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話,阿狸次日便窩在帳篷之中不再出去,一方麵為著昨晚的投懷送抱後悔尷尬,別一方麵又對朱高燨大動肝火,是以也沒什麽心情去應對外麵的瑣事。她隻在帳篷中歪著,聽見阿青進進出出的,也不理她。阿青有意無意地,隨口說些發生的事情,後方糧草運來了,慕容公子來過按她意思打發走了,朱棣的美人給她送點心來收了。阿狸聽著隻不應聲。


    如此過了幾日,朱高燨固然不來找阿狸,阿狸也下定決心不去理他。這日黃昏時分,朱棣跟前的宦官馬雲過來,說是朱棣傳她過去說話。


    阿狸急忙略收拾一下,隨著馬雲來到朱棣大帳。到了門口,卻聽裏麵有張輔的聲音,她便頓了下,隻聽張輔道:“陛下,這幾日我軍探子迴報,在方圓數百裏並沒有看到阿魯台的蹤跡,怕是韃靼已逃得遠遠的了。”


    阿狸聽到這裏,便不敢冒然進去。卻聽朱棣沉默半晌,道:“雖然糧草運到,但也隻夠月餘用渡,如果再長途跋涉,怕又要難以供給。”張輔道:“莫非那些文臣又勸陛下收兵迴京?”


    朱棣道:“朕這幾日也在反複思量,到底要怎麽做。”抬頭看到馬雲進來,便知阿狸已到,衝張輔揮手道:“你且迴去,那脫歡明日帶人來到這裏,你去做些準備。”


    聽到脫歡的名字,阿狸疑心道難道這個皇帝又想打瓦剌的晦氣?隻見張輔倒退著出了帳子,阿狸忙輕聲唿喚。張輔與她打了招唿,趁著一旁沒人,阿狸悄聲道:“怎麽,你要打脫歡麽?”


    張輔搖頭笑道:“小妮子聽得風便是雨。脫歡明日來覲見皇上,打不起來的。你進去吧,皇上等著你呢。”轉身而去。


    阿狸隻得進了帳子,朱棣已離開桌案,坐在一旁喝茶。阿狸上前盈盈參拜。朱棣示意她在身邊坐下來,有侍女也給她上了茶來。


    朱棣瞟她一眼,道:“這幾日總不見你,問燨兒也支吾不言。你們兩個這是怎麽了,如此置氣所為何來?燨兒不說,你便給朕道來,說朕來給你們評評理。”


    阿狸想起與朱高燨的冷戰,聽朱棣如此言語,便道:“再沒見過這麽樣子折磨人的,原來冷暴力如此可怕。”歎息一聲,道:“看來陛下要收迴聖旨了。四殿下已經不要我了,我數次努力也挽不迴他的心,我的心也涼了。求陛下將賜婚的旨意收迴吧,以後男娶女嫁,各不相幹。”


    朱棣喝了口茶,悠悠道:“想得倒美!便是阿燨不要你,你也不能再嫁與旁人了。他倒可以再娶別人。”


    阿狸來了氣,道:“這是哪門子的理?”朱棣道:“自然是朱家門裏的理。”


    阿狸怒道:“胡、胡……”看看朱棣,那句胡說八道忍了下去。朱棣笑道:“你想胡說什麽,隻管講來。”


    阿狸忍住氣,訴苦道:“陛下,是他不要我在先,我都夠可憐的,你還要雪上加霜?憑什麽分手了他就可以另娶,我卻不能再嫁?在我們那裏,男女平等,不許講這男尊女卑的。”


    朱棣笑道:”你們那裏是哪裏?朕這便帶兵過去蕩平了那裏,看看還說什麽男女平等。”


    這是什麽人這是什麽人?!阿狸目瞪口呆,這是個怎麽樣的惡霸!


    朱棣斜睨她道:“你還叫屈,我家阿燨才冤呢,想當初多少閨閣女子惦記著,慌慌張張地就定了你。朕都替阿燨惋惜。”


    阿狸惱道:“我家阿燨我家阿燨!陛下跟那個張老頭一樣就知道說我家阿燨,你們阿燨那麽寶貝,你們寶貝去吧,我也不要了。”


    朱棣見她急了,哈哈大笑。喝了口茶,慢慢道:“想來你與那張老頭也相處多日了。阿燨生母的事情他也說過了吧?”


    突然聽朱棣提及張如煙,阿狸嚇了一跳,卻不知如何迴答,對著朱棣再三審視。朱棣倒是淡淡一笑,道:“朱權縱然不敢說,張浩然我卻奈何不得。這些事情瞞不住的,阿燨終究會知道。這次張浩然出手闊綽,讓我欠他老大一個人情,倒叫我不好追究了。”


    阿狸心中大懼,原來這個朱棣什麽都知道。


    朱棣放下手中茶盞來,望望門外,半晌不語。阿狸自然大氣也不敢出。許久之後聽朱棣慢慢開口道:“那個朱十七,這麽多年了,還是不能忘記過去,倒也癡心一片。”


    阿狸大著膽子道:“寧王不能忘記的是那個叫翩翩的女子。”


    朱棣看了她一眼,阿狸忙陪笑道:“阿燨說那個翩翩長得很像他媽媽。”


    朱棣也不理她,自己發了會呆,忽然猛地咳嗽起來,阿狸嚇了一跳,也顧不得什麽,忙在他後背上輕輕拍打,連聲問道:“怎麽樣怎麽樣?”


    朱棣慢慢平複,叫她又坐下。阿狸見他臉色不好,不禁道:“陛下身子還沒有好麽?”


    朱棣哼了一聲,道:“難道那張浩然沒告訴你,他手下刺朕一劍麽?”


    阿狸吃了一驚,忙搖手道:“沒有聽說過。他怎麽會這樣做?為什麽?他說過不會傷你的。”


    朱棣冷冷道:“他不會傷我,可是不代表他的手下不會傷我。那個小賊,膽子倒大,居然能抵得過朕身邊的錦衣衛高手,若不是劉江拚命護著,朕倒真被那小子取了性命。”


    阿狸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怎麽外麵都不知道呢?”想想聖駕遇刺是天大的事情,卻沒有聽到一點消息。


    朱棣淡淡道:“便是月餘前在榆木川時發生的。朕隻怕動蕩軍心,對外隻說身體染恙並無大礙。”


    阿狸驚道:“榆木川?”又問道:“那刺客可曾捉住?”朱棣道:“他功夫雖高,卻奈何我錦衣衛高手如雲,終究被捉住,那小子年紀小大,骨頭倒硬,便是再三拷打隻不開口。哼,他以為朕猜不出來是誰麽?雁蕩山的功夫,朕還是能夠看出來。”


