屜裏拿出一遝紙,鋪在麵前:

    入黨申請書

    尊敬的黨支部

    我誌願加入中國共產黨,因為,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是中國各族人民利益的忠實代表,是中國社會主義事業的領導核心。……

    尾聲•  表兄寫的這份入黨申請書沒有交上去,因為在那年秋天,工廠徹底改製,由過去的廠長責任製,變成了股份製,其實就是廠長個人的了。不同的是,幾個跟廠長不錯的鐵哥們也名正言順地加入進來,劉隊長就是其中之一。表兄的這份申請書沒往上交,不是人家不要,是表兄沒機會交了。表兄被買斷了工齡,想上班可以,先交押金,然後領取日工資。表兄算了算,如果一天不耽誤,那點日工資相當於過去的臨時工待遇。於是他決定自己創業,把下崗的工友們組織起來,在村裏創辦了一個地板磚廠。他跟工友們說,這個廠子是我們大家夥的,咱們從頭來!

    我從部隊迴來,被表兄聘到他的地板磚廠,他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黨員嗎?”我感到這話問得挺可笑,說:“我怎麽不是黨員呢?當然是了!”表兄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完後他向我交代工作,說地板磚廠有十幾名黨員,他希望我跟鎮黨委溝通一下,成立一個支部。

    我覺得表兄這個想法很好,就愉快地接受了。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地板磚廠黨支部成立,那些老黨員看見我都非常激動,有的還流下了眼淚,仿佛我早就跟他們熟悉又多年不相見了似的。支部會上我當選支部書記。當晚,表兄來找我,把他寫的那份入黨申請書遞給我,又滔滔不絕地講了這份申請書的來曆。

    表兄最後告訴我,單主任聽說工廠糊裏糊塗地落到幾個有錢人手裏,氣得老病發作,沒搶救過來。不過四舅還活著,這位一天到晚總嚷著要見老伴的斷腿老人,身子骨還挺硬朗呢!

    “我爸他現在不再問我入黨的事了!”表兄說,“有時間你去看看他。”

    表兄說話時的語氣很沉重,我看著他陰鬱的神情點了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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