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鬆花江水滾滾向前,浪起浪落,水勢洶湧。岸邊停放著一個大大的木排,寬約十五米,長約一百五十米。這個木排由二十餘個小木排連綴而成,粗大的原木紮成。木排的後側方拴著一條艚船,艚船上裝載著眾木幫的各種生活用品。櫃上帶隊的曹三頤指氣使,指揮大家整理船務。

    在這個木排的最前邊搭製著花棚。鮮兒躲在花棚裏,不時咳嗽著,探出頭偷偷地看著岸邊。岸邊擺放著一個碩大的供桌,供桌上擺著各種山林中采來的供果,點著很多香燭,香爐中香煙嫋嫋。約二十名老老少少的男排工,麵向供桌與江水跪地。領頭的老者瘦削中透著精幹,一支缺了臂膀的袖管套紮在腰中,甚是顯眼,不用說,此人正是排幫的“頭招”老獨臂。老獨臂身後緊跟的是一個英武的青年,眉宇間虎虎生氣,隻是因為奔波日久,麵有憔悴,卻是傳武。老獨臂引吭高歌道:伐大樹,紮木排,

    順著大江放下來,

    哪怕激浪衝千裏,

    哪兒死了哪兒埋!

    老獨臂唱完了傳武唱:

    有心想把江沿離,

    舍不得一碗幹飯一碗魚;

    有心要把江沿闖,

    受不住西北風開花浪。

    雙手抓住老船幫,

    木排上,躲在花棚裏的鮮兒不甘寂寞,站在排子上接唱道:

    喊聲爹來喊聲娘,

    孩兒心裏好淒惶;

    自從來到關東山,

    十年漂泊到江上;前邊就是十八盤,

    闖過險灘奔老洋……

    老獨臂聽到鮮兒的歌聲愣住了,朝著傳武發火道:“傳武,她怎麽還沒走?”傳武說:“爺爺,她沒地方去了,你就帶著她吧。”老獨臂吼道:“你們這兩個冤家啊!自古以來哪有女人上排子的?這兒不比山場子,風險太大,讓她迴去!”鮮兒遠遠聽見了,咳嗽著說:“爺爺,我不怕,你們到哪兒我跟到哪兒!”老獨臂歎了口氣說:“唉,拿你們就是沒辦法,不怕死就留下吧。”一揮手說,“夥計們,上排子啊!”

    排幫們紛紛跳上木排。老獨臂一聲呐喊道:“開排了啊!”排幫們喊起了號子:

    撐起篙哇。

    嗨吆!

    走江心哇。

    嗨吆!

    闖險灘哇。

    嗨吆!

    鬥風浪哇

    。

    嗨吆!

    奔老洋哇。

    嗨吆……

    號子聲中,木排緩緩離岸,順江流而下。

    獨臂老人對傳武道:“孩子,你說你,憑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找我來幹什麽?”傳武說:“爺爺,我就願意過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像你一樣,舒心,痛快!”老獨臂笑道:“你們兩個小人兒一路脾氣,心就是野。”傳武說:“和你一樣,你的心不野?”老獨臂說:“和我比幹什麽?我是被逼無奈。”

    鮮兒從花棚子裏拱出頭來說:“爺爺,打聽你個事,我紅姐這幾年在哪兒?沒有她的音信兒?”老獨臂說:“沿著江沿兒走總會碰見她的。”鮮兒說:“她現在幹什麽?成家了?”老獨臂說:“她還能幹什麽?幹的還是皮肉生意。錢沒少掙,都作索了。有了錢,不是跑到哈爾濱,就是跑到牡丹江,大把大把地花。臭娘們兒不學好,有了錢就和俄羅斯娘們兒比穿戴,貂皮大衣,高跟皮鞋,還戴著捂眼罩,走起道來屁股扭啊,扭啊,一直能扭到海參崴,兩個奶子挺啊,挺啊,恨不能挺到西伯利亞!”

