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他娘萬念俱灰地病倒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念叨:“山塌了,家裏山塌了……山東沒法活人了……逃活路吧!”傳文端著一碗水,眼裏含著淚:“娘,你醒醒,喝口水。”文他娘勉強地掙紮著要起身,卻起不來,說:“扶俺起來。”傳文小心翼翼地把娘扶起,她喘著粗氣:“傳文,山東的地麵養不活人了,鬧災荒,鬧響馬,沒完沒了,委實養不活人了,你是哥哥,帶著兩個弟弟闖關東逃命吧!”

    傳文道:“娘,使不得,俺走了你怎麽辦?”文他娘說:“娘好說,俺一個人留在這兒,死活不挪窩兒了。”傳文哭道:“娘,不能啊,要死咱死在一塊兒,俺不能撇了娘呀!再說了,哪來的盤纏啊?”文他娘火了:“你這個沒血性的東西,是朱開山的後人嗎?啊?大不了賣了老屋和咱那幾畝山岡薄地!”

    傳文道:“娘啊,俺不是沒有血性,俺心裏放不下你呀,爹不在了,俺要給你養老送終呀!再說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哪有買地買房的主兒?就是賣了房賣了地,那你吃什麽住哪兒?”文他娘歎口氣:“唉,你……娘你們就不用管了,俺不會拖累你們,你和兩個弟弟商量商量,要走就快做打算,不能死囚在家裏。”她揮了揮手,又昏沉沉地睡了。

    傳文見娘睡下,耷拉著腦袋迴到東屋跟兩個弟弟一說,哥仨兒躺在炕上長籲短歎。傳文說:“俺看娘是糊塗了,關東是那麽好闖的?”傳武說:“俺看娘說得也有道理,在家死囚也不是事兒,咱不能坐著等死,出去闖蕩闖蕩多好啊!”傳文心裏猶豫,又問傳傑:“三兒,你看呢?”傳傑轉轉眼珠:“二哥說得也有道理,樹挪死人挪活,出去闖闖倒是個道兒。可話又說迴來了,大哥的擔心也有道理,老話不是說了嗎,父母在不遠遊,咱爹沒有了,不能撇了娘呀。再就是盤纏,指望賣那幾畝薄地破房是不行了,沒盤纏寸步難行啊!”傳文白他一眼:“說了等於白說,你也沒個準主意。要俺說,這事不能聽娘的,咱們守著娘,死活在一塊兒。吹燈睡覺吧。”

    不一會兒,傳文、傳武的唿聲響了起來,傳傑睡不著,支棱著耳朵聽著外屋的動靜。

    文他娘聽著孩子們的鼾聲,掙紮著下了炕,點著了油燈,用手擎好了,哆哆嗦嗦地進了灶屋。她在鍋裏添上水,慢悠悠地拉起風箱。火苗旺起來,在冬夜裏卻暖不了人心。四年了,他朱開山雖沒個音信,但還是個支撐,日子苦熬也要熬到他迴來那天,可沒想到人沒了,苦熬也沒個熬頭了。她覺得心裏發空。

    鍋裏的水開了。文他娘

    打了一鍋苞米麵糊糊,盛了一碗,又把一包土信子放進碗裏,她端起碗來,一閉眼正要仰頭喝下,忽聽身後撲通一聲。她迴過身,看見傳傑在門後跪著,他號哭道:“娘,俺一直看著你,你可不能把俺們扔下啊!”文他娘過去緊緊地摟著孩子,大放悲聲:“三兒,娘不想拖累你們了,娘去找你爹,你們利利索索地走吧,逃條活命吧!”

    傳文、傳武聞聲跑出東屋。傳文問:“娘,你這是怎麽了?傳傑,你哭什麽?”傳傑哭著說:“大哥,咱娘要尋短見了。”傳文、傳武一齊給娘跪下,哭著:“娘,你糊塗呀!咱還沒到絕路呀,就是要飯俺哥仨兒也能養活你呀!”