    阿狸不安道:“那麽陛下殺了他麽?”朱棣傲然道:“他想死朕偏不成全他。朕不但放了他,還要他帶話給他主人,想取朕的性命,隻管親自過來,不必再假他人之手。不過,”朱棣頓了下,道:“朕猜測此舉卻並非是張浩然指使,他若想取朕性命,早就動手了。何必派個小賊出手。所以朕就放那小賊迴去,交與張老頭處理吧。是死是活,就看他那小賊自己的造化。”


    阿狸突然想起了當日在何歡島上發生的一幕,那日十二月被張浩然嚴刑責打,她聽到隻言片語是什麽“自作主張、忤逆主上”,莫非就是因為十二月行刺朱棣,迴來卻被張浩然刑罰麽?這個十二月搞什麽,這麽大膽子敢殺朱棣?忽又想到可不能讓朱棣看到他,如果知道他在這裏,會不會再捉住殺了他?而且那個十二月,會不會再行刺朱棣呢?想著想著她毛骨悚然,不禁色變。她關切地問道:“陛下身上劍傷可有大礙麽?”


    朱棣道:“也不能說輕,害得朕臥床一個多月。為著張浩然的麵子,朕封鎖消息,所以除了朕的貼身侍衛,外麵並不知曉。便是燨兒,如果張老頭沒有告訴你們,他也不知道。”


    阿狸忙道:“陛下放心,阿狸不會告訴他。”心中卻想幹嘛要告訴我,讓我來提心吊膽的。嘴裏卻順勢說道:“那就難怪他這次捐贈出大批錢糧,可不是欠了陛下這麽大個人情?”


    朱棣又哼了一聲,阿狸便道:“陛下天子胸懷,自然不會與世人計較。”


    朱棣卻道:“什麽天子胸懷,朕隻是為著如煙。”他頓了一下,輕聲道:“如煙死的時候,再三要朕答應以後不為難她哥哥,朕怎麽能違背她的遺願呢?她為了朕把什麽都舍棄了,朕卻隻是累她受苦受罪。”說著眼眶微微濕潤。


    阿狸見狀也甚傷感,道:“當日張老爺子也道他妹妹臨死之時要他答應永遠不許傷陛下半分。想想阿燨母親真真可憐,便是離世也帶著萬般的牽掛。你們兩個如果一直鬥下去,叫她在九泉下如何安心?”


    朱棣想起張如煙拚著背負不忠不孝的罵名舍去一切跟了她,卻又早早過世,心中傷感,猛然又咳嗽起來。


    阿狸忙又給他撫背,朱棣道:“朕答應過的事情總不會反悔,隨便那張浩然吧。想朕如今這把年紀,還去與他再計較什麽?”


    阿狸連連點頭,道:“事過境遷,昨日便如流水過去吧。陛下接下來想作何打算,繼續北上?或者南下迴朝呢?”見朱棣不語,她忙解釋道:“陛下莫怪阿狸多嘴,阿狸隻是想著陛下身體違和不宜長久作戰,並非是怕那蒙古人。阿狸一介女流不懂什麽,隻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陛下三思後行。”


    朱棣苦笑一聲道:“朕知道,你們都是想讓朕迴京。”他望望帳外的天空,此時天已微黑,外麵蒼穹茫茫,恰巧一隻蒼鷹,在夜色之中劃過。他眼中一亮,卻又馬上黯然,代替地是一絲孤寂。


    阿狸見此情景,想起一句話,古來英雄皆寂寞,這麽個不可一世的朱棣,到頭來也沒有打破這個結局。


    朱棣突然道:“阿狸,你曾經說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還有成吉思汗,你說朕與他們相比如何?”


    阿狸沉思一下,正色道:“阿狸私下以為,單以開疆拓土而論,陛下與那些皇帝相差無幾,都是建立一方霸業,功勳赫赫。但是有一點,陛下在他們諸位之上,便是我們與北方少數民族部落的戰爭。自秦漢以來,北方蠻夷部落,總是不斷擾我中原,亂我華夏。我漢人卻總以和親之策應對,以至胡人以為我漢人軟弱可歁。即便是漢唐盛世,也沒有見過哪個皇帝親上戰場與夷人作戰,也隻有陛下,橫刀立馬,守我國門。那成吉思汗的子孫也是被你打得落花流水,不複往日。單這一點上,以往那些個皇帝便無法與你相比。大明朝在陛下的治理之下,四方賓服,萬國來朝,陛下雄武大略,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陛下乃真正的永樂大帝!不合親,不納貢,不稱臣,不割地,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種氣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阿狸心中很是感謝姚廣孝,教會她許多,不至她被朱棣問倒。


    朱棣雖然知道阿狸有馬屁之嫌,但對於自己的作為,朱棣自己心中有數。他聽完後卻是微微一笑,然後又長長歎了口氣。阿狸心思敏銳,知道他擔心什麽,卻也不說破。


    果然朱棣沉聲道:“隻可惜太子文弱,不能頂盔貫甲。怕是朕離世之後,這大明江山他能否守得住。”


    阿狸輕聲道:“所以陛下才不顧身體,拚著一切上陣來,想著替他們蕩清隱患,好讓後世兒孫平安守業。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便是皇帝家也不過如此。”


    朱棣拍拍她,笑道:“阿狸聰明,果然知朕心思。”


    想那幾個兒子為著皇位你爭我奪,這個老子卻還是拚命為他們驅逐外侮。阿狸眼眶一熱,流了淚來。她以手背抹了下眼睛,笑道:“在我們那裏,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陛下,後人的日子由著他們自己過去吧,不必操那許多心。”


    朱棣微微一笑,卻也不再說話。一時馬雲進來道楊榮見駕。阿狸便起身告辭,朱棣揮手讓她離去。


    阿狸快步走出大帳,急忙往迴走,快走到自己帳篷的時候,朱高燨帶著扶風迎麵而來。阿狸眼光掃過他們,仿佛沒有看到一樣,麵無表情地與他們擦肩而過。朱高燨微感詫異,眼睜睜看著她昂首走過去。朱高燨搖搖頭,轉身走自己的路。那扶風看在眼裏卻不敢言,隨著朱高燨後麵。


    阿狸突然想起了十二月的事來,忙轉身喝道:“扶風!”


    扶風急忙轉身,朱高燨也停下來。


    阿狸道:“那個十二月,他……”扶風看看朱高燨,忙道:“四殿下已經說了讓他跟著你。怎麽他沒有去見你麽?”


