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城內,朱瞻基亦在焦急地等候著朱高燨張輔。他的行宮暫時設於府衙內,漢王的王府他派著重兵把守,不許人隨意進出。今日收兵後,他便思想如何能收服朱高煦,今日城下雙方交戰,他看出如果硬碰硬,縱然他能取勝,怕也會傷亡慘重,而且他最擔心的是朱高煦跟著朱棣久經沙場,最擅長困境取勝,不到最後勝利之時,他決不會認輸。朱瞻基思前想後,決定派出朱高燨張輔前去勸降。一方麵顯出他心存仁慈,顧念親情,出兵樂安為實非得已;另一方麵則敲山震虎,釋放出禦駕親征誌在必贏之勢,打擊漢王氣焰。他之所以派朱高燨張輔過去,是因為他看準隻有這二人,朱高煦不會做出傷害他們的舉動,換了旁人,難保朱高煦大刀一揮斬了他們性命,而張輔朱高燨,朱高煦無論如何是不會這麽做的。


    正當他在庭中徘徊之際,忽然海濤過來稟報楚王英國公迴來,並且還將漢王一並帶了迴城。朱瞻基大喜過望,急忙傳他們進來,夏元吉等大臣聞聽消息亦過來相候。


    朱高燨張輔帶著朱高煦進入大廳,那朱高煦尚未蘇醒,張輔將他安置於椅上,朱高燨簡單將情況說了一遍。朱瞻基道:“四皇叔與英國公此舉甚好,兵不血刃便擒了漢王迴來,此頭功一件,當與你們記上。”


    張輔卻忽地跪地,叩首道:“陛下,楚王與微臣去漢王軍營營之時,陛下允諾隻要漢王隨我們歸來,便可饒恕他謀反之罪,請陛下不予追究漢王的過錯。”


    朱瞻基當時並沒有想到他們能帶迴漢王,是以並未將此語當真,此時聽到張輔話語,便沉思不語。旁邊站立的夏元吉等便存有異議,楊榮走上一步,道:“漢王造反,乃謀逆死罪,春秋之法,大義滅親,請陛下將他斬首,以儆效尤!”


    張輔大驚,道:“陛下金口玉言,怎能食言呢?臣以陛下之言相告漢王殿下,騙得他同迴,如果陛下出爾反爾,臣如何向漢王交待?”


    夏元吉道:“英國公此言差矣,漢王叛賊,人人得而當誅之,你又要與他交待什麽?”


    張輔朗聲道:“自高皇帝開國,素來重視孝道,便是當日靖難之時,建文皇帝亦不敢傷及太宗皇帝,今日你等慫恿陛下殺害漢王,令他背上弑殺親叔之名,他日黃泉下麵,陛下有何麵目再見各位先皇?”向上不斷叩頭,道:“陛下,此行大逆不道之舉,請陛下三思!”


    朱瞻基亦是矛盾十分,朱高煦與朱高熾幾十年的鬥爭,朱瞻基自幼便耳聞目睹,心中自是恨極這個叔叔,但另一方麵,卻又拘於當時長幼尊卑的禁令,不想落天下人口舌。他擺擺手,道:“隻要漢王誠心投降,朕自會寬大處理,他是朕的親叔叔,朕心中亦不忍傷害於他。”


    楊士奇一直不語,此時開口道:“陛下,漢王雖然為我們所擒,但他的兵馬尚在城外,不明底細,隻怕明日起來不見了漢王,便會來找上門來。當務之急,先收拾了漢王兵馬,其他之事,且等後麵再商量不遲。”


    朱瞻基點頭道:“楊卿家所言極是。漢王雖然被擒,但他是否肯投降尚未定論。一切等明日再看,如果漢王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並令漢兵棄械投降,則一切都可商議;反之如果漢王執迷不悟,依然與朕為敵,便也怪不得朕了。”對張輔道:“你既將他擒來,那麽便說服他真心歸朕吧。明日城頭之下,希望他能令城外將士齊齊卸甲。”


    說罷帶著楊榮等人離去。張輔一愁莫展,朱高燨便道:“張大哥,等下二哥醒來,你可有把握勸服於他?”張輔道:“我隻得盡力一試。”朱高燨點頭道:“他如今已在皇上手中,想來心境亦會有所變化,你便帶他去,有什麽事情再來找我。”張輔點頭答允。


    朱高燨帶著慕容秋風等正欲離去,卻又心中不安,暗自囑咐七月留下來,於暗處觀察,有什麽動靜,盡早報與他知。七月領命自去隱匿。


    朱高燨暫時居於府衙旁邊一所小院子裏,他領著眾人迴到院中,讓大家迴去休息,卻獨獨留下八月。待眾人走開,八月道:“少主有何吩咐?”


    朱高燨慢慢道:“方才在漢王營帳之中,你可是見到十二月了麽?”


    八月神色一變,忙道:“適才在漢王帳中,屬下是聽到帳頂有響動,心中亦是疑惑,等我們出來後,屬下亦曾仔細察看四下,並無見到十二的蹤跡。不敢斷定帳頂之人是否是他。”


    朱高燨輕輕哼了一聲,道:“十二少武功出自一脈,他的功夫底細你如何不知?”八月心中不安起來。朱高燨又道:“我知道你們關係匪淺,怕他違命受責,故而替他遮掩。你不說也罷,我也懶得多問,隻是下來要是出了什麽差子,就不要怪我無情了。”


    八月越發局促,訥訥道:“少主,那、那個人好像是十二。如果以他一人的輕功,我是萬不能察覺出來,隻是他好像帶著一人,是以身子重了些,屬下才辨別出來。不過,不過,也不是十分肯定……”


    朱高燨立時猜出十二月帶的人肯定便是阿狸,心中著急起來,便道:“休得囉嗦!正經快去找他們過來!”心中暗想是就知道這個阿狸不會安靜地在北京等他,又怕她在城外有個閃失,還是將她帶在身邊來安全些。


    且說朱高煦慢慢醒過來之時,卻發現自己席地而坐,俯在一張案幾之前。他揉揉脖子,四下打量,發覺身處一間雅室,窗外明月高懸,寂靜無聲。他驀然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來,再看四下環視,心中又恐又怒,一拍案幾,喝道:“張輔出來!”卻是用力過猛,扯動胸前傷口,痛得他渾身冒汗。


    卻聽得有人道:“你醒了。”隻見張輔端著一壺酒走了過來。看到他痛苦模樣,不禁皺眉道;“可是傷口裂開了麽?”