    傳武娘剛要說話,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傳文一驚:“傳武,誰敲門?看看去,劫糧的再敢來,跟他們拚了。”傳武順手抄起一根扁擔去開門。

    傳文和傳傑把娘扶進了堂屋。剛坐下,就聽到傳武嚷嚷著:“娘,你猜猜誰來了,俺春山叔迴來了!”說著帶著一個扛著大口袋的大漢進了屋,來人正是他們本家的叔叔朱春山。

    文他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春山,是你?你不是闖關東了嗎?咋迴來了?”朱春山說:“小點聲!裏屋說話。”又迴頭交代傳武,“別嚷嚷,關好院門。”

    文他娘把朱春山讓到炕頭:“春山,坐。傳傑,趕快拉風箱,把鍋裏的糊糊熱一熱給你春山叔喝。”朱春山說:“嫂子,不敢張羅,俺是偷偷來的。”文他娘一驚:“怎麽?在關外惹事了?”朱春山說:“沒有。嫂子,俺是給開山大哥捎信兒的。”文他娘一愣:“你說什麽?大點兒聲!”朱春山抬高了聲音:“開山大哥讓我來捎個信兒!”

    文他娘張大了嘴巴,想說什麽卻哽咽著說不出來,渾身都在抖動著,卻哭不出聲來。三個孩子也是麵麵相覷。這一下把朱春山弄糊塗了:“嫂子,這是怎麽了?”傳文說:“人家說俺爹早就死了。”朱春山一愣:“你聽誰說的?”傳傑搶話:“譚家莊的譚永慶的叔叔譚三爺說的,說俺爹鬧義和團,讓官兵抓去殺頭了,腦袋都掛在北京前門樓子上了。”

    朱春山唾罵了一句,道:“這都是從哪兒傳出來的瞎話?庚子年開山大哥扯起扶清滅洋的旗號,領著咱們這一帶的義和拳打進北京城殺洋毛子,俺一直跟著他。誰知道朝廷後來翻了臉剿殺義和團,不少弟兄把命踢蹬在北京了,俺和開山命大,跑出北京一頭紮到關外。”

    文他娘忽地轉過身,她早已是滿臉的淚水:“好,咱不說這些了!開山讓

    你捎了什麽信?”朱春山一指口袋說:“都在這裏呢。”

    文他娘急忙剪開布袋口,提起袋子往炕上一倒,嘩啦一聲,核桃、鬆子、榛子鋪了一炕,還有一包銀元,沉甸甸的。哥仨兒看傻了眼,隨即瘋搶起來,往自己懷裏扒拉著。

    驀地,傳傑看到一封信,急忙抓起來,輕聲喊道:“娘,俺爹來信了!”文他娘也激動起來:“三兒,快給娘念念!”傳傑撕開信封,看了幾眼,撲哧笑了。文他娘催道:“三兒,別光笑,你快念呀!”傳傑故意拿一把,說:“娘,俺的嗓子發幹。”

    文他娘叫傳武:“傳武,趕快給三兒盛碗糊糊。”

    傳武皺眉道:“三兒,俺不是說你,小小的孩兒毛病不少,一動文墨你就擺譜兒。”文他娘一瞪眼說:“傳武,你少囉唆!要不你念?”傳武不情願地出屋,端了碗迴來。

    朱春山笑道:“嫂子,你這三個兒子,性子各是各路,開山兄弟看見了不知該笑成什麽樣呢!”

    傳傑喝完糊糊,咳嗽了一聲。文他娘道:“小祖宗,譜擺夠了吧?念信呀!”