    阿狸急了,這是個定時炸彈啊,放在身邊不知什麽時候會爆炸,到時候說不定會殃及池魚。她拚命搖頭道:“不是不是,那個十二月,我不要了,你帶走吧。”


    扶風又看看朱高燨,對阿狸道:“幽冥十二少除了十二月,其餘之人昨日都已迴去複命了。你如果不要他,那麽就要他明日也迴何歡島去。”


    阿狸道:“迴何歡島作什麽?”扶風道:“這就不知道了,張老爺說辦完差事就要他們迴去。”


    阿狸想起那日張浩然說的“迴島之後,再作處罰”的話,那麽就是說十二月迴去以後還要繼續受責。十二月私自作主刺殺朱棣,想是犯了張浩然的大忌,對他痛下殺手,看那日張浩然的樣子分明就是想取了十二月的性命。此番如果迴去,會不會被張浩然打死?她問扶風道:“他迴去後會不會被……”在脖子上作了個被殺的手勢。


    扶風卻是不解,阿狸想起扶風不知道其中原由,便搖頭頓下足,賭氣轉過身去就走。扶風與朱高燨麵麵相覷不知她作什麽。


    阿狸心中想道自己還是一個頭兩個大,十二月是死是活關她何事?卻一時又想起那日雪地中十二月給自己搓腳的舉動,心中不禁一軟,那小子迴去了不知被張浩然如何處理,如果跟著她說不定還能撿一條命。隻得又轉過身,大叫扶風。


    眼見扶風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阿狸一擺手道:“算了,就讓十二月留在我身邊吧。”卻是不看朱高燨一眼,轉身離去。


    朱高燨不禁道:“她這是作什麽呢?奇奇怪怪。”扶風笑道:“這個殿下隻好親自去問她了。”朱高燨瞪他一眼。扶風裝作沒有看到,臉扭向一邊。


    阿狸氣哼哼迴到帳篷,阿青迎出來,道:“你迴來了。”一麵指指旁邊。阿狸一看,正是那個十二月立在帳篷外麵。她嚇了一跳,一把將他拉進帳中,又探頭看看四下,對阿青說:“你守在外麵,什麽人也不許進來。”阿青莫名其妙,隻得照作。


    那十二月被阿狸拉進來,卻也不作聲,隻是望著她。阿狸急道:“你小子膽子倒不小,連皇上都敢刺殺!”


    十二月眼睛中閃過一絲光亮,眉頭皺起來。阿狸沒好氣地道:“奇怪什麽?以為我不知道啊?看你做的好事,做了還就算了,怎麽還有膽子再敢出現在這裏?那個張老頭,分明就是想害死你嘛。你怎麽就那麽聽話,叫你來你就來?如果被皇上看到,你還能活命麽?你個笨蛋!”抬手在他背上使勁捶下。


    十二月卻不抵擋,背上捱了阿狸一拳,他肩膀微縮,眉峰動了動。阿狸注意到這個細微表情,驀地想起來,忙道:“可是你背上傷口還沒好麽?”便要掀他衣裳來看。十二月急忙來擋住她的手。


    阿狸一怔,隨即笑道:“小毛孩子還害羞呢。”卻嚴厲地道:“現在你聽我的,自己把後背給我瞧瞧!”


    十二月遲疑不動。阿狸喝道:“趁早快點,別讓我動手。”


    十二月慢慢地解開上衣,掀起背後一角給她看,阿狸看去心中一凜,這個後背滿目蒼夷哪裏能夠讓人看得。當日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又即刻領命離島,想來沒有仔細處理傷口,加上這一個多月在路途中日夜奔波無暇顧及,那些鞭傷竟然還曆曆在目,一部分結了痂還好,還有一些地方仍有血跡滲出。


    阿狸看得自己都覺心疼,便罵道:“真是個周扒皮,這麽狠心地打一個小孩子。”想起來阿青那裏有慕容秋風給的創傷膏,便找了出來,又從火爐上倒出些熱水將幹淨毛巾浸透了,對十二月道:“你坐在椅子上去,我給你上些傷藥。”


    十二月忙放下衣服,搖搖頭。阿狸怒道:“搖什麽頭?你的同伴都迴去了,自己怎麽上藥?老實趴到椅子上去。”


    十二月慢慢地側身坐到椅上,阿狸將他衣服翻了上去,手指方碰到他的後背,十二月本能地躲了下。阿狸輕輕踢了他一腳,道:“別亂動!”用毛巾仔細地將傷口周邊處理一番,又將藥膏給他塗遍,嘴裏也是咕咕地說個不停道:“小毛孩子家家的,害什麽羞,你就當我是你、是你媽媽——哦不行,我沒那麽老,當我是你姐姐,這樣就好了。姐姐給弟弟塗藥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家以前有隻小狗曾被鐵器劃傷過,我也這般給它塗過藥呢。”她隨口說著,卻不知到底是拿十二月當作弟弟還是小狗。


    一時處理完畢,十二月起身來穿好衣衫。雖然黑巾遮麵,阿狸卻也能感覺到他的尷尬,不覺撲哧地笑了,取笑道:“怎麽現在知道害羞了?那日你以雪給我搓腳,怎麽不知男女有別要迴避呢?”見十二月又皺眉頭,阿狸忙笑道:“知道你是怕我雙腳凍壞了,跟你開玩笑的,你怎麽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歪頭看看他的黑巾,道:“十二,你怎麽老是遮住口鼻呢?”想起他額頭的淡淡疤痕,心中一動,道:“你可是生得——生得不好看?”想那其餘的十一少個個長得英氣迫人,隻獨他以黑巾掩麵,抑或有殘疾吧,阿狸猜測。又想他已經是啞巴了,如果再有殘疾老天當真對他過於殘忍了。她隻顧在這裏胡亂猜想,卻沒想過十二月能聽懂她說話,怎麽會是聾子?不是天聾,又怎麽會是地啞?


    十二月聽到她的話微微一怔,慢慢點點頭。阿狸緩緩地抬起手來,十二月警惕地看著她,阿狸微笑著將手放在他頭上,輕輕地將他前額一縷頭發撥開,露出那道疤來,雖然隻是很小的一塊,但也能看出當日受傷定是不輕。阿狸輕輕道:“這是什麽傷的?刀疤?”


    十二月點頭。阿狸的手微微一顫,看看他蒙住口鼻的黑巾,道:“難道你的臉上都是、都是刀疤麽?”