    放下酒來,就要給他解衣查看,朱高煦卻是一把扯住他的衣領,狠狠地道:“你對我做了什麽?我現在在哪裏?”


    張輔淡淡一笑,道:“便是你想到的,我將你帶迴樂安城中。”


    朱高煦登時如墜深淵,他顫聲道:“你、你將我擒來獻給朱瞻基?”他看向門外,依稀看到有士兵來往。


    張輔順著他眼光亦往外看了看,道:“你方才昏迷時候,陛下已經見過你了。外麵自然是把守的將士,不是你漢王府的兵丁。”


    朱高煦一下子癱倒下來,忽地又起身抓住張輔,目眥盡裂,嘶聲吼道:“張輔,你為什麽這般待我?!”


    一日之內,朱高煦接連遭受打擊,先是知道蘇櫻私下放走朱瞻基,後又遭到張輔背叛,現在卻又落入朱瞻基手中,他心中失望之極,卻又無比憤怒,多年苦心經營的基業竟於一夕之間土崩瓦解!而毀掉這一切的,居然是他視作生死兄弟的張輔!朱高煦心中泣血,悲憤不已,卻又欲哭無淚,雙手抓著張輔狠命搖晃。


    張輔一言不發,身子被他搖得幾乎散架,終於,朱高煦將他一腳踢在地上,自己也撫著案幾喘息不止,卻又恨恨地怒視著他,咬牙道:“張輔,本王恨不得殺了你!”


    張輔慢慢地爬起來,坐於案邊,卻是斟滿一杯酒,道:“你現在身上有傷,手中又無兵器,想殺我可能會費些力氣。”他端起那杯酒,道:“想要我死容易的很。這酒裏麵,我已下了劇毒,如果我死了能解你的怨氣,那麽我便喝下去。”說著舉杯就飲。


    朱高煦急忙一掌揮出,將他手中酒杯打落在地,吼道:“你將本王害到這步田地,想死哪有那麽容易!”


    張輔眼眶濕熱,驀地大聲道:“那你想要作什麽呢?”


    朱高煦一怔,半晌方才點頭道:“是啊,我要作什麽呢?殺了你當作一切從未發生過麽?”他抬頭看看窗外,忽然悲從中來,指天厲聲叫罵道:“想不到我朱高煦數年來所爭的,隻是一場鏡花水月!老天,你為何對我如此不公?我到底哪裏做錯了?當日辛苦打下的江山,我難道不能擁有麽?難道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小兒登上皇位,我終生要向他叩首稱臣麽?老天,你不公平,算得什麽天公?我便是要罵你,你想取我性命,盡管來拿,便是到了黃泉,我也要罵你不公!”


    說著,他抄起案上酒壺來,就往嘴裏倒去,幾口烈酒下肚,他咳了幾聲,將酒壺擲於案上,對張輔道:“張輔,本王便是死,也不會向那小皇帝叩頭求饒。你就將本王的屍首送給他吧。”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張輔見狀,也拿起酒壺來,順勢舉起來一飲而盡。朱高煦已無力攔阻,便微微冷笑道:“你何必如此?以後你便飛黃騰達,官升三級,這個時候死了豈不可惜呢?”


    張輔道:“我陪你一起去陰曹地府,找閻王爺問個明白。”


    朱高煦隱隱覺得腹內疼痛,便道:“你要問什麽?”


    張輔道:“我隻問他,明知我與你情同手足,卻為何非要逼我做出背叛你的事情來。”他忽地想起在朱棣麵前的毒誓,不禁心中悲憤。


    朱高煦頭上冒出汗來,張輔亦覺毒性發作,兩人均感將赴黃泉,相互對視。朱高煦伸出手來,張輔緊緊握住,兩人並排靠案幾坐下。張輔道:“阿煦,我心裏實在不想這麽做的。”


    朱高煦自覺大限將至,忽然之間萬念俱空,心中再無執念,聽張輔如此言語,便道:“我知道。你必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才如此待我,其實我一直也沒真正怪過你。”


    張輔見他如此信任自己,心中慚愧,垂淚道:“此生得你這麽個知己,足矣。今日我們同赴九泉,結了此生,但願來世,你我能生於一戶普通人家,再作兄弟。”


    朱高煦點點頭,亦道:“是啊,但願我們能生於普通人家,不再去理會什麽王權富貴,便是山中放羊,水裏捉魚,也是很快活的。”


    張輔想起二人兒時趣事,微笑道:“那些都是我們少年時所做過的,現在想來隻覺親切。阿煦,如果當日我們便如此這般地渡過一生,不去爭什麽九王之尊,你說我們會不會過得很開心呢?”


    朱高煦亦遙想幼時,思想片刻,道:“也許會吧,現在死到臨頭,方覺一切都是浮雲。阿輔,來生我們定要開開心心的過一生。”


    說著眼皮慢慢沉重下來,張輔亦是這般模樣。


    就在兩人將要失去意識之際,卻見朱高燨匆匆進來,身後跟著個蒙麵黑衣人,朱高燨忙令他掏出些藥丸來塞於兩人口中,過不多時,兩人作嘔起來,竟然將方才所飲之酒盡數吐了出來,那蒙麵黑衣人又掏出兩顆丹藥來給兩人服下,朱高煦與張輔始覺髒腑不再難受,神智清醒過來。


    看到二人恢複意識,朱高燨方始鬆了口氣,卻對張輔道:“張大哥,隻是讓你勸降,你怎麽卻與二哥同時喝了毒酒呢?虧得我讓人留意你這裏,他們察覺不妙急忙告訴我,我若遲得一步,怕已與你們兩個陰陽相隔了。”


    張輔知道兩人性命已為朱高燨所救,歎道:“楚王殿下,我想來也沒有那個本事勸降漢王,除了陪他一起死,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也許死是我們最好的解脫。”


    朱高煦亦歎息道:“四弟,便是想死,你也不允許麽?”


    朱高燨搖頭道:“不是我不允許,是你們命不該絕。二哥你想過沒有,其實死是最簡單的事,你隻想一死了之,可是你的兩萬精兵怎麽辦呢?還有那些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將士,他們又怎麽辦呢?”


    朱高煦一愣,怒道:“我既死了,難道朱瞻基還不放過他們麽?我是主謀,他們又有何罪,難道要趕盡殺絕不成?”