    鮮兒笑道:“爺爺,你就能遭白個人。”老獨臂說:“我遭白她幹什麽?穿點戴點也就是了,有些臭男人一哄她就上鉤,就要跟人家過日子,等她把錢花光人家就跑了,再迴到江沿兒,再賣,掙了錢再跑,一迴迴上當就是不長記性,也就是個潮乎蛋子。”傳武說:“紅姐心眼兒太善良了,也太直了。”

    木排逶迤前行,兩岸的景色如詩如畫,緩緩向後退去。老獨臂不時地指揮排幫行排說:“往江心靠……躲著流子……排子頭要撥正……下篙要準……注意江麵的顏色……”排幫們鼓噪說:“鮮兒妹子,都說你蹦蹦戲唱得好,來一段!”鮮兒說:“來一段就來一段,可有一樣,葷口我可不唱。”在排幫的歡唿聲中,鮮兒觸景生情,亮開了嗓子,脆生生的戲調迴蕩兩岸,響遏行雲……

    排幫們歡唿叫好。老獨臂擺擺手說:“好了,都把眼睛瞪起來,前邊就是十八盤,這可是惡河!”果然,前邊出現了險灘。老獨臂兩眼緊盯著河麵,排幫們齊心戮力。隻見木排幾次沉浮。傳武和鮮兒死死地拉著手……

    木排闖過險灘,又平穩地緩緩前行。岸邊出現了一處排窩子。

    傳武問:“爺爺,前邊是什麽地方?”老獨臂說:“噢,這是一個排窩子,前邊還有,不在這兒停。”岸邊有披紅掛綠的女人在招搖,風情萬種,騷勁十足。一個肥碩女子搖著手絹喊道:“

    大兄弟,靠幫吧,天眼瞅著黑了,酒給熱上了,炕也燒好了,熱乎乎的被窩就等著你鑽了,妹子陪哥哥睡一覺,歇歇乏。”二招問老獨臂:“頭招,靠不靠幫?”老獨臂一擺手說:“往前趕,到前邊風陵渡再靠。”

    那女子潑辣辣地唱了起來道:

    映山紅,開紅花,

    妹妹今年才十八,

    召喚哥哥上岸來,

    哥哥不理為的啥?

    排幫們鼓動二招說:“二招,你歌唱得好,和她對一個。”

    二招一笑唱道:

    小妹妹,聽根芽,

    哥哥不是不采花,

    兜裏沒錢腰不硬,

    就怕妹子笑話咱。

    女子對道:

    俏哥哥,浪裏花,

    渾身都是銅疙瘩,

    妹子不圖金和銀,

    配對鴛鴦成個家。

    二招對:

    好妹子,賽山花,

    人人見了都想掐,

    鴛鴦戲水好風流,

    良宵春夢不是家!

    排幫有的蠢蠢欲動,鼓噪著要靠幫:

    “頭招,靠幫吧,早靠晚不靠。”

    “是啊,該歇息了。”

    老獨臂不停地用棍棒敲打著心猿意馬的排幫說:“我叫你們起花心,都給我幹活去!”二招喊起了號子,排幫們應和:順江走啊,

    嗬嗬!

    莫迴頭啊,

    嗬嗬!

    家有妻啊,

    嗬嗬!

    盼郎歸啊,

    嗬嗬……

    木排在嘶啞的號子聲中繼續前行,一直到天擦黑了才靠了岸。花棚裏,鮮兒懨懨地躺在鬆毛鋪上,不停地咳嗽。傳武焦急地說:“姐,你咳嗽越來越厲害了,是不是受了風寒?”鮮兒說:“我沒事。都上岸了,你也去吧。”傳武說:“姐,我不去,守著姐比到哪兒都好。咱就幹這一季,等分了錢咱就安下家成親。”花棚子外,老獨臂默默地抽著煙。

    傳武拱出花棚子,在老獨臂跟前坐下,問:“爺爺,這幾天越走越慢,什麽時候才能到安東啊?”老獨臂說:“唉,咱這是最後一撥排子了,排子再往前走就難了。要是硬往前走,非窩在那兒不可。”傳武說:“那可怎麽辦啊!”老獨

    臂說:“唉,走到哪算到哪兒吧!鮮兒是不是患了風寒哪?”傳武說:“嗯,這兩天一直咳嗽發燒。”老獨臂說:“走,我進去看看。”老獨臂進了花棚,摸摸鮮兒的額頭說:“還是試試老法子吧。”說著,從懷裏掏出大馬蹄針。鮮兒忍著疼,傳武看著揪心,老獨臂還是尋常的淡漠神色,手腳麻利地在鮮兒身上放出半盆血,那血都發了黑。

