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三月,我爸拿到了院長任命書。我二叔打過來祝賀電話,問他啥時候報到。我爸說明天。我二叔說,你馬上讓我嫂子迴來,我們晚上慶賀一下。我爸說有這個必要嗎?我二叔說,你這大小也是個官,別看咱老家那地方窮,據我所知,你們衛生係統有多少人消尖腦袋想往那裏鑽呢。我爸說是嗎?我二叔說這種事你沒我清楚,完後不停地誇讚姚瑤,說那孩子才多大點呀,居然能辦大人都辦不成的事,關鍵是敢跟她大舅掰手腕子,晚上把她也得接迴來,我這當叔的得敬她兩杯幹白。

    我二叔打心眼裏為我爸高興,電話裏的聲音就像跟誰打架似的。

    我媽接到我爸電話一刻也沒耽誤就迴來了,倒不是非要趕著喝那慶賀酒,主要考慮我爸出門的行頭得由她給準備出來。一進家門,看見我爸正往一個紙箱裏裝那些發黃的古書。這些古書多半都是爺爺讀過的,講得全是古人治病的心得。我爸有的能看懂,有的還在摸索。我媽說,你忙著裝書幹啥?趁亮趕緊收拾衣服、捆被子吧!我爸說,笑話,我迴老家上班還捆啥被子啊?我媽疑惑。我爸說,我迴去就住爸爸的老房子,他那屋裏啥都不缺。我媽“噢”了一聲,拍著手說這到省了不少事。我爸說,致驊下午連班都沒上,就等著你迴來接姚瑤呢。

    下午四點,陸叔叔拉著我爸我媽我二叔奔開發區的麗苑中學,找到姚瑤的班主任,班主任卻告訴說姚瑤有病住院了,昨天都沒來。我爸茫然,說她住院我咋不知道?我媽問住哪家醫院了?班主任說不大清楚。

    我二叔說,肯定是縣醫院,咱們去縣醫院。

    車開到縣醫院,幾個人分頭奔內、外科的護理部,都沒找到姚瑤的名字。我媽產生了不詳的預感,告訴陸叔叔不去中醫院了,把車直接開到城南頭的婦幼保健院,可在這裏忙乎了二十多分鍾,也沒有打聽到姚瑤的下落。

    我媽就哭了,說這孩子是不是沒了?

    我二叔說,嫂子你別急,咱還迴學校。

    十多分鍾以後,我二叔不分青紅皂白地跟班主任要人。班主任也害怕了,說我跟同學們打聽打聽,時間不長班主任領進來一個女生,說姚瑤同學在她爺爺家裏。於是車子由那個女生領著,從城西開發區一直開到城東的火車站,過了鐵道,是一片好大的村莊,女生手指著一條狹長的胡同,說往那裏開。行至半路,出現一個古色古香的黑門樓,女生說到了,車子戛然停住。女生禮貌地說,叔叔阿姨,這就是我爺爺家,你們請進吧。

    院子裏走出來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滿腦袋一根黑頭發都沒有,並且是稀稀拉拉的那種白,還沒下巴上的胡子多,也沒下巴上的胡子長。我媽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問,老先生,我女兒得的啥病啊?老人看了看我爸和我二叔,說,你們把她接迴去吧,沒事了。

    姚瑤躺在屋裏的熱炕上,臉蠟黃蠟黃的,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我媽進來就問她,你治病為啥不跟你爸說一聲呢?我爸也說是啊,我的技術再差,你也不該把我邁過去呀!姚瑤不想說話,甚至眼皮都懶得張一下。

    我二叔說,你們別說埋怨話了,問問老先生,姚瑤得的是啥病?用不用住院?

    老先生在他的診室告訴我爸,姚瑤患的是崩漏,現在血止住了,由於出血過多,身子太虛,迴去後除了吃藥,還要多加些營養。老先生拿過他開的中藥方,謙虛地問我爸,你看孩子用這方子是否可行?我爸有些手足無措,說,您這麽短的時間就把血給止住了,還有啥不行的!嘴上這麽說,還是接過藥方認真地看了。方子裏多是養血補氣的藥,但有一味名叫水蛭的中藥引起了我爸的注意,便疑惑地問,水蛭不是大破淤血的嗎,崩漏您也敢用?老先生說,是有點冒險,不過,孩子的胞宮有瘀血,不打幹淨會影響生育的。我爸心裏霎時一沉,他非常清楚,胞宮瘀血對一個未婚女孩意味著什麽,他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可是,老先生淡定自若的神情讓他無力反駁。