    朱高燨歎道:“非是皇上要趕盡殺絕,而是你的那些將士已圍在樂安城下,叫嚷著要陛下放了你迴去。”


    原來那王斌醒來後,發現朱高煦不見,詢問之下便知道漢王被朱高燨張輔挾持到樂安,那王斌立時與朱恆不顧深更半夜,帶著一萬騎兵來到樂安城下,衝著城頭大聲怒罵,守城士兵便將消息傳進來。朱瞻基心中明白原因,隻叫人迴稟楚王。朱高燨那時正得到七月消息說張輔欲與朱高煦喝毒酒自盡,急忙趕往張輔處,路上得知王斌圍城之事,心中更是焦慮。此時救得兩人性命,便將漢軍圍城之事告訴他們。


    張輔聞言又是一聲長歎,看著朱高煦道:“王斌他們自小便跟著你走南闖北,知你被擒,怕是要與朝廷拚命。現在隻有你去勸說,也隻有你的話他們才肯聽進去。”


    朱高燨亦道:“二哥,這些人的性命可都在你手裏。你若一心求死,他們勢必會與朝廷決一死戰。可是,你也知道王斌他們隻是空有孔武之力,卻無將帥之才,離開了你的指揮,他們根本不是朝廷的對手。便如現在,皇上已將神機營火器架在城外,隻消一聲令下,你的一萬精騎怕要灰飛煙滅。這些人是你從南京帶來的子弟兵,你忍心看著他們客死異鄉麽?”


    朱高煦從鬼門關經曆一遭,一時倒將往日的豪情壯誌散去一些,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對手下子弟兵素來關懷倍至。此刻他並不關心自己的生死,倒是擔心起他們的安危來。


    朱高燨又道:“我還要告訴二哥,薛祿劉順已在外圍將你的人馬包圍,隻等這裏神機營火炮一響,他們便裏應外合,王斌等人縱然逃脫火炮之擊,怕也躲不過那些伏兵。到時候漢王將士將一個也逃脫不了。”


    朱高煦沉吟不語,半晌方道:“朱瞻基在哪裏?本王要見他。”


    張輔與朱高燨相互對視,猜測朱高煦意圖。朱高煦冷笑道:“既然將我擒進城來,自然是想讓我向小皇帝投降。我便趁了你們的心,不過我有個條件,要那個小皇帝親口答應了。”


    朱高燨聞言便道:“既然如此,請隨我來。我帶你去見皇上。”


    張輔看看朱高煦心中擔憂,他深知朱高煦性格,決不會輕易屈服,生恐見了皇上二人再鬧出些事端出來。朱高煦微微對他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生事的。”


    三人一起出了房間,門外另立著一名黑衣人,卻身材瘦弱,亦口蒙黑巾。見三人出來,那黑衣人低下頭來,閃至一邊,朱高燨掃了他一眼,露出不悅之情,卻也沒說什麽,徑直帶著張輔朱高煦出去。


    屋內的蒙麵黑衣人出來後,那瘦弱黑衣人輕聲道:“看吧,我就說他們認不出我來,你們隻不放心,方才那呆子還瞪了我一眼呢。”正是阿狸。


    那蒙麵黑衣人是十二月,二人被八月找到後帶到朱高燨身邊。朱高燨還沒出言責備,阿狸已是軟語溫言先行求饒,弄得朱高燨亦沒脾氣。待七月來報朱高煦張輔有變時,他無暇顧及阿狸,叮囑她呆著不許動,匆匆帶著十二月趕至張輔處,阿狸哪裏是聽話的主兒,早偷偷地跟隨他們後麵,隻是不敢隨進房間內,便在外麵等候。此時見到他們出來,便低頭不語。那張輔朱高煦心中混亂,並沒注意到她。阿狸見兩人沒認出她來,心中得意,便與十二月自誇顯擺。十二月對她也沒奈何,見朱高燨等走遠,便帶著阿狸偷偷跟著他們不提。


    朱瞻基端坐廳堂正中,看著朱高燨張輔朱高煦三人魚貫而入。方才海濤傳來消息說漢王見駕,他便猜出一二來。此時看到朱高煦隨在二人身後,往日的趾高氣揚已然失去,他心中不免湧出幾分得意來。


    朱高燨與張輔向朱瞻基躬身參拜,朱瞻基命二人起身。朱高煦卻是一動不動,隻是看著朱瞻基冷笑。朱瞻基深知他已是階下囚,倒也不以為逆,笑道:“二皇叔,聽說你要見朕,可有什麽話說?”


    朱高煦哼了一聲,道:“我今日被你們算計,自是本事不濟,要殺要剮悉請遵便,隻是有一條,那漢王府的人馬隻不過聽我調令,他們沒有真心要反。請你放他們一條生路!”


    朱瞻基饒有興趣地盯著朱高煦,卻道:“哦,原來是二皇叔主謀啊。我原以為皇叔受人蠱惑而為之,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這可要朕為難了。曆來謀逆造反是滅門大罪,二皇叔是朕至親之人,原也可網開一麵,隻是你那些手下,現在還在城下叫囂,沒有一絲悔改之意,便是叫朕如何放他們生路呢?”


    朱高煦大聲道:“隻要你答應饒他們不死,我便去讓他們放下武器,向朝廷投降,從此後不再與朝廷為敵。”


    朱瞻基笑道:“素聞漢王愛惜將士,今日看來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你登高一唿,便有許多人從之。漢王如此號召之力,朕真是佩服!”


    朱高燨與張輔心中一驚,朱高煦心中冷笑,便道:“我不過一介武夫,隻知帶兵打仗,什麽號召之力倒是高看我了。我還是那句話,你如果想殺便殺我一人,隻請放過那些將士。”


    朱瞻基悠悠道:“現在是半夜時分,朕的腦筋有些糊塗。我不是太明白漢王的意思,漢王是想求我饒了那些人麽?”


    朱高煦臉色頓變,他如何猜不出朱瞻基的意思。他在心中將朱瞻基罵個半死,卻是猶豫再三,終於深吸一口氣,噗通一聲雙膝跪下,道:“請陛下饒城下將士性命!”


