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幹活那地方方圓幾十裏沒有山,早晨太陽一出來,葉子還沒完全鋪展開的花生苗就打蔫了。到了中午,工棚頂上的石棉瓦早被烤得燙手,炙熱的氣流壓迫進來,我們躺工棚裏午睡,就跟躺籠屜裏挨蒸差不多。我們都把衣服脫光,隻留下個遮醜的三角褲衩。三角褲衩也要用什麽東西從裏麵打個撐,沒睡著的就用扇子往褲衩裏不停地送風。

    那天,食堂老周領個人進來,告訴我們說,他叫石影,是石立弟弟,進這屋也是咱大家的弟弟。

    有人問老周,石立是當地人,他弟弟為啥要跟我們住一屋?是不是拍電影的想體驗生活?

    你們說的不對。老周說,趕快給這小弟弟騰個地方,往後你們得多照顧他。

    凡是來這裏幹活的,什麽都沒有也不能沒力氣,什麽都沒有也不能沒忍性。石影臉黃皮嫩,身矮瘦弱,怎麽看都像一個沒長開的癟茄子。那段時間,我們正幹著最艱苦的活——換鋼軌,石影跟我們打招唿時,話音裏還掛著奶腥味,這樣的活他能幹嗎?

    次日天剛擦亮我三舅就到工棚裏喊,誰是石影?誰是石影?原來我三舅還不認識石影,石影來時他正陪著領導釣魚。

    我們大家都在穿衣服,有人已經穿好了,我正拴著褲腰帶。聽到我三舅的喊聲,甭管衣服穿好沒穿好一律站到通鋪下,暫時都不準有任何動作。這是我們從家來時就規定好的,我三舅說這叫半軍事化管理,我聽到半軍事化管理就願意來,因為那時我想當兵都想瘋了。

    石影不懂這裏的規矩,他還在倒騰褲子的前開口。

    我三舅問他,你就叫石影?

    石影動作著雙手迴答,是我。

    我三舅突然提高嗓門大聲嗬斥,老實點,別動彈。

    石影激靈一下就不敢動了,雙手在褲門那裏放著,就像對著我三舅撒尿又撒不出來似的,十分痛苦的滑稽相。

    我三舅說,就你這個頭,還沒好漢子雞巴長,能幹這鐵路活?

    石影說,能幹。

    能幹?我三舅冷笑道,那你做幾個俯臥撐,讓我看看咋樣?

    石影說,沒問題。

    石影趴下來,雙手撐地開始做俯臥撐,做不到五個屁股就顯得發沉了,怎麽往起躬也與身體拉不平。

    我三舅說,不行,這不標準!

    石影聽到這話,胸中憋著的那口氣“噗”的就泄了,整個身子沉沉地落在平地上,再也撐不起來了。

    老周這時跑進來,拉著我三舅的手連聲求情,頭兒,你就放他一馬,這孩子挺好學的。

    我三舅反倒來氣了,說,我這裏又不是學校,好學管屁用!

    老周遞上一棵雪茄煙,話不能這麽說,您這是積德呢,說完就給我三舅把煙點著了。

    我三舅噴出一口煙圈,先讓地上趴著的石影站起來,然後埋怨老周,說你電話裏隻說他是石立弟弟,咋不把他的身體情況跟我說說呢?

    不容老周說話,我三舅拉住石影的一條胳膊在原地轉了半圈,完後說,你瞅瞅,就這小樣兒,有老娘們的半拉屁股勁大嗎?你這是成心給我出難題呀!

    老周說,先讓他幹兩天,幹不了再說。

    我三舅沒再說什麽,看了看腕表告訴我們,今天八點鍾之前,把那四根鋼軌全換了,迴來再吃早飯。

    我三舅說的那四根鋼軌距離我們工棚有五公裏,是昨天幹剩下的活茬,我們坐卡車去,幹完再坐卡車迴來。

    我雖然跟車去,卻不和他們一起抬鋼軌。也不是沒抬過,五盤杠十個人最初也上了,隻一早晨就不行了。我跟我三舅說,抬鋼軌那活不是人幹的,再幹腰都得壓折嘍。我三舅找到黑倔頭班長說明情況,主要講透我們的親戚關係,同時又送給他一條“軟中華”。黑倔頭班長看在這雙層的情分上,我才得以逃脫那噩夢般的魔難。

    那年我十八歲,石影十七歲,我都幹不了他能行嗎?我不行可以調換,因為我有當包頭的三舅。石影呢?他不行找誰調換?其實我們大家都對石影沒信心,有人甚至在他爬上卡車的瞬間幸災樂禍地嘀咕,這小子到了工地就得滾迴來,不信咱就走著瞧吧!