    十二月低下頭來。阿狸心中頓時生出憐憫來,原來他是以黑巾遮掩滿臉的傷痕啊。這麽十七八歲的少年,以前受過些什麽樣的傷害,竟然被折磨成這樣。阿狸柔聲道:“你莫怕,我已經跟四殿下要了你,你以後就跟著我吧。嗯,你以後叫我姐姐就好。”


    阿狸忽然想起來,道:“對了,你以後不要亂跑,尤其是皇上那裏,看見他就遠遠地躲開。他雖然上次放了你,可是難保哪天龍顏不悅,見到你不會再起殺心。”


    十二月眉毛一揚。阿狸道:“我讓阿青給你找個帳篷,住得遠遠地吧,有事情我會讓阿青去找你,你如果沒事就在帳篷裏麵呆著。實在悶了就晚上出來透透氣。等我們迴了北京,再作打算。”想著迴去了將他送到流螢山莊,那裏總有他容身之地。


    阿狸叫阿青進來,吩咐一番,阿青便帶著十二月出去。臨出門時,十二月又看了阿狸一眼,方才出去。


    次日正午時分,瓦剌的首領脫歡帶著手下來到朱棣的大營。朱棣吩咐設擺宴席,招待他及手下將領。朱瞻基朱高燨等旁邊相陪,一幹文臣武將也在下邊落座。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彼此寒喧過後,朱棣笑道:“順寧王此次率部覲見,不知所為何來?”當日脫歡歸附明朝,被朱棣封為順寧王。


    脫歡放下酒杯,道:“迴陛下,早些時日聽說兀良哈與韃靼相互勾結,與大明為敵,陛下親自征討,脫歡便想在馬前效力,不想卻是來得遲了,那兀良哈已被陛下剿滅。脫歡甚為慚愧,望陛下恕小王來遲之罪。”


    朱棣笑道:“順寧王有此心意,朕先領受了。兀良哈朕本不放在心上,卻是惱他們對朕陽奉陰違,趁著這次機會,便順道收拾了,些許小事不值一提。”


    脫歡道:“兀良哈在蒙古各部之中也算是數得上的強族,卻被陛下重創,今後怕是難再翻身。脫歡汗顏之餘,深感陛下雄偉,大明英武。天下有陛下這般威猛君王,四方怎麽不臣服?瓦剌各部願大明千秋萬代,天下永享太平!”


    朱棣心知這些是討好之言,哈哈大笑道:“如果蒙古各部都如你這般對待大明,那麽朕就安心了。怕隻怕蒙古人心散亂,各有企圖,便如那阿魯台般日日想著複他大元之夢,賊心不死,叫朕如何安心?”手中酒杯舉起來,眼睛有意無意中掃了眼張輔。


    脫歡雖然外表粗狂,內心實則敏銳,他一進來就感覺到氣氛不同尋常。帳子外麵偶爾的腳步之聲令他觸覺高度緊張。如果一句話說不好,怕就會招來殺身之禍。朱棣已然收拾了兀良哈,收拾他瓦剌也是小菜一碟。脫歡身上微有汗意,卻是忽然起身離座,在朱棣麵前跪下,大聲道:“瓦剌自那年降後,便再無二心,脫歡不才,亦是一心歸附大明,在此臣向陛下起誓,脫歡一生都會對大明忠心,永作陛下臣子。如若有違今日之言,定當被萬箭誅心!”


    朱棣目光如炬,喝道:“好!願你永記今日之誓。如果他日也想學韃靼反複無常,朕定當率鐵騎踏平瓦剌,血洗草原!”


    脫歡叩首道:“脫歡平生最恨之人,便是那阿魯台,當年他趁人之危殺我父王,此等齷齪小人,脫歡極為不齒,豈能效仿於他?脫歡今生無他求,隻求捉到阿魯台,將他千刀萬剮祭奠我父,便此生足矣。”說著又再次以頭觸地。


    朱棣慢慢放下手中酒杯,笑道:“卿家起身,坐下說話。”


    脫歡這才站立起來,複迴原位坐下。


    朱棣示意給脫歡倒酒,脫歡忙一飲而盡,以手謝過。朱棣笑道:“瓦剌部對待大明,朕心中自是知道忠心無比。朕本打算此次將韃靼消滅殆盡,如果你執意想報殺父之仇,那麽朕便暫時放他一馬,阿魯台的人頭,便交與你去取。你部久在草原,自然熟知阿魯台動向,隻是不要急於一時,總要找個合適之機,一舉將他殲滅,如果有需要大明軍隊之力,隻管向朕開口,朕定當滿足。”


    脫歡心中卻道這個皇帝數月來找不到阿魯台,今日卻把這個難題推與自己,分別是想撤兵的意思,當下答道:“陛下放心,瓦拉今日起便全力追擊阿魯台,總要取他性命,再向陛下請功。”


    朱棣大笑道:“好,到那時,朕定當給你封賞。”


    脫歡眼見張輔神色漸緩,知道危機已緩,略略放心。又與朱瞻基朱高燨等敬酒,一時間眾人紛紛起身,喧嘩聲時時湧起,許久酒宴方才結束。


    那脫歡便與朱棣辭行,朱棣令朱瞻基送脫歡出來。脫歡因為當日朱瞻基救過他的兒子,一直存有感激,兩人又說了會子話,脫歡便問起了阿狸,道:“小兒也先一直想著殿下與阿狸姑娘,此行前也讓我向二位問候。不過這次怎麽不見她?此次沒有隨行麽?”


    朱瞻基微微一笑,頓了下,方道:“她已婚配於人,想來以後再想見她卻非易事。他日王爺到北京之時或許有機會再說吧。”


    脫歡微感詫異,道:“已許他人了?小王一直想著將來她會跟隨殿下,怎麽會如此結果?”卻從朱瞻基眼中捕捉到一絲異樣,忙改了話題,道:“不過緣份這事說不清楚,是你的便會是你的,不是你的放手也罷。阿狸姑娘那裏,殿下如果見到便替小王代為問好。”


    說著舉手告辭,率領著手下縱馬而去。這脫歡也是一言九鼎之人,十年後殺了阿魯台,替明朝解決了大患,此後到死一直效忠大明。


    朱瞻基隨後迴到中軍大帳,朱棣已傳令下去,班師迴朝。一時軍中沸騰一片,眾將士出來許久,此次征途艱難,都倍感辛苦,聞到即將迴家,莫不歡唿。朱棣看在眼裏,感慨萬分。卻為著此行沒有達到目的,又征途勞累,舊患複發,當晚便病倒在床。


    阿狸得到這個消息時吃驚之餘,確也在意料之中。那日朱棣說十二月刺他一劍,害他臥床一月有餘,他說得雖然輕鬆,但傷情必然不輕,幽冥十二少的功夫如果令江湖人聞之色變,那麽自是非同一般。十二月又為頂尖,他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出手。想那朱棣便是不死,重傷也是難免。這從張浩然的對十二月的處罰可以猜出一二。如此想著,阿狸便偷偷來到朱棣帳篷之外,她猜測探望的人必然不少,探頭望去果然帳篷中人來人往,直到夜深方才散去。


    眼見朱瞻基帶人出來,阿狸便閃在一旁。想想還是明日再來探望,便要轉身離去之時,卻被慕容秋風發現。慕容秋風剛好陪著朱高燨出來,一眼看到阿狸,但忙喊住了她。


    阿狸掃了朱高燨一眼,卻問慕容秋風道:“皇上怎麽樣了?”