    朱瞻基盯著下邊的朱高煦看了許久,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來。多年來的心願,便是有朝一日,讓這個桀驁不馴的大對頭臣服於他的腳下,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雙目微微合攏,慢慢道:“漢王想讓朕饒了他們性命,這又是什麽大事?隻要他們棄械解甲,歸順朝廷,朕便饒了他們性命。”


    旁邊的朱高燨張輔不約而同鬆了口氣。朱高煦聞言忙道:“那麽我現在就去城門,叫他們投降。”


    朱瞻基笑道:“靜候二皇叔佳音。”


    朱高燨張輔帶著朱高煦匆匆走出府衙,騎馬來到城門,便聽到外麵喊聲一片。三人上了城頭,城上火把通明,朱高煦看視四下,隻見城頭布滿弓箭手,一個個已箭在弦上。往下看去,數十門火炮架在城門處,四下數千名士兵一字排開,左右卻又是數千騎兵嚴陣以待。他不禁暗歎朱瞻基心思慎密。他往遠處看去,隻見漢王府的騎兵亦列隊與朝廷軍相對,王斌朱恆在陣前大聲叫罵不止。


    朱高煦看到他的手下,心中激動,卻亦多有傷感,大聲喝道:“王斌朱恆!”


    那王斌聽得城頭上有人大喊,細看正是漢王朱高煦,心中大喜,忙大聲道:“殿下,末將在此!”


    身後的騎兵見到朱高煦亦是歡唿聲湧起。朱恆忙令眾人平息下來,王斌道:“殿下,是我等無能,竟令你被人擄走。”一眼又看到張輔,罵道:“好個張輔,你下來,與我戰個三百迴合來。要是讓我捉住你,非抽你皮喝你血不可!”


    張輔心中苦澀,卻不言語。朱高煦高聲道:“王斌聽令,本王令你等退後,棄械解甲,等待朝廷招納之人過去收編!”


    他一言出口,城下漢王將士均是吃驚異常,繼而喧嘩起來。王斌朱恆更是詫異,朱恆提馬上前數步,道:“漢王殿下,可是要我們投降麽?”


    朱高煦聽到投降兩字,極其悲憤,神情沉重之極。王斌怒聲喝道:“我們漢王府之人,自上陣打仗開始,從來不知投降為何物!漢王殿下,你可是受人脅迫,被迫而為嗎?”


    朱高煦如鐵錘擊頂,熱血上湧,可轉眼看到城下的火炮,已然對準王府騎兵,隻要他稍露抵抗之意,怕是數枚炮彈已擊向他們,這些跟著他南征北戰的將士亦會灰飛煙滅!自從朱棣褫奪了他的貼身衛隊,將他兩支護衛貶至長城,他的身邊隻剩下這一萬侍衛,且都是從南京帶過來的子弟,他們拋妻棄子,一直跟隨著他,今日若為一時之氣而讓他們命喪黃泉,他無論如何也心中不忍。想到此處,他壓製住情緒,衝著下麵揮手道:“本王並未受威脅,當初是本王思慮不周,帶著你們誤入歧途,當今皇上心存仁義,已與本王談妥。答應你們歸順後諸事概不追究,你們性命無虞,現下隻管快快下馬受降!”


    王斌隻是不信,他跟隨朱高煦多年,深知他誌在皇位,如何能夠輕易就放棄,於是衝著城頭張輔大罵道:“張輔狗賊,定是你哄騙殿下聽信小皇帝花言巧語!殿下這一生就是毀在你的手裏!”


    朱高煦隻他高聲跳罵,心中惱他分不清形勢,便怒道:“王斌,你難道不聽本王命令了麽?”


    王斌見朱高煦發怒,隻得道:“末將不敢。但聽殿下吩咐!”


    朱高煦喝道:“如此全軍聽令:後退百步,齊齊下馬解甲!如有違抗,立斬不赦!”


    王斌朱恆見無力挽迴,隻得撥轉馬頭來,指揮騎兵退後百步,然後全部下馬,解甲棄械,原地待命。這邊張輔派人下城去清點人數,收繳兵器馬匹,將漢王人馬暫時押至城郊,交由薛祿劉順看管。


    朱高煦看他們被人帶走後,背負雙手,對張輔道:“事情已了,將我綁起來,交與皇帝吧。”


    張輔沒有行動,也不言語,朱高燨道:“我們且迴府衙見到皇上再說。”


    三人方才下了城樓,便碰到海濤與劉江,身後跟著幾個錦衣衛。海濤忙對朱高燨道:“楚王殿下,皇上口諭:令將漢王交與劉都指揮使暫時看管。”


    張輔還未開口,朱高煦就搶在他前麵道:“本王正等著你們呢,快快動手吧。”


    朱高燨卻上前一步,輕聲道:“你可要先去王府見見二嫂他們?”朱高煦心中難過,道:“還是不見為好。我亦無顏再見她,你替我好好照顧他們吧。”說著來到劉江麵前,一伸雙手,道:“來吧。”


    劉江見狀,道:“如此便得罪了。”揮手令手下過來,將朱高煦五花大綁,然後衝著朱高燨張輔行禮告退,一行人匆匆離去。


    張輔看著他們消失,心中悵然。朱高燨安慰道:“他起兵造反,犯的是大罪,形式上總要過這一遭方可,你放心,二哥的性命無憂。”


    張輔忽然痛苦道:“這一路走來,我終日恍惚,竟不知做的是對是錯。”


    朱高燨明白他苦楚,道:“世間之事,不能簡單地以對錯為標準,許多事你以為做對了,卻有違心意,待順著自己心意做了,卻又為人所詬。張大哥,事已至此,多思無宜,我們還是往後看吧,下來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們。”


    張輔點頭無語,抬頭望望天空,東邊已出現魚肚白,一晝一夜之間,他心境忽覺蒼老許多,仿佛渡過十年般漫長。二人分手,便各自迴去休息。


    朱高燨待張輔走遠,便衝著遠處的十二月與阿狸招招手。阿狸急忙走了過來,朱高燨沉著臉,低聲道:“你膽子也忒大了些。”


    阿狸嘻嘻道:“不是遮著臉麽?方才張大哥他們都沒看出我來。”


    朱高燨帶著兩人往迴走,卻嗔責道:“扶風慕容現在愈發不經心了,要他們好好看著你,卻任你跑出來。”


    阿狸卻是歎口氣,道:“你還是莫要怪慕容了,蘇姐姐沒了,他人都變了個模樣,哪裏有空理我呢。扶風呢,是我求他去漢王府私下瞧瞧小七可還好。可憐這麽小的孩子,就沒有母親。”想起蘇櫻慘死的情景,不禁眼圈一紅。原來當晚上十二月帶著她進入朱高煦大營,兩人在帳篷頂上將當時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後來二人迴到郊外,隻見八月找了過來,阿狸隻好與三月十二月隨著他來見朱高燨。朱高燨隨後聞得張輔朱高煦變故匆匆出去,阿狸便也偷偷跟在後麵。此時見朱高煦張輔離去,她與十二月方才恍然現身。