    傳傑忙說:“好,俺念。文他娘,見字如麵。俺自打起事兵敗,這些年一直遭到官兵追殺,萬不得已闖了關東,不敢和家裏書信來往。現在一切都好,勿念。聽說老家連年遭災,餓死不少人,十分掛念。眼下俺在關外立住腳了,你趕快把家裏的老房和幾畝薄地賣了,到關外找俺。道上怎麽走不便明說,來人會給你交代。知名不具。”

    文他娘聽罷哈哈大笑:“好你個朱開山,真神到底露麵了,俺就知道你死不了,也死不起!你有三個兒子,死了也閉不上眼!”旋又哭著,“你這個昧良心的,我等了你四年,你就吐出這麽幾個字把俺打發了!見了麵我非問問你不可,俺在你眼裏就這麽輕薄?”

    朱春山勸道:“嫂子,別哭了,俺給你交代交代怎麽去找他,要走就當機立斷,猶猶豫豫的夜長夢多。”文他娘說:“怎麽走,你先給俺說個大荒兒。”朱春山說:“開山在大北邊三江口元寶鎮落了腳,怎麽走,住會兒俺叫傳傑拿筆記下來。這麽說吧,打咱這兒走,要說近便走黃河口,坐風船過海到大連,再坐火車。可眼下兵荒馬亂的,小港口不一定有船,要保險還是走龍口,就是圈道。”文他娘道:“還是保險點好,圈道就圈道。”

    大悲轉大喜,傳文和弟弟們睡意全無。哥仨兒一邊嗑著鬆子、榛子,一邊興奮地說著話。傳傑說:“大哥,咱爹長什麽樣?俺都忘了,你給說

    說。”傳文學著戲文上的詞道:“咱爹呀?咱爹長得五大三粗,連腮胡子,豹頭環眼,說起話來甕聲甕氣,走起道來咕咚咕咚的,像碾砣子落地。”傳傑聽得手舞足蹈說:“哥,叫你這麽一說,咱爹和張翼德差不多,怒喝一聲能震斷當陽橋。”傳武問:“三兒,張翼德是誰?”傳傑撇嘴道:“嘁,張翼德都不知道啊?就是張飛!”

    “張飛就張飛唄,還張翼德,改名了?”

    傳傑說:“翼德是張飛的字,你不懂。”

    傳武說:“好,你念的書多,算你有學問。哎,你說關東是個什麽樣?”傳傑來了精神說:“你沒聽闖關東的人迴來說?那可是個寶地,棒打麅子瓢舀魚,是咱大清國的發祥地,老罕王就是從那兒起的家。”傳文點頭說:“俺聽說了,那兒遍地是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到處是老林子,土地肥得攥一把都流油。”傳武納悶地問:“這就怪了,那咱關內的人早年間怎麽不去發財?才想起闖關東?”傳文說:“你懂什麽?那兒太冷,冬天拉屎都得提著棍子。”傳武問:“提棍子幹什麽?怕狗搶屎吃?”傳文嘿嘿笑道:“不是,屎一拉出來就凍硬了,不敲打著不行。”傳武唬得一吐舌頭:“俺的娘哎,可了不得了,那不凍死人?可不敢去。”傳傑說:“沒你說得那麽邪乎,都是形容。”

    傳武不說話了,閉上眼睛遐想,他想那片黑土地,更想爹,他的武功還沒跟爹學全哩。傳傑則邊往嘴裏塞鬆子邊看著癡笑不已的大哥,說:“俺知道大哥想什麽。”

    打從趕走了傳武娘,鮮兒就沒有過好臉色,也不唱小曲了,整日裏唉聲歎氣,任憑爹娘怎麽勸,就是不說話,眼見著瘦了一圈。這天倒反常,紅撲撲的小臉上有了笑,爹娘看在眼裏,心裏不禁納悶。見她悄沒聲地進了自己屋,收拾起東西來。

    譚永慶心裏起疑,跟著走進屋問:“鮮兒,你在幹什麽?”鮮兒支吾道:“不幹什麽,就是想收拾收拾。”“收拾收拾?”譚永慶解開鮮兒的包袱,“這是收拾嗎?俺看你是想出遠門!說,你到底想幹什麽?”鮮兒擠出一個笑臉說:“俺想去姥娘家住幾天。”