    慕容秋風道:“沒有什麽大礙,想是長久疲憊,太醫已瞧了,著人精心服侍,應該很快就可以痊愈。”


    他說得有些輕鬆,阿狸心中懷疑,道:“真的沒什麽大礙麽?”慕容秋風道:“這種事情我怎麽會胡說?”


    阿狸點頭,這種事情他確實不敢亂講。正想掉頭走開,又迴過身來,道:“你身上的創傷藥給我一些。”阿青攜帶的那些被她前兩日給十二月用完了,想起來慕容秋風身上總會有,便開口跟他索要。


    慕容秋風一愣,忙看看她身上是否受傷。那邊朱高燨與扶風也聽到了,朱高燨問道:“你要這創傷藥作什麽?”


    阿狸抬了下眼皮,皮笑肉不笑道:“你是好長時間沒同我主動說話了,這會子有此一問倒也好笑,關你何事?”


    慕容秋風從懷裏掏出個小瓶子遞與她,使勁碰碰她的手,橫眼道:“給你!”示意她不要得寸進尺,對朱高燨客氣一些。


    阿狸雙唇微微一揚,對他笑道:“多謝!這瓶不夠。明日再給我預備一些,我讓阿青去取。”


    慕容秋風急道:“這個藥極難配製,你卻拿來作什麽?不要浪費了。”


    阿狸轉身邊走邊說:“前日我得了隻受傷的小狼崽,要用這藥療傷,我不會浪費的。”


    朱高燨忽然上前來拉住她,往旁邊走出十幾步,阿狸被他扯得有些疼,急忙甩開手去,瞪起眼道:“你要作什麽?”


    朱高燨眼睛微微迷起,湊近她低低地道:“你若再敢給那小子上藥,看我不廢了他!”


    阿狸一怔,他怎麽知道自己給十二月敷藥的?那朱高燨卻是緊盯著她,雙唇緊繃。阿狸突然一笑,輕聲道:“我給他上藥,你吃醋了麽?”


    她吐氣如蘭,朱高燨嗅入鼻內,神思一蕩,急忙屏住唿吸。阿狸看到眼裏,故意又湊近幾分,道:“我偏就去給他上藥,看你能怎麽著!”


    朱高燨怒道:“你敢?”


    阿狸道:“你看我敢不敢!”


    朱高燨突然退後一步,冷冷道:“那麽你就等著看他變成一個內侍吧。”迴頭道:“扶風,迴去!”帶著扶風揚長而去。


    阿狸恨恨道:“真是霸道!這個方麵倒跟你老子你娘舅學個十足!”


    慕容秋風還沒有走,衝她嘿嘿一笑,道:“任何人都是有底線的,你千萬不要觸碰到。”隨之溜去。


    阿狸呆了一下,也轉身迴帳篷。阿青見到她便問:“皇上身體如何了?”阿狸心不在焉,隨口答:“沒什麽大事,過幾天就好了。”


    阿青道:“那就好。現在大軍在外,如果皇上病重,就怕軍心動蕩,引起動亂。”


    阿狸心中一動,可不是這樣麽,如果知道朱棣病重,那麽不止蒙古各部虎視眈眈,就遠在家中的那些人怕也會蠢蠢欲動,那朱高煦會作何打算就不得而知了。


    這裏她心中胡思亂想,阿青卻隨口道:“下午照姐姐的吩咐給十二月送些木炭,誰知他不要,都給退了迴來。這也是個怪人,帳篷裏麵那麽冷,他卻忍受得了。”


    阿狸突然想起朱高燨的話,忙問道:“昨日我給十二敷藥之時,可有人來過?”


    阿青搖搖頭,道:“我一直守在外邊,並未見什麽人。”


    阿狸想到扶風,那個家夥身手也是了得,難道是他過來看到了告訴他主子?


    阿青忽然想起什麽,道:“不過我送十二走的時候,看到扶風在前麵走,他可能路過吧,我們並未打招唿。”


    果然是這個家夥。阿狸咬咬牙。


    次日阿狸又往朱棣帳篷前去探望,偷偷問過馬雲情況,馬雲亦道沒有大礙,隻是需要要休息。阿狸便不再打擾,自行迴去。


    晚上用過飯食,卻是不見了阿青。想來她必是去給十二月送吃的。想想昨日與朱高燨鬥氣便沒去瞧十二月,倒不知他傷口怎麽樣了,便拿出慕容秋風給的小瓶子。趁著天黑沒人注意,偷偷來到十二月居住的帳篷。


    為了不讓十二月變成小太監,她特地又在帳篷外麵停留一下,斷定沒有人看到才推門而入,卻是被裏麵嚇了一跳,隻見扶風在那裏正與十二月背上敷藥。扶風看見她絲毫不感到奇怪,衝她一笑,繼續給十二處理傷口。


    阿狸嘖嘖道:“扶風,這麽好心?”扶風道:“按差辦事,不能說好心。”阿狸呸道:“你主子假惺惺的想作什麽?”扶風道:“他從來不會假惺惺。”


    阿狸突然衝他小腿狠狠踢了一腳,扶風不曾提防被踢個正著,那時他正按在十二月背上,那十二月背上吃痛,哼了一聲。阿狸忙道:“啊呀弄痛你了?”卻對扶風兇道:“你幹嘛弄痛他?”


    扶風咧嘴道:“姑奶奶,這都是你踢我導致,卻怪我弄痛他。”阿狸怒道:“誰讓你給你殿下打小報告!你給我記著,如果十二變成宦官,看我不也讓你也變成一樣的。”


    扶風叫苦道:“你們二人相互鬥氣犯不著連累我吧?”


    嘴裏說著,手中已給十二月包紮完畢,拍拍他肩膀道:“起來吧,再過個幾天,傷口便可結痂,那時便沒有事了。”


    阿狸四下望去,隻見帳篷中隻有一些枯草鋪地,甚是簡陋,便對十二月搖頭道:“你這個孩子也太倔,看這裏冷得待不住人,晚上你如何睡得著呢?阿青送的木炭你怎麽不要?”


    十二月隻站在那裏,眉目低垂,阿狸心生憐憫,對扶風道:“看看,他這麽小這麽可憐,還是個啞巴,你家殿下怎麽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呢?”


    扶風愕然,道:“什麽啞巴?他不是啞巴。”


    阿狸吃驚道:“你說什麽?他會說話?”扶風點點頭,反問道:“誰告訴你他是啞巴?”


    阿狸上去一把揪住十二月的衣領,十二月身材頎長,她隻有踮起腳尖,惱道:“小赤佬,你膽敢騙我?”


