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住在一間屋子裏的呂宏濤的心情卻怎麽也好不起來,雖然他早已下定了決心,絕不辜負娘的一片苦心,決不讓娘的死成為無謂的犧牲,他要臥薪嚐膽,在那奶奶和父親麵前苦心周旋,總有一日把這呂家堡的大權掌握在手,那時他要名正言順地為親娘伸冤,他躺在床上的時候,已想了很久,到那時,他要把那整個西山坡改名為思娘坡,要在那娘親葬身之處,造起一個大大的衣冠塚,裏麵安放的就是那個他時時握在手心裏的銅戒子。

    可呂宏濤也明白,要把這一切付諸實現,他必須付出怎樣的代價。首先放在他眼前的問題就是,他要如何來麵對他的奶奶和父親。如果這一關過不去,那以後的所有一切都是無法做到的。

    可有些事是想想容易,說說簡單,做起來就千難萬難的了。明明心裏充滿了怨恨,卻要笑臉相向,虛以委蛇,這對呂宏濤來說絕對是一種酷刑。他本不是那種機心很深的人,除了幼年時身世坎坷之外,這二十年來,呂宏濤是一直在那呂家堡的富貴權勢和呂老夫人的照料蔽護下,順順當當的長大,沒有經過任何的磨難,任何的挫折。他是一直以一個好孩子、乖孫兒的麵貌出現在眾人麵前的,如今要他去做一個暗藏禍心、處心積慮的人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可他知道,如果露了馬腳,讓奶奶發現他已知道了親娘的悲情,那他那個掌管了闔府生殺大權幾十年的奶奶,絕對會把這複仇的種子掐死在萌芽狀態的。

    好在呂宏濤現在可以把身子不好才懶得說話作為借口,每當奶奶,父親和“母親”來看他的時候,他總是隻略略的迴答幾句,就做出一副疲倦的樣子來,合上眼睛裝睡覺。

    對於呂宏濤這個樣子,呂老夫人和呂正龍等倒也沒有起一點的疑心,想他都病的那麽久了,人還幾乎到那鬼門關上去走了一遭呢,如今才好了些,沒什麽精神體力也很正常的,所以老太太她們倒還怕累著了他,隻是每日裏過來兩次看看,略略呆上一小會兒,見呂宏濤閉上了眼睛也就都走了。

    這就正和了呂宏濤的心意,這些天他總是手握著那個親娘留給他的銅戒子,腦子了一遍一遍迴想著奶娘所說的每一句,感歎著他親娘當年所深受的苦楚,,白日裏有人來人往的,又有繡兒在一旁,呂宏濤的思緒還平穩些,可到了夜晚,他又重複的做起來那個菊花的夢來了,那夢中的女人雖容顏模糊不清,可她那雙美麗而明亮的大眼睛卻讓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和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那雙眼睛一模一樣,那雙眼睛裏有著深深地哀怨和憤怒,似乎在對他說,兒啊,終有一天你會為我討個公道是嗎,兒啊,娘在等著呢。

    就像一百多年前那位定下這苛刻的家規的祖先呂永誌一樣,呂宏濤也從此走上了複仇的極端之路,伴著對親娘的遭遇愈來愈強烈的憤怒,他對奶奶、父親、和那位被奉若神明的祖先的忿恨也愈厲害。從當初隻是把自己的死亡當作了複仇的工具的他,現在成了為報複不擇手段。就這樣呂宏濤從一個曾經的天真善良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帶著孝順兒孫的假麵具,內裏時時處心積慮要奪權變天的兩麵人。

    呂宏濤的身子是好的差不多了,但他的心卻深深的封閉起來了。從他的內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後,他已經不再害怕麵對奶奶和父親等人了,他已經很習慣用假麵具來與眾人周旋,那些口是心非的話說起來再也不覺得難以出口的了。

    呂正龍見兒子好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京城裏還有一大票的生意等著他拿主意,內務府裏他經受的事情還沒打理完呢,於是和呂老夫人說好了,挑了個長行的好日子便去了京城,臨行前,母子倆商量定,現已是十一月底了,京城來去加上辦事至少也要個把月的日子,等大年下呂正龍迴來,過了正月節就挑個好日子給呂宏濤把這婚事真正的辦了,讓那小兩口圓了房,或許趕明年年底前能抱個重孫子也不一定呢。

    呂宏濤的心裏總有著一件大事惦記著要辦,這天他對老太太說“奶奶,我這病是好了,雖說是神佛保佑、菩薩顯靈,可也是靠著祖宗福蔭的庇護,我想總應該到祠堂去給祖宗們磕個頭才是呢。”

    “是啊,是極應該的,我也正有此意,本來早就想叫你去了,可怕你的身子骨還不好,累著了事就大了,才拖到今天的。”呂老夫人見孫子這麽懂事,心裏很開心。

    突然,呂老夫人想起件要緊的事來了,她想到了呂宏濤還沒到那祠堂裏去跪過那銅牌呢。這一百多年來,每個呂家的嫡出子孫,在成親之前的那天,都要到祠堂裏跪在那先祖呂永誌所立家規的銅牌前,高聲誦讀祖訓十遍,以表示永遠也不忘記祖宗的教訓。這呂宏濤當然也要這麽做的了,隻是他一來病的七死八活的哪裏去得了,二來又隻算是接了個童養媳迴來,沒拜堂也沒圓房暫時不去也不怎麽打緊。那如今他既是要去拜謝祖宗,那這樁事也就可以一起辦了的。