    譚永慶一拍桌子說:“住姥娘家?瞪著眼胡說!你姥娘在你大姨家!鮮兒,俺都看見你和傳文到祠堂去了,說實話吧,你到底想幹什麽?”鮮兒一聽,不再遮掩,說:“爹,俺對你實說了吧,傳文家要闖關東,俺要跟他去。”

    譚永慶大驚:“跟他家闖關東?你瘋了!他們到關東投靠誰去?俺養不起閨女了?”鮮兒說:“爹,傳

    文他爹沒死,在關外立住腳了呢。”“那也不行!關東是那麽好闖的嗎?你打聽打聽,闖關東的幾個有好結果?”“不管好結果賴結果,俺是傳文的人,他走哪兒俺跟到哪兒,哪兒的黃土不埋人?”

    譚永慶氣得咆哮:“你就死了這條心,有你爹這口氣在,俺是堅決不讓你跟著他們走!”鮮兒鐵了心,說:“俺就要走!死活跟他走!”譚永慶一把抓住女兒的手,將女兒提了起來:“俺讓你走!看你怎麽走!”說著打開躺箱,把鮮兒抱進去。鮮兒使勁掙紮著,卻無濟於事。譚永慶鎖上躺箱,恨恨地道:“俺叫你跑!”

    就這麽鎖了大半天,鮮兒娘心疼閨女,對丈夫說:“他爹,你把閨女鎖這麽會子了,閨女哭得岔了聲,放她出來吧,讓閨女透透氣兒,吃口飯,喝口水。天都大亮了,她跑不了啦!”譚永慶說:“不行,這閨女性子野,摘了籠頭就收不住了,怎麽也得關她三天,殺殺她的性。”

    鮮兒娘說:“唉,餓三天還行,不給她點水喝?”譚永慶說:“嗯,你去叫貴兒給她點水喝。你不能去,你心腸軟,她哭兩聲你就沒主意了,就得讓貴兒去。”鮮兒娘說:“那你把躺箱的鑰匙給貴兒,打開箱子讓她喝口水。”譚文慶搖頭:“不能開箱。”鮮兒娘愣了:“那她怎麽喝水?”譚永慶說:“找根麥秸,讓她吸。”

    貴兒聽他爹的,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擎著麥秸走進屋,對著躺箱喊:“鮮兒,咱娘讓你喝點水。”鮮兒一聽哥哥的聲音,連聲哀求:“哥,你趕快放俺出去。”貴兒說:“咱爹不讓。”鮮兒問:“那俺怎麽喝水?”

    貴兒把麥秸順進躺箱裏頭:“鮮兒,你吸吧。”鮮兒沒說話,把一碗水都吸淨了。可不一會,躺箱裏流出水來。貴兒問:“鮮兒,怎麽了?哪兒流出來的水呀?”鮮兒小聲說:“哥,不好了,俺尿褲子了,快放俺出來換條褲子。”貴兒說:“咦?怎麽剛喝下去就尿褲子了?俺沒有鑰匙。你等會兒,俺去叫爹來。”鮮兒說:“哥,俺憋屈得難受,控製不了。千萬別讓爹娘知道俺尿褲子了,傳出去羞死人。”貴兒問:“那咋辦?”鮮兒說:“哥,俺在抽屜裏還有把鑰匙。”

    貴兒翻開抽屜找出鑰匙,開了箱。鮮兒紅著臉從躺箱裏爬出來,褲子果然濕了一片。貴兒劃著自己的臉:“羞,羞,大閨女尿褲子!”鮮兒衝他一努嘴:“哥,你出去會兒,俺換條褲子。”貴兒點頭:“好吧,你可不許跑了。”鮮兒說:“俺不跑。”貴兒轉身出了屋,鮮兒趁空提起包袱,推開窗子,跳窗而逃。貴兒在屋外頭喊

    :“鮮兒,好了嗎?俺可要進去了!”卻無人應答。貴兒覺得不妙,忙往屋子裏跑,一看敞開的窗口,頓時大唿小叫:“爹,娘,不好了,鮮兒跑了!”