    十二月一動不動,冷冷道:“我從來沒說過我是啞巴。”


    阿狸細想也是,一直都是她自己所想,十二月哪裏說過話。但心中終究惱怒,道:“你從來就沒說過隻字片語,害得我以為你又聾又啞。”


    扶風笑道:“他又聾又啞?笑話,他的耳目異於常人,聽力辨別力遠非常人所及。”


    阿狸恍然想到這個十二月平時可以聽到她說話的,又記起蘇櫻說過他聽力異於常人,便啊呀一聲,卻又怪道:“那他平常又不說話,害我誤解。”橫了十二月一眼。扶風道:“那是他不想說,不愛說,惜字如金。”


    突然十二月神色一變,扶風心中一凜,接著便聽到外麵幾聲唿嘯之聲隱隱傳來。扶風急忙衝出去,阿狸嚇了一跳,十二月道:“待著別動!”


    說完急步衝出。阿狸不知外麵發生什麽情況,便也不敢亂動。可是過了一會兒,隻不見他們迴來。她心中焦急,便偷偷探頭出來,外麵不時有兵丁過來過去,吆喝些似在捉拿什麽人。眼見有幾個士兵過來,她定定神,掀簾出去,那幾個士兵看到是她,倒也認得她不敢相擾。阿狸叫過一人來問發生什麽事,那人迴答方才皇上帳中有刺客出現,軍中現在亂成一團,都在四處找尋可疑之人。


    阿狸倒是詫異十分,除了十二月,難道還有別人想行刺朱棣。心中便擔心朱棣不知怎樣,一路小跑來到中軍大帳之中。遠遠地看到大帳四周燈火通明,劉江等錦衣衛侍衛守在帳篷四周,帳篷裏麵倒是很安靜,想來朱棣平安無事。阿狸暗自放心。又見朱瞻然朱高燨等也從帳中走出來。想來方才他們守在朱棣身邊。一時眾人散去,阿狸走上前去,那劉江認得阿狸,急忙行禮道:“丁姑娘。”


    阿狸點頭,輕聲道:“皇上怎麽樣了?”劉江道:“方才有個賊人潛入,卻被錦衣衛追趕逃走了,皇上並未受到驚擾,不過那賊子功夫似乎不錯,輕功頗高,我們的人竟也追趕他不上。現在也不知哪裏去了。”


    阿狸往裏麵探下頭,心裏想朱棣可能已經睡去,不想一眼看到了馬雲,她忙縮迴頭去。正想悄悄溜走,那馬雲已在後麵叫道:“姑娘留步,陛下讓姑娘進來呢。”


    阿狸隻得轉過身來,衝著馬雲笑道:“想著夜深陛下睡覺了,不便打擾呢。”跟隨馬雲來到帳篷之內。


    卻見朱棣半靠在臥榻之上,臉色灰白。阿狸心中一驚,忘記行禮,卻脫口道:“陛下怎麽這般模樣?”眼見他嘴唇亦是沒有血色,想來病得不輕。


    朱棣笑道:“怎麽,嚇到你了。”示意她來到床邊。


    阿狸道:“我問過他們,都說陛下無礙無礙,我也是笨,竟也相信了他們。看陛下這麽個樣子,哪裏是他們說的無礙。”想到他或許已命不久矣,不免悲從中來。


    朱棣讓她一旁坐下,道:“朕這會兒也睡不著,你來陪朕說說話吧。”


    阿狸依言坐了下來,手肘倚床支起,將自己小臉放在上麵,笑道:“好吧,請講。”


    朱棣看她一眼,不禁笑道:“朕有沒告訴過你,你生得有幾分像如煙?”阿狸搖頭笑道:“說是說過,不過那如煙姑娘的畫像我見過,我倒覺得我們不是很像。”


    朱棣道:“不是麵容像,而是神情舉止相似。難道寧王沒有對你說過這樣的話麽?”阿狸噗嗤一笑,道:“他從來沒有說過他的翩翩像我。”


    朱棣看她一眼,道:“你啊,說好聽點是太過機靈,不好聽便是太過偽裝了。”阿狸笑道:“陛下又來取笑了。我這就向陛下討要一物,如果給了我,我便不再偽裝。”


    朱棣心中好笑,道:“說來聽聽。”阿狸道:“聽說皇上為嘉獎有功之臣,曾賜過免死鐵券,這個東西阿狸想要一個來。”朱棣笑道:“你也說了這是賞給有功之臣的,你說你有何功勞,讓朕賞你呢?”


    阿狸道:“這樣說話不公平。陛下也知道向來隻有男兒才能求取功名,阿狸不過一個小女子,怎麽能夠象他們那般建功立業,博取功名呢?”


    朱棣嗬嗬一笑,道:“免死鐵券你得不到,不過今日朕可以許你胡說八道,縱然說錯了,朕也不懲罰於你。這樣總可以了吧?”阿狸喜道:“那我求些什麽你也要答應啊?”朱棣道:“朕還不信你能求些什麽是朕所不能給的。”


    阿狸大喜道:“金口玉言啊,你到時不許撒賴。”


    朱棣道:“朕何時撒過賴。”阿狸笑道:“這是自然,作風良好,希望陛下繼續保持下去。”


    朱棣一笑,又歎了口氣,道:“這幾日躺在床上,總是想起以前的事情,許是年紀老了的緣故。”阿狸道:“這個正常,正是陛下曾經經曆,所以才能有所憶。有些人碌碌無為一輩子,卻到老來想不起曾經經曆的東西,那才可怕呢。”


    朱棣眼望前方,道:“朕曾經跟你說過,當日在草原朕第一次見一如煙的事吧?”阿狸點頭道:“是啊,陛下說那日白衣青馬,她飛馳在馬上便如仙子一般,風兒吹落她的麵紗,她迴眸一笑,陛下終生也再難忘掉。”


    朱棣微微一笑,心馳神往。阿狸又道:“陛下還說第二次在北京老王家鴨館又見到如煙姑娘,她雖然女扮男裝,可是你卻一下子就看了出來,就過去搭訕,就這麽一來二去的,她就被你哄騙去了。”


    朱棣聽她說到哄騙二字,笑道:“哄騙二字也還說得過去。其實在我與如煙第三次見麵的時候,便已知道他是張士誠的女兒了。”


    這倒大大出乎阿狸的意料,她這次真地是被驚到。這個朱棣,倒精明如斯!朱棣看她一眼,道:“這有何難,朕手下有批人專門收集訊息,便如那張浩然也有個通天閣掌握天下各類信息一般。”阿狸心道你那個錦衣衛東西可不就是個特務機構,你便是那個特務頭子了,又想到原來張浩然的特務機構叫作通天閣,這名字夠氣派,比慕容家的鴿音堂響亮多了。