    石影第一天上工真沒有堅持下來,但不是因為活兒累,而是挨了黑倔頭班長的一腳狠踹。

    黑倔頭班長個頭高大,脾氣倔強,說話刻薄陰損,是人見人怕的地煞星。我們差不多都挨過他的罵,都挨過他的踹。幹活之前我們要列好隊形,長長的一排站在路基下麵,黑倔頭班長首先給我們訓話,說,都他媽別裝孫子,出來就是賣的,想當爺爺迴家跟你爸商量去。這些話我們初次聽還有點不能接受,次數一多也就當放屁了,其實是麻木了。

    石影聽完居然有了衝動,向前邁出一步跨到路基上麵,說,班長,請您說話文明點,我們是出來賣苦力的這不假,可我們也是有人格、也是有尊嚴的。

    黑倔頭班長不認識石影更不認識他說的話,他紫黑著臉靠近石影,朝他小腹抬腿就是一腳,石影還沒反映過來就滾到路基下麵去了。

    黑倔頭班長站路基上笑罵道,你這個小東西,是從哪個配種站溜達出來的?就你這驢配馬下的雜種樣,還有資格跟我咧咧尊嚴嗎?

    我們不敢看黑倔頭班長,就想把石影扶起來,石影捂著肚子一個勁擺手,說肚子疼是小事,還抻著小便疼,站不起來。

    我們喊黑倔頭班長,說你快過來瞅瞅吧,石影讓你踹得站不起來了。

    黑倔頭班長沒理我們,站在鐵軌中央的枕木上狂躁地吼叫,過兩個鍾頭就有車了,都他媽的給我上道哇!

    我們不敢違抗就都上道幹活了,把石影一個人留在路基下麵的小路上。好長時間,我才看見石影站起來,左顧右盼一會就捂著肚子向迴走了。

    我衝他喊,順著鐵路照直走,別走丟了呀!

    石影把頭轉過來,朝我微微仰了一下下巴,那樣子顯得很無奈。

    我在換鋼軌的人群後頭,用鋼叉平著路基上的石子。我看見石影在粗憨沉悶的號子聲裏漸漸遠去,走路姿勢顯得拐,就心疼了。扛著鋼叉跑過去叫住他,讓他坐下來,等我們把活幹完跟車迴去。石影說,遛達遛達好受點。

    我們幹完活迴來老周在餐廳問我,石影呢?他不吃飯了?

    我說,石影早就迴來了,可能還在路上吧。

    老周急赤白臉地說,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嗎,他是石立的弟弟,也是咱大家的弟弟,為啥連這點麵子都不給我?

    我說,他隻要順著鐵路走,肯定走不丟。

    老周大聲地嚷道,憑啥你們坐車迴來,讓他地下走哇?誰欺負他了?

    我把早晨工地發生的事告訴了老周。老周一聽火氣更大,罵道,什麽東西,我找黑倔頭評理去,你們怕他,我怕他個屌!

    罵完又吩咐我,你趕緊把石影給我找迴來,多會找迴來咱多會開飯。

    老周經常跟我三舅一起喝酒,差不多哪次都能讓我趕上,所以他跟我說話老以長輩自居。有時候顯得比我三舅還牛,連工區的正式職工都懼他三分。我離開食堂去找石影,就盼著他能跟黑倔頭班長打一架,最好把那黑倔頭摁在地上暴揍一頓,也算是幫我們這幫賣苦力的出出氣。

    我是在離工區三裏多的路段發現的石影。他在路基的護坡上麵躺著,兩隻手交叉被後腦勺壓住,就跟睡著了似的。我跑過去問他,你肚子還疼嗎?石影睜開眼睛平靜地說,不疼了。

    不疼了為啥不迴去?我說,周師傅都不放心了。

    石影坐起來說,我在想,我們這樣跟奴隸有區別嗎?

    我說,啥奴隸不奴隸的,咱忍的不就是個錢嘛。

    石影說,我們連做人的尊嚴都沒有,掙多少錢又有啥用呢!

    我無話可說,隻是勸石影迴去,說你不迴去周師傅就不給我們開飯。石影這才跟我往迴走,等他看見老周就抱住他脖子哭起來。我們大家都看見了,便鼓動老周去找黑倔頭班長打架。老周說算了算了,就把石影拉進廚房。我們一整天也沒看見石影,直到這天晚上收工迴來,在打飯的窗口發現了他。隻見他圍個白氈裙,戴個白帽子,手握一把菜勺正衝我們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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