    迴到家我爸跟我媽說,姚瑤懷孕了,可能是過量服用打胎藥引起的大出血。我媽說,不可能,姚瑤不是那種下賤胚子。我爸不想跟我媽爭論,隻讓她問姚瑤,那小子究竟是誰?我爸說不出兩日,我就打斷那小子一條腿。我爸說這話時正在給姚瑤燉湯。從老先生那裏迴來,車子開到市場,我爸買了烏雞和一隻野生甲魚。這兩樣大補氣血的東西放一塊燉,飯店的菜譜裏叫霸王別姬,常出現在官宴,要不就是男人弄迴來伺候月子裏的女人。

    我媽從來沒見我爸如此心疼姚瑤,在她的打量下,我爸仿佛還有一股仇恨等待著發泄。他臉色非常難看,往湯鍋裏放完肉,接著放花椒、大料、生薑、桂皮、肉寇、白芷、人參、黃芪、當歸、枸杞,都放完了,還想放,卻翻著眼皮顯出茫然若失的樣子。我媽說,你是給她熬湯呀還是熬藥?說完抽泣起來。

    本來一家人要為我爸慶賀的,這樣一來,飯店的酒桌上就少了我媽和姚瑤。我二叔沒把姚瑤的病看得有多重,他跟我爸說他媳婦就崩漏過,隻要治療及時,沒啥大礙!我爸說,姚瑤這孩子忒不懂事,有病不找我看,隔山邁嶺去找別人,快把我給氣死了。我二叔說,不是姚瑤不懂事,是你的名氣沒人家大。我爸的臉依然不放光,我二叔以為他還在生姚瑤的氣,覺得這頓酒沒法喝了,就說等姚瑤病好了,我們再好好慶賀,今天先簡單吃點。

    我爸哪有心思喝酒呀,他出來吃飯是給我媽跟姚瑤一個單獨說話的空間。等他從外麵迴來,看見我媽一人坐沙發裏對著電視畫麵呆愣愣地犯傻,眼泡早都哭腫了,就問,那小子是誰?我媽沒言語,又問,姚瑤沒告訴你嗎?

    我媽突然自責地說,都怨我,我要不張羅讓你當那個院長,姚瑤也不至於這樣啊。

    我爸大聲說,那小子到底是他媽誰?

    姚瑤從臥室走出來,走到我爸身邊,拉著他的手說,您別問了,甭管那小子是誰您也甭恨他,要恨就恨我大舅,恨那些使髒錢的黑老板。

    姚瑤的聲音很低,說了這麽幾句話就上氣不接下氣了。

    我爸開始沒聽明白,慢慢想到曾經坐過的林肯,猛然醒悟兜裏揣著的院長任命書,原來是姚瑤通過交易換來的。我爸後來跟我說,他隻想迴到老家去,像爺爺一樣,在城裏人根本不想呆的地方走完自己的行醫之路,就算他渴望當那個院長,而當這個院長又必須要有所付出的話,那也不該把自己孩子搭進去!我爸跟我說這些話時老淚縱橫,愧疚之痛跟他當初明白真相時沒啥兩樣,這說明,時間的魔掌還沒有撫平他的傷口,難以承受的代價仍然像山一樣壓在那道傷口處。他抱住虛弱的姚瑤,讓她的臉貼到他的胸脯上,說,是爸爸……對不起你……

    姚瑤說,您別這樣想,我躲著您,不讓您知道,不是不信任您的醫術,也不是害怕您打我、罵我,我怕您知道了,像我媽現在似的,後悔當初,您不能後悔呀爸爸!

    我爸的嗓子陣陣地幹疼,半句話也吐露不出來。一雙手顫抖著碰了碰姚瑤的肩膀,然後撫慰起她的頭發,很輕,輕得就像給一隻受傷的鴿子梳理羽毛。

    姚瑤這時囑咐我爸說,您迴到老家,要好好幹,要讓我媽、還有我,放心!

    我媽也止住哭泣,狠呆呆地對我爸說,你要是幹不好,哪個地方出了閃失差錯,我們娘倆一塊拆了你!

    此刻電視裏正在播報大風降溫警報。警報說,受較強冷空氣影響,未來三天,新疆北部、內蒙古大部、甘肅、寧夏、陝西中北部、華北、東北等地,先後將有3~5級偏北風並伴有5到7度的降溫,局部地區降溫幅度可達10到12度。新疆北部有小到中雪、局部地區有大到暴雪,未來幾天,冷空氣將繼續東移南下,影響我國大部地區……

    我爸說,初春的季節就那樣,氣候反複無常,說變就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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