    村頭上,文他娘帶著三個兒子向遠處張望著,卻遲遲不見鮮兒的影。文他娘問:“傳文,鮮兒和你說好了?不能變卦?”傳文說:“不能。再等一會兒。”傳傑插嘴說:“娘,俺問你件事,有件東西你沒忘了帶著?”文他娘問:“什麽東西?你說。”傳傑說:“咱家的老宗譜。”

    文他娘一聽,急得跺腳:“可壞了!忙活忘了。傳武,你腿快,迴去拿。”傳傑從包裹裏抽出折疊好了的宗譜,嘿嘿笑著說:“不用了,俺拿著呢。”文他娘高興了:“還是俺三兒,慮事兒就是周到。”說了一大會子話,緊等慢等就是不見人來。文他娘說:“傳文,不等了,時候不早了,興許是她爹娘不讓,咱趕緊奔龍口上船吧。”傳文無限惆悵道:“唉,看樣鮮兒變卦了。走吧。”

    文他娘望著村子裏生起的炊煙,落了淚說:“孩子,咱這也是背井離鄉,都跪下吧,給老家磕個頭吧,這是生咱養咱的地方呀,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三個孩子隨著母親依次跪下,向著家鄉三叩首。淒冷的風吹到了臉上,竟給人別樣溫暖的氣息。這揚起黃塵的風來自他們要去的關東,卻在故鄉的土地上纏繞,百折千迴,這一去不知何時能和這風一樣重迴故土呢!

    全家人上路了。傳文一步三迴頭,雙眼溢滿了淚水。走出去大約七八裏路,不料想譚永慶率了一班子人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把朱家四口人當頭攔住。譚永慶劈頭蓋臉地問:“文他娘,俺鮮兒呢?”

    文他娘被問愣了:“你的閨女問不著俺。”譚永慶又問:“她沒跟你們來?”傳文急了說:“沒有呀!俺還能把她藏下?”譚永慶大哭:“壞了,俺閨女跑了!”傳文更急,道:“跑了?鮮兒跑了?俺媳婦跑了?你是怎麽看的!”譚永慶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道:“鮮兒,你是中了邪了,你跑哪兒去了!不要爹娘了?白養活你這麽大!你這個沒良心的閨女啊!”

    那龍口港地處山東半島北萊州灣畔,波連遼津,地扼直魯。港灣北有屺姆島連陸沙壩為屏障,南有金沙灘環抱,水深腹闊,不淤不凍,是個天然良港。

    時值初冬天氣,港口內的碼頭邊停靠著約三十條大小不一的漁船。港口岸上,闖關東的人群拖兒帶女,擁擠不堪。一夥乞丐敲著牛腿骨向人們乞討。數十名清兵守護在碼頭附近,陣勢森嚴。

    隆福祥的掌

    櫃周大善人周豐年領著他的跟班背著手在人流裏慢慢地溜達著,滿臉的憂慮之色。不遠處,有一排當街搭的長約一裏的粥棚,為闖關東的鄉親們施粥,難民們在粥棚前排起了長龍,大鍋裏的粥眼瞅著要見底。周豐年吩咐跟班的:“小山子,我看粥不夠啊,你告訴二掌櫃的,再到義和盛糧棧扛幾包熬幾鍋粥。”

    跟班小山子道:“掌櫃的,義和盛說了,不給現大洋人家不賒賬了。再說了,您已經施了一個多月粥了,咱的家底已經空了,大奶奶陪嫁的首飾都變賣了,見好就收吧。”周豐年怒喝:“混賬!什麽叫見好就收?我施粥是沽名釣譽嗎?這都是大清的子民,咱齊魯大地的鄉親,他們有難了,背井離鄉謀生路,不易呀,我周豐年不能救民於水火,為鄉親們施粥不應該嗎?就是傾家蕩產也沒的說。”小山子低頭答應:“是,掌櫃的。”轉身慢騰騰地去了。周豐年在後頭催他道:“緊走兩步,踩螞蟻蛋啊!”