    阿狸笑道:“陛下知道如煙姑娘是張士誠的女兒,所以幹脆將錯就錯,哄騙著她喜歡上了你,抱得美人歸,那張老頭便奈何你不得了。”


    朱棣道:“他豈止奈何朕不得,簡直氣炸了,他作了樁賠本買賣,賠了夫人又折兵。”


    阿狸心中猛地一跳,一個可怕地念頭湧上心頭,她嘴唇動了動,卻不敢說出來。朱棣看看她,淡淡道:“如煙是他使出來的美人計。”


    阿狸長吐出一口氣來,果然是部間諜劇。


    朱棣道:“如煙有目的地接近朕,朕也有意識地接近她,我們二人開始便是這般作起戲來,便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些雁蕩之巔的功夫,所以當日那個小賊行刺我之時,我便看出他的功夫出自雁蕩山。”


    阿狸這才明白為什麽朱棣會知道十二月是來自雁蕩山,原來他從張如煙那裏見識到些雁蕩山的功夫。阿狸笑道:“雖然你們二人在作戲,但是如煙姑娘絕對不是你的對手,你那時已是個大叔級別的人物,如煙卻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隻能被你騙,卻不能騙過你。”


    朱棣奇道:“什麽大叔級別?這是什麽個詞?”


    阿狸忙道:“就是說你的年紀比人家大,不叫你大叔,叫你什麽呢?這個大叔級別是誇你成熟穩重的意思,是好話。”


    朱棣搖頭道:“偏你會這些奇言怪語。不過你說的也不假,朕隻不過對如煙見過幾次麵,便發現她真正地開始喜歡上朕了。”他說著,嘴角上揚,想是想起當日情景來。


    阿狸切了一聲,扁嘴道:“這都是大叔慣用的技倆。送些花啊首飾啊,請姑娘吃喝玩樂啊,小姑娘沒有不喜歡這些的。”朱棣奇道:“你小小年紀,怎麽知道這麽多?”忽然警覺道:“莫非我家阿燨就是這樣被你騙到手的?”


    我去!阿狸哭笑不得,道:“老爺子,你也說過這裏男尊女卑的,這種事情隻有女子吃虧,男人哪裏能說到被騙呢?便就說你吧,你明知如煙姑娘來使美人計,可是最後你吃虧了麽?”


    朱棣搖搖頭,阿狸一攤雙手道:“可不是了,你家阿燨是你的兒子,我倒想使美人計來著,可他倒好,竟然、竟然……”想起那晚的糗事,阿狸頓時尷尬起來。又見朱棣等著她往下說,隻得吭吭哧哧道:“老爺子,我都懷疑你家阿燨是不是喜愛男寵啊。”


    朱棣猜出些端倪來,道:“莫非他是柳下惠?”


    阿狸羞紅了臉,橫了朱棣一眼。


    朱棣哈哈大笑,道:“這孩子!哎,哪天還要給他說道一番。”


    阿狸忙道:“打住!這個可不用陛下來教。陛下的幾個孩子在這上麵無師自通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看看漢王對待蘇櫻姐姐就知道他們深得你老真傳,專門禍害年輕小姑娘。”


    朱棣道:“蘇櫻就是慕容秋風的那個師妹麽?”


    看來他什麽都知道。阿狸點頭道:“可不是?他二人簡直就是你與如煙姑娘的故事重演。”


    朱棣輕輕哼了一聲,道:“這個美人計卻使得糊塗。”


    阿狸搖頭道:“這個可不是什麽美人計,你不要誤會了,他們的故事與你們的故事,是故事相同,背景不同。他二人可沒有什麽仇怨,隻是單純的男追女,蘇櫻姐姐開始並不是真正喜歡漢王,可是漢王就是有那個哄騙姑娘的手段,一來二去的就讓蘇櫻喜歡上了。”


    朱棣歎道:“什麽故事相同,背景不同?你也糊塗,如果蘇櫻不想入王府,阿煦難道能強搶入府麽?”


    對啊!阿狸突然悟到,那朱高煦看起來頗為自負,絕不會作強搶美人之事。隻聽說蘇櫻無奈入府,可也沒有說強迫入府啊。不過這是什麽樣的無奈呢,能讓慕容秋風父子作出無奈之舉的,隻有——太子朱高熾!阿狸突然之間打了個冷戰。這中間又是部諜戰劇!


    朱棣歎息一聲,低語道:“便是對自己兄弟也是這般無所不用。”


    阿狸沒有聽清他說些什麽,隻是想著這如果真是太子朱高熾指使的,那麽也是賠了夫了又折兵——不過,卻是賠了慕容家的人。


    忽聽得一聲輕響,朱棣喝道:“小賊出來!”


    阿狸嚇了一跳,忙迴過頭來,隻見十二月赫然立在後麵。她忍不住叫了一聲,那十二月看到她卻是眉目一亮,神情放鬆下來。


    這時外麵聽到劉江的聲音道:“陛下!”


    阿狸大驚失色,如果此時錦衣衛進來,那麽十二月就完蛋了。她拚命衝著朱棣搖頭,朱棣瞪了她一眼,道:“朕沒事,你們在外麵候著。”劉江等人方才退去。


    阿狸心髒幾乎蹦跳出來,朱棣盯著十二月,森然道:“你這小賊膽子倒不小,上次放了你,你還敢迴來!”


    完了完了,阿狸叫苦不迭,原來朱棣已經認出了十二月。她忙道:“陛下,十二月是張老爺子派來護送四殿下的。”


    朱棣哼道:“朕自然知道此事,如若不然,豈能讓他活到今天。那日阿燨來到營中,朕便認出了他。”


    這個老狐狸,早就知道十二月在這裏卻按兵不動。阿狸心中嘀咕著,暗自埋怨十二月為何不老老實實地呆在外麵,跑到皇帝帳中作什麽?又是心思轉動,思想應對之語。


    十二月隻是漠然侍立,對朱棣的話似乎沒聽進去。阿狸忙示意他叩拜,誰知十二月置若罔聞。阿狸隻得道:“陛下,他那日行刺陛下,已被張老爺子打了個半死,因為阿燨著急前來見你,張老爺子便令他帶罪而來。等他迴去了,可能還是難逃一死。”


    朱棣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道:“方才營帳中來了刺客,是否與你有關?”


    十二月隻不答言。朱棣大怒,道:“小賊找死!”


    阿狸忙道:“陛下,救你饒他一命。他不過是個小孩子,懂得什麽?你答應過的,今日我求什麽你都答應,那麽便饒了他吧,求你饒過他的性命。”


    朱棣雙目一閃,道:“你與他什麽關係?如此替他求情?”