    朱高燨聽阿狸提及蘇櫻,心中也是不忍,卻也不說話,帶著二人往迴走。


    剛剛走到府衙門口,卻見一匹快馬飛奔而來,在門口停下,馬上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官員。朱高燨識得是新上任的戶部尚書陳山。此人曾當過朱瞻基的老師,朱瞻基登基後,便讓他進入內閣。朱高燨見到他心中奇怪,此次東征陳山並未隨行,卻不知為何此時出現在樂安。那陳安似乎有急事,並沒有看到朱高燨,匆匆地往府衙內奔去。


    朱高燨也未曾理會,帶著阿狸十二月迴到旁邊臨時小院內,扶風已經迴來,迴複說漢王府的家眷雖然被囚禁在王府中,但並無人為難他們,衣食供應充足,隻是王府上下擔心漢王安危,尤其是漢王妃,更是日夜不眠,以淚洗麵。那朱小七不過一兩歲幼童,未知憂愁,由奶媽照顧著。阿狸聽到這些,心中稍安。


    朱高燨稍事休息,便要去見朱瞻基,走時再三交待阿狸不可外出。見阿狸答應了,方才帶著扶風走出小院,來到府衙。


    方才跨入府衙大堂,還未進門,便聽到裏麵一陣吵嚷之聲。二人暫時停下腳步,隻聽裏麵楊榮道:“陛下,微臣以為大軍應該趁勝出兵彰德,趁趙王沒有防備之時,一舉消除趙王勢力,這樣天下便平安無虞了。”


    朱高燨聽到這句話不禁色變!心中暗驚朱瞻基緣何又打起趙王朱高燧的主意!


    隻聽楊士奇道:“臣以為不可!皇上剛剛登基,局勢未穩,出兵樂安本是無奈之舉。如今既然剪除漢王,就當馬上迴京。如果冒然襲擊趙王,怕令天下各路藩王起疑,便如當日建文皇帝一般引起諸王造反,後果不堪設想。還請陛下迴京,穩定朝綱!”


    楊榮卻大聲道:“當年趙王漢王沆瀣一氣,相互勾結,多次欺侮先帝,太後每每言之便極其憤慨,此次更是派陳山過來送信,讓我們平定樂安後拐至河南,一舉殲滅趙王,消除隱患。此是太後旨意,你難道要讓陛下違抗太後旨意麽?”


    朱高燨長眉微蹙,原來陳山是奉了張太後之命前來宣旨。


    又聽楊士奇道:“便是太後懿旨令討伐趙王,皇上也要師出有名,方能出兵彰德。趙王現安居河南,一直未有不軌之事,如何能讓陛下禦駕親征?你倒是拿出趙王謀反的證據來。”


    楊榮笑道:“這還不簡單?現在漢王府的人已被拘禁,著錦衣衛提幾個出來審訊,隻說漢王與趙王合謀起兵,我們便依此兵發彰德,師出自然有名了。”


    楊士奇卻怒道:“錦衣衛素來酷刑聞名,屈打成招者比比皆是,這樣的證據能當真麽?如果又怎能令天下人信服?”


    卻又聽到夏元吉的聲音道:“二位先不要爭吵,看陛下如何決定吧。”


    一時廳中平息下來,隻聽朱瞻基道:“眾卿家所言都有道理。多年以來,漢王與趙王聯係緊密,亦曾都有過圖謀不軌之心。先皇與太後曾多次遭遇二人陷害,是以對二人頗為警惕。此次東征解決了漢王,朕亦有心一舉除掉趙王,這樣天下便可安寧了。”


    朱高燨聽到這裏,心中不禁一涼。


    又聽楊士奇大聲道:“陛下萬萬不可!當日趙王府偽造詔書謀反一事,經查並無證據,而且先帝兄弟情深,也一再在太宗皇帝麵前替趙王辯解。漢王趙王都乃先帝一母同胞,是陛下親皇叔。今日漢王確實有罪不能饒恕,但趙王無罪亦受此牽連,同等處罰卻是不公,陛下若執意為之,怎麽對得起列位先帝的在天之靈呢?請陛下三思,萬萬不可出兵!”


    楊榮卻反駁道:“你執意要陛下放過趙王,如果將來趙王起兵造反,這個責任你能擔當得起麽?”


    楊士奇道:“自先帝登基,趙王便自請辭掉兩支護衛隊,還是先帝堅持才保留下一支,趙王不比漢王,他手中隻有這一支護衛,如何能起兵造反?且趙王自到河南封地後,謹小慎微,諸事無不向朝廷匯報,足見他並無反意。陛下方登大寶,理應學先帝厚待趙王,即使心中顧慮,隻多加防範即可,豈可以莫須有之名大軍奪境,引得各路藩王恐慌?”


    朱瞻基不語,楊士奇繼續道:“如果陛下執意為之,那麽微臣想問,如果蕩平了趙王,下一個會輪到誰呢?陛下是不是連楚王也考慮在內呢?”


    朱高燨心中一震!隻聽朱瞻基斥道:“你如何能將四皇叔與他們二人相比?四皇叔怎麽會反抗朕呢?”


    楊士奇大聲道:“楚王沒有反抗之意,陛下就能容忍,那麽趙王也沒有反抗之意,陛下如何就不能容忍呢?”


    朱高燨驀地感覺煩悶,不想再聽下去,轉身往外走。


    當日朱瞻基下旨,由薛祿率人將漢王及其家眷即日押往北京,所有參與謀反的將士,均一齊解往京城聽候處理,士兵則分散編入各地戍衛。


    傍晚時分,天空竟然飄起雪花來。朱瞻基處理完政事,帶著海濤出府衙來到朱高燨的側院內。這裏沒有大臣們的吵嚷,倒安靜十分,朱瞻基輕輕籲出一口氣。舉目望去,隻見一株梅花下邊,站著一個身著藍衫的年輕女子,抬頭仰望長空,一動不動。


    朱瞻基心中奇怪,此次東征,並未有女子隨行,緣何楚王這裏會有女子出現。他輕輕咳了一聲,那女子倏然迴過頭來,長眉細目,卻是臉生。那女子見到他,眼中露出驚訝之色,卻是急忙屈身道:“奴婢見過陛下。”


    朱瞻基輕輕擺手,道:“起來吧。”那藍衫女子站起身來,卻是不敢抬頭看他。朱瞻基道:“你是何人?怎麽認得朕?”