    見小山子跑快了,周豐年也緊走兩步,上了一個高台,對擠成一團的難民喊道:“鄉親們,不要擁擠,粥還有,我周某粥還是供得起的。”

    人群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讚歎:“唉,真是大善人呀,施了一個多月粥了,他就是有萬貫家財也會吃空的呀!”旁邊的一中年漢子附和道:“誰說不是?菩薩保佑他多福多壽吧。”周豐年從高台上下來問那老漢:“老鄉台,也去闖關東?”老漢道:“唉,在家裏就得等死,闖闖看吧。”周豐年又問:“哪裏人呀?”老漢道:“濰坊的。”周大善人又問旁邊的漢子:“這位老鄉呢?”那漢子道:“俺是淄博的,也去闖關東。”周大善人仰天長歎道:“老天爺呀,偌大的山東活不下人了!”

    一個十歲大小的孩子蜷縮在牆根,像一條無聲無息的小狗,臉上的淚痕沾滿了泥漬,耳後貼著一塊膏藥。他彎著泥汙的腿,一隻小手端著碗,張大嘴喝米湯,另一隻手牢牢抓住半個窩窩頭,不時地向嘴裏塞著。周豐年看見了走過來,蹲下身子,輕聲道:“娃子,慢慢吃,別噎著。”孩子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他,把窩窩頭藏到背後。周豐年苦笑說:“娃子,別怕,沒人搶你。”又拍著他的腦瓜問,“你爹你娘呢?”那孩子轉著小眼珠,向四周環視了一下,哇地哭起來:“俺娘呢?俺娘沒有了!俺要娘!”

    朱家三個兒子緊緊地拉著手,護著母親在人流裏走著。這一路東行,四口人已是身疲力竭,好歹到了龍口港,滿以為可以馬上就上船北行,卻趕上天時不好,無風無浪,無法起錨。他們好不容易找了個背靜

    的地方坐下了。傳傑問:“娘,什麽時候吃飯呀?餓死俺了!”文他娘說:“這就吃。”她望著傳文說,“傳文,盛幹糧的包袱呢?”

    傳文答應了一聲,卻馬上驚驚乍乍地喊:“娘呀,不好了,丟了!”文他娘變了臉:“傳文,你都是要說媳婦的人了,怎麽做事這麽沒根?”

    傳武說:“俺哥吧,這一道上光顧著念叨鮮兒姐了,丟了魂兒似的,真沒出息!”傳傑也埋怨說:“什麽也別說了,大哥是媳婦迷,幸虧還沒說上媳婦,要是有媳婦了還顧得了誰?”

    文他娘斥責道:“傳文,你爹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跟著鏢局走江湖了,你看你,連個包袱都看不住,幹糧丟了咱這一道吃什麽?現在就是有錢也沒處買呀!荒料,以後什麽也不敢指望你了!”她越說越氣,扇了傳文一個耳光。

    傳文笑了,脫了衣裳說:“娘,你別生氣,看,這是什麽?”原來煎餅捆在他的身上!文他娘不好意思了,說道:“傳文,娘錯怪你了,還是你慮事兒周到。”傳文憨憨地笑著:“娘打兩下那是疼俺,有人想討娘打還討不著呢。”傳文把煎餅分給娘和兩個弟弟,分完又把自己那份捆到腰上。文他娘問:“傳文,你怎麽不吃?”傳文一笑:“娘,俺不餓。”文他娘歎口氣:“唉,老大到底是老大。俺也不吃了。”傳文說:“娘,你吃你的,俺真的不餓。”

    傳傑吃著煎餅插話說:“娘,依著俺說,應該把煎餅一人一份分開拿著,要不走散了俺就得餓死。”傳文說:“那可不行,煎餅到你們手裏,不到天黑就都吃光了,俺不放心。”