    曹三拱進花棚子,一見盆裏的黑血,一驚道:“哎呀媽呀,這麽大的毒性啊?”他轉頭問老獨臂說:“這還能走嗎?”老獨臂搖了搖頭。曹三對傳武說:“沒事,實在走不了你們就先在這兒養病,等排子迴來的時候再接你們。”說著捂著嘴出去了。

    曹三見排幫兄弟三五成群地在吃飯,湊過去,嘴裏罵道:“淨他媽的扯淡!哪有女人吃這口飯的?女人應該在岸上吃咱們。我早就說了,她在這裏不吉利。我看她這病八成是癆,早晚把你們都給傳染了。你們商量商量,看怎麽辦吧。”排幫們頗有幾個迎合,一個說:“對,扔了,怪不得我老輸錢,有她在排子上大夥都沒有好。”另一個說:“我這兩天也咳嗽,說不定是叫她傳染的。”

    傳武拱出花棚子,一頓臭罵道:“閉死你們的臭嘴!我想把你們都扔了!誰敢胡說八道我和他沒完!”說著脫了衣服要和人家動武。曹三一看事不好,悄悄地溜了。老獨臂老人拱出花棚子,攔住傳武說:“你小子,又要犯渾!還不想辦法給她抓幾副藥去!”他又轉對大家說:“你們不是早就想快活快活嗎,風陵渡這兒地方雖小,可什麽都有。明天一早都給我按時迴來,去吧!”排幫們高興地哄鬧著向岸上跑去。

    風陵渡岸邊起風了。曹三吆喝著說:“趕快起排!”二招說:“等一等,傳武和鮮兒還在農戶家熬藥呢!”曹三說:“不等了,趕快走!”眾排幫用竹篙使勁地撐著岸,木排緩緩啟動了。岸上,傳武背著鮮兒氣喘籲籲地跑來,一縱身躍上木排的後部。曹三攔住他說:“傳武,今天我們把話挑明了,女人本來就不該上排,再說了,她這個病,早晚把大家都得傳染了!要麽你把鮮兒扔下,要麽你們倆人都下去,你選哪條道?”

    傳武惡狠狠地說:“我今天也把話挑明了,女人上排過去也不是沒有過,鮮兒的病也決不會傳染給別人,都是你瞎琢磨的,她是我的女人,我們死也要死在排子上,你給我閃開!”說完徑直背著鮮兒向排頭走去。

    這一番折騰,鮮兒已是奄奄一息。傳武把她放在炕上,坐在一旁暗自垂淚。老獨臂進來說:“孩子,我看鮮兒不

    行了,可木排還要走啊!傳武,也不是不留你們,你總不能讓鮮兒死在排子上吧?死在哪兒也得黃土蓋臉啊。鮮兒這兒我給留了幾個錢,你和她留在岸上吧。”說罷扭頭而去。

    鮮兒睜開眼睛說:“傳武,把我扔下吧,要不你也活不了。你的心思姐都領了,姐這輩子有人疼過,雖說沒有個家,姐知足……”說著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曹三又拱進花棚子,捂著鼻子聽了聽鮮兒的唿吸,衝傳武說:“不行了,這人馬上就要咽氣了!傳武,聽我的,趕緊把她扔下去吧!”傳武一驚,伏下身子聽了聽鮮兒的唿吸,說:“還有氣呀?”

    曹三沉下臉說:“有什麽氣?都是濁氣!我告訴你傳武,我曹三是這條排上的總管事,對你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你總不能讓她臭在排子上,讓大家夥都跟著倒黴吧?來來來,你跟我出來一下。”傳武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鮮兒,隨曹三走出花棚子。花棚外的木排上,排工們聚在一起。傳武隨著曹三走向排尾。一個快五十的排幫老郭道:“傳武,我們可都是拉家帶口的,我們可不想陪著這個娘們死!再不把她扔下去,可別怪我們不講兄弟情義,你也一塊兒下去!”眾人附和著。

    傳武眼見著眾人的態度,有些服軟說:“我求求你們,她還有氣啊!她要是真咽氣了,我跟她一塊兒下去,好不好?”曹三認真地說:“傳武,好姑娘有的是!”說著摸出兩塊大洋晃了晃說:“隻要有這個,什麽樣的都得任你挑!傳武,聽我一句話,趕緊把她扔了吧!”說罷把大洋塞進傳武懷裏,傳武哪裏肯接,一巴掌把錢打到排上。