    藍衫女子道:“奴婢降雪,是楚王府的侍女。”


    朱瞻基微微一怔,道:“哦,你是四皇叔的侍女,怪不得識得朕。”他看看漫天飛雪,輕聲道:“降雪,名字不錯,倒是應了今天的景兒。”


    這時朱高燨已聞聲從房內出來,迎著朱瞻基一揖。朱瞻基微笑道:“朕竟不知道四皇叔隨身帶了侍女過來。”


    朱高燨看看降雪,道:“此女剛進王府不久,並沒有隨軍前來,隻是我此次走得匆忙,素常所服丸藥竟然沒有攜帶,阿繡便派她送了過來。她昨日剛剛到樂安,完了差事明日便迴京城去。”揮手令降雪下去。


    朱瞻基隨口道:“大軍不日也要迴京,四皇叔身體孱弱,便留下她來照顧也是好的。”說著二人往屋內走,臨進門之時,卻又下意識地迴頭去,卻見那降雪已轉過身,往廂房而去。朱瞻基驀地心頭一動,此女背影倒有些眼熟。


    二人在廳中落座,扶風著人送上茶來。朱瞻基問道:“四叔現在身體如何呢?”


    朱高燨道:“不過是老毛病,天氣寒冷時難挨些,忍耐些便可過去了。”說著竟然咳聲不斷,臉色瞬間脹得通紅。扶風急忙送上水來,朱高燨服下方才慢慢平複,道:“陛下恕罪,這幾日竟然有些舊疾複發的征兆。”


    朱瞻基滿是歉意,道:“想是這些時候四叔心情鬱悶,連日又操勞過度,導致舊疾病發,是朕之過矣。值此寒冬臘月,不該讓四叔隨駕東征。”


    朱高燨連連擺手,道:“與陛下無關。是我自己身子不爭氣。”


    朱瞻基道:“可有教隨軍太醫瞧過?”


    朱高燨道:“已看過了,藥也一直吃著,想來是天氣原因,總不見好,倒是昨兒阿繡著人送來胡濙所配丸藥,吃了兩次覺得好些。此是舊疾,不須理會。”


    朱瞻基點頭道:“但願四叔快快好起來。”低頭喝了口茶,輕聲道:“四叔,今日太後派人來,希望我們在迴京的途中,轉道彰德,一舉拿下三皇叔,以絕後患。”


    朱高燨卻又是連聲咳嗽,朱瞻基待他緩和下來,方道:“大臣們為此也是爭執不休,楊榮力主討伐,楊士奇堅決反對。夏元吉楊溥等亦各執己見,互不妥協。”


    朱高燨道:“那麽陛下怎麽決定?”


    朱瞻基沉默一下,道:“朕本意也欲突襲趙王,可是楊士奇卻忽然提到,趙王是朕親皇叔,且並無造反之意,如果朕執意討之,將來如何對得起皇祖?”


    朱高燨亦想起朱棣臨死之言,不免傷心,道:“你皇祖臨終之時,終是不忘叮囑勿要手足相殘,先帝對待幾位親王,亦厚待有加。陛下初登九五,漢王自作孽不可恕,今日已身陷囹圄,是他罪有應得。可是你三叔,正如楊士奇所言並無謀反之心,如何能與漢王相提並論?陛下,難道不能放過你三叔麽?”


    朱瞻基聞言歎息一聲,道:“四叔所言,朕知道了。你放心,朕便不去河南了。隻要三叔安於現狀,朕便與他相安於事。”


    朱高燨心中感激,道:“那麽我替你三叔謝謝你。隻是,你如何向太後交待?”


    朱瞻基道:“迴宮後我便向太後請罪,聽她申斥一番罷了。”


    朱高燨道:“讓陛下為難了。”忽然又道:“我還有一件事想求陛下恩準。”朱瞻基怔道:“四叔有什麽事,但講無妨。”


    朱高燨道:“就是漢王與蘇櫻姑娘的女兒樂安郡主。此女尚在繈褓之內,身世可憐,慕容秋風已求過幾次,想請陛下放過小七,讓她能過正常人的生活。”


    朱瞻基已經知道蘇櫻自盡之事,思及當日蘇櫻對他手下留情,就是想讓他來日能對她女兒網開一麵,他心中惻然,便道:“當日若不是蘇櫻放過朕,朕也難有今日,朕自當報她的恩情。這樣吧,朱小七郡主封號還是樂安,隻是收養於四叔府中,四叔意下如何?”


    朱高燨忙起身道:“謝陛下隆恩,臣替蘇櫻謝過陛下。”


    朱瞻基讓他落座,道:“等下朕便讓海濤去將小七帶出王府,想來她離不開乳母,便連奶娘也一並帶過來。隻是,”朱瞻基頓了下,道:“四叔如今尚未婚取,便帶著一個孩子,可覺得方便?”


    朱高燨淡淡道:“我這身子,過一日是一日,如何能想得過於久遠?之所以想收養小七,為的是慕容秋風,他日我若不在人世,也隻有慕容家,能將她好好養大成人。”


    朱瞻基不以為然道:“小七是我朱家血脈,再不濟也能在皇宮中生活,如何能流落於民間?”


    朱高燨道:“此乃蘇櫻心願,她曾再三言及不予小七生活在宮廷之內。死者已矣,一點心願盡量遵從吧。且漢王亦被囚宮中,如果她生長宮中,知道這個情況,如何能夠安心呢?倒不如讓她在宮外生活的好。”


    朱瞻基心有所觸,亦歎道:“如此也好。宮中爭鬥曆來殘酷,她遠離是非之地,快樂一生,終會讓蘇姑娘九泉安心。”看著朱高燨,又道:“當日太後曾提及虞府小姐,曾一直等待著四叔,此番迴去,四叔便將她納於身邊,一來解四叔枕邊寂寞,二來小七亦有人照顧,豈不兩全其美?”


    朱高燨低頭不語。朱瞻基知道他必是想起阿狸,便道:“阿狸為漢王所害,四叔不會怪我沒有為她報仇吧?”