    傳武說:“你不放心俺?俺還不放心你呢!你要是偷著吃了怎麽辦?”傳傑幫腔說:“是呀,你要是偷著吃了,俺還能扒開肚子掏出來?應當分開拿著。”傳文說:“說什麽也沒用,這是娘給俺的權,你們信不過沒有用,娘信得過俺。”傳武把最後一口煎餅咽下,一抹嘴:“你少拿娘壓人,把煎餅拿出來!三兒,他不應承咱倆就動手搶!”哥兒倆摩拳擦掌地要動手。

    傳文嘿嘿樂道:“不行就是不行,剛出門你們倆就想反了是不是?你倆動手試試!”傳武氣咻咻地說:“早就受夠你了,叫你成天在家裏裝大,三兒,動手!”說著他和傳傑摟腰抱腿,和傳文舞弄起來。

    文他娘看著弟兄三個,笑著說:“你哥們的事兒俺可不管,有你們三個在娘跟前耍笑鬧騰,娘這一輩子也不會老!”想了想又說,“別鬧了,你爹不在跟前,長子如父,聽你大哥的!”

    傳文蹲在地上望著遠處粥棚前湧動的人群,不禁想起了鮮兒,眼圈兒又紅了。文他娘看著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傳武說:“哥,那邊開粥棚了,俺去討粥。”傳文搖搖頭:“不行,這麽亂這麽擠,走散了怎麽辦?”傳武說:“你這個人,樹葉掉了怕砸著頭,俺一個大活人怎麽會丟了?你們在這兒等著,俺去去就來。”說完便拎著小鐵桶一路小跑擠進討粥的人群中,隻見他左閃右躲,在討粥人的襠下鑽來鑽去,一會兒工夫便拎著一桶粥跑迴來。

    港口碼頭的一個小茶館裏,穿著長衫的夏元璋和商人老湯看著大海說話。夏元璋是關東人,家在旅順,常年跑關內。他本準備按計劃迴家,不料因為無風無船,也隻得在岸上等。老湯問他:“夏掌櫃,你這一趟生意怎麽樣?抓撓了點?”夏元璋歎了口氣,說道:“唉,別提了,跑了半年,什麽生意也沒做成。這年頭山東地麵還有什麽生意可做?連年災荒,兵匪橫行,大夥都忙著逃命去了。”

    老湯說:“唉,海南鬧饑荒,海北就打仗,這才叫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你說一個俄羅斯,一個小日本,幹嗎跑咱們大清國打仗?”

    夏元璋又歎道:“唉,自打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城,太後老佛爺叫洋毛子嚇破了膽,今天簽訂條約,明天割地賠款,引來一批又一批瘋狗,分贓不均就打起來。就說旅順吧,甲午海戰後,老毛子借口保護大清國不受外國侵略,硬是把咱的港口占了,把小日本擠出去了。小日本豈能甘心?這不,又卷土重來。這是一對瘋狗,在中國的地盤上咬起來了,咬紅了眼!”

    老湯問:“唉,也不知道海北那邊怎麽樣了?”

    夏元璋一指海麵說:“你看,這幾十條帆船待風而發,可是三天了沒有一絲風刮過,怎麽過海?你看這個港,現在壓了多少難民?要不是隆福祥的周大善人開設粥棚,還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呢!”

    “這個周大善人是個什麽來曆?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實力?”

    夏元璋說:“我常跑龍口,對他還是略知一二。此人大名周豐年,字惠圃,年輕的時候中過舉,以後就開始經商,也是經營有道,生意越做越大,現在是膠東這一帶的巨賈名商。”老湯驚歎道:“哦?中過舉又經商,這麽說是儒商了?”

    夏元璋道:“說起這位周大善人話就長了,此人平生有三大愛好。第一個愛好是好穿戴。出門從來都是一身長衫,料子好不說,做工極其講究,黑禮服呢子的,布鞋非北京步連升的不穿,從來都是纖塵不染;每次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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