    曹三氣急敗壞道:“傳武,你別他媽的不識好歹,你是想把我們都害死啊!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動不動手吧?你要下不去手,我們幫你!走!”傳武猛地跳起來,吼道:“站住!誰敢動鮮兒一指頭,誰就先去見閻王!”曹三等人被傳武的氣勢所震懾,停下腳步。

    兩方都陰著臉,僵持著,鮮兒從花棚內走出,向木排靠近江心的邊沿處走去。她走得非常遲疑,但是神色又非常堅定。傳武聲嘶力竭地喊道:“鮮兒!”拔腿向排頭跑去。鮮兒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向木排的邊沿走著。

    曹三及眾排幫目瞪口呆地看著。鮮兒走到木排邊上,腳步沒做任何停留,迴頭衝傳武一笑,一頭跳入江水中。傳武傻了有片刻,隨即叫著鮮兒,也縱身躍入江水中。老獨臂呆呆地站在木排上,淚水愴然而下。

    木排在寬闊的江麵上艱難地前行。老獨臂坐在排頭,輕聲地哼唱著,蒼涼的歌聲在江

    麵上迴蕩:鐵底銅幫鬆花江,

    你是爹來你是娘。

    二月開江桃花水,

    引來四方男兒郎。

    千裏放排歸大海,

    有去難歸好淒惶……

    唱著排歌的老獨臂麵色冷峻。在歌聲中,曹三及眾排幫神態不一地默默地聽著。二招對老獨臂說:“頭招,前邊那就是老木渡吧?”老獨臂點頭說:“嗯,靠幫吧。”二招指著渡口,驚訝地喊道:“頭招,你看——”

    渡口上,傳武抱著昏厥的鮮兒默默地站在那兒,兩個人的模樣非人非鬼。老獨臂震驚了,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兒,大滴的淚珠滾出眼窩,一聲不吱。木排靠幫了。傳武抱著鮮兒躍上排子。大夥掩飾不住,驚懼地看著二人。老獨臂歎了口氣說:“孩子,你們命大,這輩子沒看見你們這樣的癡情男女!”傳武跪下了,喊了聲說:“爺爺,她是我的命啊……”老獨臂轉身對大家說:“你們都聽著,從今往後誰要再逼他們,我就宰了他!”

    鮮兒昏睡了三天,傳武守在她跟前侍候了整三天!鮮兒吃不下藥,傳武就嘴對嘴地喂給她;鮮兒身上燙人,傳武打來江水用毛巾一遍遍地給她擦身子降溫。三天過了,鮮兒的燒退了,傳武的臉瘦了一圈。

    人的命有時就像倔強綿長的鬆花江水,就是讓冰封了上頭,冰下依然有熱流湧動,奔流不息。三天後,鮮兒醒了,她喘著氣喃喃地說:“我餓了……”傳武大喜,問:“你說什麽?”鮮兒說:“我餓了……”傳武跪在排子上,眼裏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旋即像瘋子似的哭喊著說:“鮮兒活過來了,活過來了……”老獨臂聽見沒迴頭,讓二招端了飯菜送進棚。棚子裏,傳武死死地抱住鮮兒,哭著說:“姐,咱都是死過幾迴的人了,閻王爺都不稀要啊,你怎麽就是想走那條道啊?姐,你到現在還沒有個家,咱們自己的日子還沒開始,我要讓你有個家,這輩子咱倆再不能分離了!”

    江岸上,馬賊小旋風帶著全副武裝的部下騎著馬急馳。小旋風朝天鳴了幾槍,大聲衝排幫喊著:“趕快靠岸!”木排上曹三大驚失色道:“老獨臂,你看,這是小旋風的人馬,怎麽辦啊?”老獨臂也有點慌神道:“怎麽遇見他們了!江麵太瘦,他們說上來就上來,誰也擋不住。”曹三說:“那就認頭了?讓他們隨便搶?”老獨臂說:“也不用怕,他們劫財不劫命,弟兄們身上也沒多少錢,讓他們看著搶吧。夥計們,身上的錢能藏就藏,不能藏就讓他們搶,千萬別招惹他們!”曹三急了

    說:“你們都好說,我呢?這一道上的使費都在我腰裏,往哪兒藏啊!”