    朱高燨歎道:“往事已矣,不要再提了。”


    朱瞻基輕聲道:“四叔,不是我不想殺漢王,隻是我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終有一日,我會替阿狸報這個仇。”


    朱高燨渾身一凜,道:“當日漢王待阿狸亦還說得過去,隻是無心之過累及阿狸身亡,他心中自是慚愧不己,事情都過去了,便是殺了他阿狸也活不過來,既然他終其一生怕是要在牢中渡過,陛下便饒他一命,讓他終生懺悔吧。”


    朱瞻基思想片刻,忽然笑道:“是啊,與其一刀殺了他,倒不如留著他慢慢折磨。四叔這個法子好。朕不能讓他這麽痛快就死了。”


    說著站起身來,道:“出得得久了,朕也要迴去了。”往外就走。


    朱高燨便陪著他一同出了房間,朱瞻基放眼望去,不見方才那個藍衫身影,心中竟隱有一絲失落。


    朱瞻基走後不久,果然派海濤將朱小七並兩名乳母一同送了過來。朱高燨命人收拾出房間來暫時將三人安置下來。阿狸早已聽到消息,將小七抱於房間內,屏退左右,逗弄那小七。那女娃也隻有兩歲上下,不諳世事,吃飽後便嬉笑玩耍,阿狸抱著她開心不止。


    朱高燨見小七粉雕玉琢般可愛,亦是十分喜愛,道:“這下你以後可多了個事情,照顧小七你就要多費心了。”


    阿狸道:“這有何難,這女娃這麽可愛,我愛都愛死了,就權當養個女兒了。”對著小七道:“小七,叫姑姑,姑——姑!”


    那小七正值呀呀學語之時,便也隨著她叫姑——姑,樂得阿狸眉開眼笑。朱高燨皺眉道:“這個稱唿不對吧。按理應該叫你嬸娘才是。”


    阿狸斜睨他一眼,道:“她的嬸娘是虞姑娘好吧。我頂多隻能算她阿姨姑姑輩,就叫姑姑吧。”她已知道朱瞻基要朱高燨娶虞氏過門之事,不禁拈酸拿醋起來。


    朱高燨明白端倪,笑道:“叫姑姑也好。宮中亦是這般稱唿,你還是莫要再拋頭露麵了,方才皇上與你說了幾句話,怕是已將你記在心上了。”


    阿狸便是方才那個降雪,她沐浴後隨便穿上女裝,萬沒有想到皇上會駕到,好在她早有準備,臉上便是化了慕容秋風教過她的易容之術,如此便如換了一個人。饒是如此,乍一見到朱瞻基之時還是嚇了一跳,待看到朱瞻基並不認識自己時方才放心,且朱高燨又及時出來打掩護,她急忙閃去。此時聽到朱高燨提及方才的事情,便點頭道:“還好我變了臉,不然就慘了。”說著她照了照房中的棱花鏡,歎道:“我不得不服慕容家的易容之術,幾下便將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你看我現在的臉,”忽地衝著朱高燨叫道:“你現在看著這張臉,覺得還是我麽?”


    朱高燨微笑道:“你的麵容已刻在我心裏,怎麽也忘不掉的,此時你便再改麵容,在我心裏,還是當初的那個人兒。”


    阿狸心中歡喜不己。


    忽聽得一陣腳步聲響,兩人望去,隻見慕容秋風踉蹌著走了進來。隻是兩三日間,慕容秋風已然如同變了一個人,衣衫不整,麵目憔悴。當日那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如今儼然變成一個胡子邋遢的落魄之人。他闖進房來,一眼看到小七,眼中閃出些光芒,上前便將小七抱於懷內。那小七方與阿狸混熟,驀地被一個陌生之人緊緊抱住,感覺極不舒服,竟然哼哼著啼哭起來。


    阿狸忙將小七奪過來,又聞道慕容秋風身上一股酒氣,便道:“仔細摔了孩子!”衝慕容秋風道:“你哪裏喝了這許多酒來,這時候來撒酒瘋?!”


    孩子像是被慕容秋風嚇到,哭個不止。慕容秋風癡癡地看著小七,喃喃道:“你哭什麽呢?是想你娘了麽?”潸然落淚。


    朱小七更是哇哇大哭,阿狸哄之再三,總不見效,便對朱高燨道:“你看著這個瘋子,不要再來嚇著小七。”抱著小七來到院子裏,不住拍打,口中嗬哄不止。


    小七卻一直不住哼哼,阿狸一時抱得胳膊酸脹,一眼看到十二月走過來,便忙道:“快來快來,幫我哄哄這個磨人精。”將朱小七遞與十二月手中。


    十二月莫名其妙,他卻是從來沒有抱過小孩子,兩隻胳膊橫著小七不知所措。阿狸道:“真個笨啊,你將她豎起來抱著拍拍啊,不要讓她再哭了,哭得我有三個頭了。”


    十二月忙豎起朱小七,朱小七手足亂舞,忽然小手一扯,竟然將十二月的蒙麵黑巾扯了下來!十二月措不及防,一張臉竟然露了出來。阿狸目光觸及那張臉時,登時目瞪口呆!隻見十二月臉如美玉,星眸朗目,月光下一張俊臉瑩瑩生輝,阿狸指著十二月,口吃道:“默、默,你——你竟生得這般好看!”


    十二月看了她一眼,低下頭來。那朱小七說也奇怪,居然停止啼哭,盯著十二月忽然咧嘴格格笑起來。十二月見她天真無邪,笑容純真,不禁衝著她微微一笑。阿狸驀得感覺一陣眩暈,忙道:“天呢,這笑容能殺人啊!”對十二月道:“打住打住,你還是不要笑了,你簡直就是個妖孽!”


    十二月聞言臉色一沉,驟然如罩寒冷。阿狸見狀忙道:“怎麽生氣了?誰叫你生得那麽好看呢?你看,連這麽小的娃娃都對你著迷了。你這臉簡直比女人還要美麗,不是妖孽是什麽?哼,以前還騙我說滿麵刀疤,刀疤在哪裏?你個小騙子!”


    十二月冷冷道:“我從來沒有說我臉上有刀疤。”阿狸啞然,細想他果然從來沒有說過,一直也是她想當然耳。她一時無語,但嘴裏卻不服軟,硬道:“你還說你不是啞巴呢?都是你誤導於我,害得我以為你這樣那樣,卻原來被你騙得團團轉。你生氣,我還生氣呢。”


    十二月將朱小七送到她懷中,複又套上黑巾,轉身就走。朱小七到了阿狸懷中便又哭起來,阿狸忙叫道:“你去哪裏啊,你看這娃娃隻要你抱的。你不要走嘛,快來哄哄她。”


    這時乳母走了來,阿狸忙將小七送與乳母,轉身來追十二月,卻已不見。她氣道:“小氣鬼,不過說你是妖孽就生氣了,妖孽是誇你的意思嘛,如果別人說我是妖孽我求之不得呢。”又想起十二月那魅惑眾生的臉來,心神恍惚。


    忽聽得背後有人道:“你說什麽妖孽不妖孽?”