    想到這,呂老夫人就把呂宏濤叫到跟前“宏兒,有件事我也一直沒怎麽和你提起過,現在是該叫你知道的時候了,你且坐下,聽我慢慢和你說。”

    見奶奶這麽說,呂宏濤倒吃了一驚,他一下子還以為這老太婆難道是轉了性,真的會這麽大發慈悲,把他親娘的事兒告訴他麽。於是呂宏濤就坐到了奶奶的身邊,聽她怎麽說。

    呂老夫人哪想到孫子會想到這上頭去,在她的心裏,秋菊這件事是她就是死了也不會說出一字半字來的。她知道這事在呂家,就好比人身上的心肝肺尖子上長了個毒瘡,一旦皮破流膿,那就一發不可收拾的了。

    她輕握著孫子的手,用那緩慢的語調說了起來,照著每一位當家人所做的那樣,把那一百多年前的那樁慘劇說了一遍。這一百多年來,每一代的呂氏嫡子們都會聽一遍這個故事,而那講述的人又完完全全地站在了那立家規的呂永誌一邊,每個人根據自己的感受總會多添一點,現在的那段故事早就成了千古未有的慘劇了。每個聽故事的人也總會義憤填膺,對那個家規是讚同了又讚同的。

    更多的原因是,雖然這家規如此的苛刻嚴酷,可針對的不過是那些婢妾奴仆,庶出子弟,卻並不影響這些老少爺們尋歡作樂,廣置姬妾,甚至還為他們的肆意糟踐他人找了個堂堂皇皇的理由。

    此時呂宏濤聽完了這早已是添了不少作料的故事後,他的內心也被震驚了,原來這不近人情的殘酷家規竟有如此的來曆,他心裏一時間不知道是什麽的滋味。

    迴到自己的屋子裏後,呂宏濤再沒開過口,一直在那沉思默想著。繡兒和何媽等人看在眼裏,雖覺得有些不對勁,可繡兒的臉皮薄,呂宏濤不開口,她很少主動地搭話,那何媽等下人就更不敢問了,就這樣,自從呂宏濤醒過來以後,這屋子裏的氣氛頭一迴那麽叫人緊張不安了。

    第二天上午,祠堂的門開了,呂宏濤一個人走了進去。呂家還是守著那先輩傳下來的老禮,不但是庶出子孫不能進祠堂,同樣的女人也不能進祠堂,當年,呂老夫人在丈夫死後的幾年裏,兒子尚小,她每年的祭祖隻能在祠堂的門口舉行,直到呂正龍六歲,才開始由他進祠堂祭祖。那幾年裏,呂老夫人是嚐夠了家裏沒有男人主事的苦,所以她更感到了繁衍後代子嗣的重要性。

    呂宏濤一個人跪在那列祖列宗的神主前,他仔細地看著那影壁上一幅幅的祖先畫像,他找到了呂永誌,在那幅畫像上根本就看不出他竟是一個那麽暴虐的人。呂宏濤又迴頭看看那掛在牆上寫著這條家規的銅牌,一米見寬的銅牌上,核桃大的紅字十分的醒目。此刻在呂宏濤的眼裏,那鮮豔的紅色竟像他娘臨死前咬破指頭流出的鮮血染紅的了。

    聽了奶奶所講的故事後,呂宏濤是一夜無寐,他想了很多很多,經過無數次的反複思量,呂宏濤終於準備好了今天要對這位祖先所說的話。

    “祖先在上,不肖子孫呂宏濤在此拜上。”說到這,呂宏濤的牙齒縫裏發出了哼哼的幾聲輕笑,“我想這位先祖一定不想在這見到我這個低賤的子孫吧,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那高貴的血脈也終有一天會斷了的吧,沒辦法,還得請先祖暫且將就將就。晚輩有些話必須要向先祖稟明。先祖因妻妾相爭受了極大的苦楚,就把這一切歸於婢妾奴仆的身上,立了這麽條家規,真不知這一百多年來有多少呂氏的子孫深受其害。晚輩就因此二十年來從不知道自己的生身親娘,也更不知道親娘所受的那非人的苦楚,按著先祖的做法,日後晚輩掌握了這呂家的大權的話,也是不是要再訂下另一個家規呢。”

    呂宏濤的口中長歎一聲,發出了一種奇怪了聲音,似哭似笑,亦非哭非笑,良久,他抬起了頭,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上好像籠罩著一層薄霧,隻一霎間,霧氣散開,雙眸閃爍出了光芒。“立不立家規我不知道,可有一點,今日在這祠堂裏,在這個我原本沒有資格進來的地方,也當著呂家所有的列祖列宗們的麵,我這個不肖子孫要向先祖起個誓言,等那呂家堡歸我所掌控的那一日,我絕不會再讓這塊銅牌掛在這麵牆上的!”

    說完後,呂宏濤在那青磚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就在呂宏濤咬著牙說完了這一番,如果讓呂老夫人、呂正龍等聽了會魂飛魄散的話時,這陰森森的祠堂裏不知從哪吹來了一陣的冷風,那些年代已久遠的木頭窗欞格子,發出了輕微的吱呀聲響,滲的人毛骨悚然,就好像那麽多的列祖列宗的魂魄都迴到了這裏,共同來見證這個膽大妄為的後人向先祖發出了挑戰。

    呂宏濤自打從祠堂迴來後,整個人不知道為什麽就精神了很多,他的身上好像有了一股奇特的活力,這是在他生病以前都從沒有看到過的。

    呂老夫人等還以為那是祖宗的佑護,讓他的身子好得更快了呢,自然更是高興極了,正準備要好好的排場一番,來慶賀呂家寶貝根子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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