    傳武靈機一動說:“獨臂爺爺,快,讓大夥把我捆起來!”眾人莫名其妙。老獨臂一拍大腿說:“對!把他捆起來!”大夥麵麵相覷,不知何意。老獨臂吼著說:“還發什麽呆?大夥把錢都藏到他的褲襠裏,把他綁到排杆上!”大夥這才恍然大悟,趕忙行動,捆人的捆人,藏錢的藏錢。鮮兒也急火火地從灶底操起灰來塗了滿臉,扮成一個廚娘。

    木排靠向岸邊。小旋風等人下了馬,躍上靠近岸邊的木排。兩個馬賊端槍威脅著眾人,小旋風指揮著其餘的馬賊搜查著。馬賊開始了瘋狂的劫掠,卻沒搜到幾個錢。小個兒嘍囉走近小旋風說:“媽了個巴子,遇到一夥窮鬼!”

    這時被綁在排杆上的傳武大叫道:“瓢把子,小弟也是綹子,失手了,叫他們綁了,大哥救救我!”小旋風走過來,圍著傳武轉著,笑著說:“啊哈,原來你也是綹子?看你這個熊樣,你們大夥看看,像不像尿了炕讓他媽打屁股的樣子?啊?哈哈……”馬賊們都笑了,附和道:“像,太像了!兔崽子還想吃這碗飯?奶毛還沒幹呢!”

    小旋風說:“媽了個巴子,綹子遇綹子不救,這個道理你也不懂嗎?行了,你就在這兒涼快吧。夥計們,這兒水淺,走人吧。”說罷,率眾跳下排子。馬賊們騎上馬揚長而去。眾人這才把排杆上的傳武解下,紛紛道謝。曹三拍著傳武的肩膀說:“你小子,行,還有點心眼兒膽識。”

    老獨臂把傳武叫到跟前,說:“孩子,看起來你不愧是朱開山的兒子,有膽識。”傳武說:“我也是逼急眼了。”老獨臂說:“鮮兒這孩子也是命大,怎麽就好了呢?爺爺有點對不住你們。”傳武說:“爺爺,我不怪你。”老獨臂說:“不是爺爺心狠,出來闖世界,靠誰都不行,就得靠自己,有了災有了難你就得自己在刀尖上滾,滾過去就是活命,滾不過去別怨誰,這就叫闖江湖。有人幫扶你那是你的造化,沒人幫扶也別怨天怨地,因為誰也不欠你的。我的這些話你聽了也別心涼,不好聽可是實情。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傳武點著頭說:“爺爺,我都聽明白了。”

    一場秋雨灑落,帶來了陣陣寒意。朱開山一家人散坐在堂屋內,看著這綿綿的秋雨發愁。文他娘說:“都什麽時候了還下雨?這雨來得不是時候。”那文說:“娘,下雨對莊稼不好嗎?”文他娘說:“你除了唱小曲彈弦子還懂什麽?”傳文說:“其實弦子也彈得不怎麽地,嘣嘣嘣,嘣嘣嘣,怎麽聽都像彈棉

    花。”朱開山說:“說你們沒見識還不願意聽,那文的弦子彈得好哇,一打耳朵就知道,那是經過名師指點的。”

    那文說:“那可不!我阿瑪那是花了大銀子,專門從北京請了給名角兒捧弦子的師傅把手教的。就我彈的這弦子,你滿東北找吧,沒第二個。”朱開山說:“那文,你哪兒都好,就是這個不謙虛,什麽時候能改?你們當格格的都這德行?”文他娘說:“可不是,說起話來雲山霧罩,得拿簸箕簸著點。”那文說:“娘,為什麽?”文他娘說:“秕子多唄!”那文說:“秕子多怎麽了?”文他娘說:“秕子多就是實成的少。”那文說:“呀呀娘啊,你就說我實話少不就得了?拐這個彎兒啊!”

    朱開山憂慮地說:“這場雨過去霜期怕是要提前來了,咱們家種的大豆多,要是真的提前那可是要命的!”傳文說:“那怎麽辦?”朱開山說:“沒別的辦法,隻能往地裏扛苞米秸子漚煙抗霜了。”傳文說:“咱家種的豆子多,那得多少人扛,多少人點火啊!”那文說:“那就未雨綢繆啊!”文他娘說:“那文,你又說了個什麽詞兒?”那文說:“未雨綢繆。”文他娘說:“什麽意思?”那文說:“就是說天還沒下雨,先把門窗綁牢。也就是提前做好準備的意思。”文他娘說:“嘖嘖,還說俺說話拐彎兒呢,你這彎兒拐到高粱地裏去了。”

    朱開山說:“那文說的有道理。傳文啊,你早下手做點準備,備好秫秸,多備一些,雇些臨時夥計,工錢咱給厚著點。”傳文說:“那得雇幾天?”朱開山說:“誰知道那天霜降?怎麽不得十來天?早點準備好。”文他娘對那文說:“叫你未雨綢繆著了。”那文說:“那是,學問總是有用的,我的書底子,那是兩個舉人……”文他娘說:“又來了!拉你的風匣去!”