    阿狸道:“沒什麽關係,隻是前幾日阿燨將他給了我,在我跟前侍候,我知道他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便是有再大的過錯也不致死。求你饒了他吧。”


    朱棣猛然一陣咳嗽,那十二月走上前去,從懷中掏出一顆藥丸來,遞給阿狸。阿狸猜測這藥丸定有醫治功效,忙接了過來,對朱棣道:“這個請陛下服下,張老爺子獨家所製,想來對你的傷口有所幫助。”她不敢說是十二月,便將張浩然搬出來,想來朱棣會放心服用。


    朱棣接過來,卻是隨手一擲,道:“生死有命,豈是這一顆藥丸便能救得了的。”衝他們一揮手,道:“去吧,朕也乏了,想要歇息一下。”說著雙眼合閉。


    阿狸大喜,知道十二月就此可以免去一死,忙給朱棣叩拜道:“多謝陛下大恩。”迴手拉著十二月,便要往帳外走。


    朱棣卻忽睜開眼,道:“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阿狸忙道:“他叫十二月。”


    朱棣搖頭道:“十二月隻是江湖上的叫法。你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阿狸忙推他一把,低聲道:“快說來。”十二月卻是低頭不語。朱棣冷笑道:“哼,你刺朕一劍,難道名字也不能讓朕知道麽?”


    十二月抬起頭來,吐出一個字來:“默。”


    這是個什麽字,默?莫?阿狸心中道真是人如其名,默默無言,莫名其妙!


    朱棣道:“默,默!”重複低語。


    阿狸又想拉十二月走,十二月卻忽然對朱棣道:“你為什麽沒有死?”


    阿狸頓時花容失色,這小子作死!敢這麽跟皇帝說話?朱棣眼開眼睛,眼光如寒冰般射向十二月,道:“你說什麽?”


    十二月淡淡道:“你中我一劍,必死無疑,卻為什麽能活到現在?”


    朱棣重重地哼道:“你倒頗為自負,你那一劍就能要了朕的性命?”


    十二月目光閃動,道:“是!那劍本應該一劍斃命。可以我卻不明白你為什麽隻是受了傷。”


    朱棣冷笑道:“朕乃真命天子,生死在乎天意。豈是你一個黃口小兒一劍就能取了朕的性命?”


    十二月沉默半晌,道:“我思想良久,隻有一個可能。”


    朱棣喝道:“講!”


    十二月一字一字地說道:“冰絲蟬翼!”


    他話一出口,阿狸心中一凜。朱棣卻是唿吸急促起來。十二月靜靜地看著他,一語不發。阿狸心中的疑惑終於塵埃落定。原來這如煙就是翩翩,翩翩就是如煙!那件冰絲蟬翼她終究是給了他!


    朱棣低聲喝道:“出去!”


    十二月轉身便走,阿狸急忙跟著他出來。外麵的劉江看到從帳中走出來的十二月,吃了一驚,伸手便拔出腰間佩刀向十二月砍去。阿狸驚叫一聲,卻見十二月不知何時已劍在手中,看也不看劉江,揮劍直擊劉江的繡春刀,直聽當啷一聲響,劉江手中的繡春刀往斜傾去,雙臂被震得發麻。劉江後退幾步,一旁頓時湧上幾名侍衛。阿狸忙叫住手。


    這時馬雲從帳中走出來,大聲道:“陛下口諭,不可阻攔他。”


    眾侍衛這才收手。劉江一揮手,眾人讓出一個通道出來。十二月看也不看他們,拉著阿狸往前走。


    直到走出很遠,阿狸才緩過勁來,她腿腳一軟坐在地上,十二月停下腳步來,俯視著她。阿狸又一下子跳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叫道:“你的武功真的了不得,了不得!那劉江是錦衣衛首領,你竟然一下子就將他的刀給震開。這是什麽功夫啊,太厲害了!”


    十二月卻不言語,阿狸喜不自禁,道:“這下我可撿到寶了。你的功夫這麽了得,那我以後還怕哪個?慕容,扶風,哼,你們等著,以後有收拾你們的時候!還有老白,”她忙問道:“你能打過老白麽?”


    十二月看看她,眼中閃出一絲奇怪之色,卻道:“不能!”


    阿狸略微有些失望,卻複又笑道:“沒關係,你還小,繼續努力,將來老白一定不是你的對手。”她歡喜之極,忽然又道:“對了默,默,”阿狸哈哈大笑,道:“這名字好聽,默,你姓什麽?”


    十二月搖搖頭道:“沒有姓。”阿狸笑道:“就一個字也挺酷的。以後就叫你默了。默,以後你不用躲藏了,皇上赦免你的罪,你以後可以大大方方地跟著我出去了。”


    十二月突然道:“他活不過十日了。”


    阿狸一呆,道:“什麽?”十二月冷冷道:“我那一劍他本應當場斃命,縱然他穿著冰絲蟬翼,也會身受重傷,方才我看了,他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


    阿狸如同墜入萬丈深淵之中,頓時唿吸急促起來。原來——朱棣竟然真的逃不掉那個讖言!她想起朱高燨來,如果他知道他父親隻有十日在世會怎麽辦?悲痛欲絕?想起朱高燨會流淚,阿狸忽然心中痛苦萬分,此時她方才意識到原來朱高燨竟然在她心中牢牢地占據下來,她見不得他有一絲難過。而這一切,就是麵前這個人所造成的。阿狸不禁又驚又怒,想也不想,抬手一耳光打向十二月的臉,隻聽一聲悶響,十二月沒有躲避,結結實實地捱在了臉上。阿狸沒有停手,反手又是一記。十二月既不開口,也不抵擋,任她連續抽打。


    遠處朱高燨與扶風走來,看到這一幕便停下站在那裏。二人不知道發生什麽事,阿狸何以發如此大的火。


    那阿狸打得手疼了,終於停下來,見十二月一語不發,默默站立,她禁不住蹲在地上,嗚咽起來。一時四下寂寂,隻有阿狸的哽咽之聲時斷時續。


    十二月慢慢地俯下身來,扶阿狸起來。阿狸腳已有些麻木,不得不扶著他方才站立,卻又是一個趔趄身子一軟,十二月急忙彎腰,一把將她攬在懷中。


    那邊朱高燨早已按捺不住,大步過來,一把推開十二月,將阿狸抱了起來,他掃了十二月一眼,就往阿狸的帳篷中走去。阿狸伏在他懷中,卻沒了往日那份狂熱。她沉默著,直到帳篷門口,她掙紮著從朱高燨懷中下來,對他道:“對不起。”轉身進帳內,淚如雨下。


    朱高燨立在那裏一動不動,扶風看著他,忍不住在背後輕聲道:“殿下,你還要繼續冷落她麽?”朱高燨盯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扶風偷偷嘀咕道:“再這麽冷落下去,人怕是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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