    阿狸忙轉過身來,隻見三月走了過來,嘴裏叼著一枝梅花。阿狸便道:“我說默啊,不過說他一句妖孽,便生氣不理我了。誰讓他生得那麽好看呢,不是妖孽是什麽?”


    三月倏然色變,道:“你看到十二的臉了?”


    阿狸怪道:“是啊,那又怎麽了?看到他的臉又怎麽了?難道也像戲文裏說的,看了他的臉,我還要娶了他不成?”


    三月取下口中那枝梅花,幽幽道:“可不是你要娶他麽,真是冤孽!不是你要娶他,是他要娶了你!”


    阿狸驚道:“真的假的?你不要信口雌黃!”


    三月正色道:“十二自小便被蒙上麵容,為的就是生得過於好看。當日主上曾言道如果有一個女子第一個看到他的臉,那麽他便要娶她為妻。卻萬沒想到,是你第一個看了他的臉。”


    阿狸呆了一下,雙手亂搖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小七第一個看到他的臉的,他要娶也是要娶小七!”


    三月奇道:“小七?小七是誰?她怎麽看到十二了?”


    阿狸便將方才的事情講了一遍,三月聽完哈哈大笑,道:“這下十二完了,他的老婆竟然是個兩歲的娃娃!”


    阿狸點頭道:“是啊,小七扯下他的黑巾,看到他便停止哭泣,說明二人很有緣份呢。不過現下小七還小,要默等她十幾年,怕是對默不公平吧?”忽然啐道:“呸!誰定的這個破規矩?十二幹嘛要遵守?”


    三月悠悠道:“是主上定下的,你有本事去破了它。”


    阿狸想到張浩然的行事,便搖頭道:“你們那個主上,淨幹些莫名其妙之事,當日阿燨媽媽便是這麽樣,要嫁與第一個看到她臉的人,現在怎麽又輪到默了?”又慶幸道:“幸好阿燨沒有守他這個破規矩,不然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三月笑道:“主上作事向來沒人能猜透。不過蒙麵之人必定是人間尤物,你看少主母親與十二,便是人間少有的人物。少主麽,我猜想必是因為跟著他皇帝父親長大,如果跟著主上,說不定也要以紗遮麵。那麽你與他——”三月搖搖頭,道:“我看就懸了。”


    阿狸又啐道:“當真行事古怪。好好的臉幹嘛遮住?我要生得那般好看,恨不得天天讓人看呢。”


    三月哈哈大笑道:“你可聽過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他們生得好看,隻能天天掩住麵容,不然都成了禍國殃民的禍水,卻哪裏有那麽多城池來讓他們傾倒呢?”


    阿狸聽他戲謔,亦覺好笑,便道:“此解甚好,我方才便說默是人間妖孽,他生氣就走了。”


    三月一咧嘴,道:“他最恨人說他好看,你說他妖孽,禍水之相,他自然生氣了。不過,”三月往前湊了湊,輕聲道:“我們時常亦說少主也太過好看,按你的說法,他也是妖孽了?他和十二都是妖孽了,那麽你又是什麽呢?”


    阿狸噗嗤笑了,道:“我是孫悟空,慣於收妖精。這兩個妖孽逃不過我的手掌心。”


    三月笑著轉身就走,阿狸道:“你作什麽去?”三月賊兮兮地道:“我去瞧瞧十二的小媳婦!”大步而去。


    阿狸哼道:“好奇心不小。”心中掛念慕容秋風,轉身欲迴房中之時,隻見張輔從門外走了進來。她心中暗自慶幸,幸好此時他進來,如果方才看到她與十二嬉戲就慘了,心中便告誡自己以後言行定要謹慎才行。想著她低下頭來,不以正麵看張輔。張輔也不在意,徑直走進房間去。


    阿狸見他進去,便退後來,正想著往哪裏去時,慕容秋風走了出來。阿狸見四下無人,便上前去拉了他,進入旁邊廂房內。慕容秋風毫無生氣,任她推坐在椅子上,卻懶得說話。


    阿狸亦知道他是為蘇櫻之故,便道:“蘇姐姐是走了,可是你這麽糟蹋自己,如果她在九泉有知,怕也心裏難受。你不為別的,便是為了小七,也要好好活下去。你當日可是答應過蘇姐姐以後照顧她女兒的。”


    慕容秋風聽到小七二字,便開口道:“孩子呢?你抱哪裏了?”四下尋找。


    阿狸氣道:“在乳娘那裏好好著。你這個模樣,小七哪裏會讓你親近。”


    慕容秋風黯然道:“你不用再來說教於我,方才殿下已說了半天。道理我都知道,隻是容我些日子罷,過些時間我會調節好的。”


    阿狸聽他說出這番話來,便不再開口勸說,道:“你心裏明白就好。其實這些年來,你很清楚蘇姐姐的心已不在你這裏,你又何苦來一直放不下她呢。”


    慕容秋風臉上一陣抽搐,半晌道:“若不是攪入朝廷爭鬥,她又何必活得這般辛苦?是慕容家害了她,如果當日沒送她入王府,便是不嫁與我,她也可能嫁個平凡之家,守著江南煙雨,平靜渡日。都是我們害了她。”


    阿狸卻道:“蘇姐姐以前說過,她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便是遇到漢王以後,與漢王廝守的歲月。如果讓她重新選擇,她依然會選擇漢王。所以啊,不是你們害了她,她的緣分注定就在漢王那裏。”


    慕容秋風眼眶濕潤起來。阿狸又道:“她與你不過是幼時的青梅竹馬,後來大家都長大了,小時候的事就不作數了。她喜歡上別人也情有可原,你呢,卻一直懷著愧疚之心,不肯麵對現實。”


    慕容秋風擺手道:“莫再說了。”神情極為煩燥。


    阿狸便停下來。過了半晌,慕容秋風道:“方才楚王殿下言道,欲讓我們帶著小七先迴江南。他找個機會亦會過去相聚。你在這裏,終是不便。”


    阿狸忙搖頭道:“我是不會再離開他的,你可以先帶小七迴去。”


    慕容秋風也不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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