    元寶鎮街口兩邊,朱家、韓家兩掛馬車都在招工。傳文一看韓家的夥計就來氣,他憋足勁,站在馬車上吆喝道:“想做工的跟我走啦,我按今天的最高價碼出工錢,吃的就不用問了,頓頓豬肉粉條子大饅頭,管夠造,隔三差五還有魚,晚上還有小酒。這樣的好事到哪兒找啦,還等什麽?快上車啊!”

    街口另一邊,原來圍在韓家馬車前的一夥打短工的吵吵嚷嚷跑過來,跳上車。傳文剛要趕著馬車走去,一個打工的氣喘籲籲地跑來,對車上的人說:“都到那邊去,老韓家出的價碼更高,到那邊去!”大夥又紛紛跳下馬車,跑向遠處的馬車。傳文跟了過去說:“喂,都別走啊,俺再加一毛!”

    如此三番開始了拉鋸戰

    ,打工的人跳下這車又上那車,折騰個不清。幹脆在兩車中間蹲著,看兩邊抬價。傳文到底頂不住了,愣愣地看著對方把人拉走,一個也沒雇,歎了口氣,趕著馬車自己迴家了。

    傳文跑進院裏,看到雇工們一個個都坐在院裏不動,瞅了一眼,顧不得細問,慌忙進了堂屋。朱開山坐在凳子上悶頭抽煙。傳文焦急地說:“爹,韓老海搗亂,雇不著工怎麽辦啊?”文他娘說:“他爹,你倒是說句話啊,看把孩子急得!”朱開山還是不說話。

    文他娘哭唧唧地說:“這可怎麽好?夥計們也摔耙子了,沒有人手咱的豆子就瞎了,這不是要殺人嗎!”傳文說:“娘,夥計們怎麽了?”文他娘說:“怎麽了?說了,雇短工給那麽多錢,他們虧了,不幹了!”傳文說:“這不是雪上加霜嗎?俺去說說他們!”朱開山說:“不用,你一個一個把他們喊來,我有話說。”

    朱開山還是坐在凳子上抽煙,二柱子進來了說:“老東家,你喊我?有什麽吩咐?”朱開山說:“也沒什麽事。你娘挺好的?”二柱子說:“我娘挺好的,謝謝老東家掛念。”朱開山說:“腰疼的病沒再犯?”二柱子說:“吃了你給抓的幾副藥好多了。”朱開山說:“哎,有一迴你跟我說過你表哥的腚讓黑瞎子舔了一半去,是怎麽迴事來?你再給我說說,挺有意思的。”

    也不見談什麽正經事,就這麽一個一個見了一遍。傳文覺得奇怪,問那文:“爹這是幹什麽?一個個地提溜,過堂嗎?”那文尋思了半天,一拍腦殼說:“我的天,咱爹這招兒絕,太絕了!你看吧,住會兒他們就會出工了。”

    老崔是最後一個,他從堂屋迴來,見幾個夥計還在玩牌。二柱子說:“咦?怎麽少了一張牌?”順子說:“少了牌怎麽玩?不玩了。”老崔說:“別呀,找找。”大夥起來找牌,怎麽也找不到。老崔說:“不玩了。奇怪,剛才還一張不少呢,怎麽打了幾圈就會少了呢?”二柱子問:“打頭的,老當家的找你說了些什麽?”老崔說:“和你們一樣。”順子說:“真的?”老崔說:“真的。”二柱子說:“沒說點別的?”老崔說:“沒有啊!沒對你說點別的?”二柱子說:“也沒有。”老崔說:“那你沒說點別的?”二柱子說:“絕對沒有。”老崔說:“你們都沒說點別的?”大夥都搖頭。

    順子說:“別光問別人,你沒說點別的?”老崔說:“我能說點什麽別的?你們信不過我?”二柱子說:“你在老當家的那兒待的時間最長,都說了些什麽誰知道?”老崔說:“你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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