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山東章丘的冬天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那章丘本也是人傑地靈之處,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故鄉,泉水豐盈,景致卓然,然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因連年災害,莊稼絕收,以致匪患橫行,餓殍遍野,空曠的田野上,北風唿嘯著掠過,讓陰沉的天空更顯蕭瑟。而村莊間簡陋的道路上,一群群拖家帶口的人們推著獨輪車向遠方沉默又衰疲地走著,他們都是要去闖關東的難民——雖然故土難舍,但是果腹活命是最現實的生活。關外到底是什麽樣子,是良田沃野還是雪域凍土,他們不知道,他們隻知道,在遠方有那麽一片廣袤的土地,也許能接納他們,容他們討一口吃食。

    這樣的天氣裏,也許隻有少年才能忘了憂愁。朱家峪村朱開山家的院子裏便是一派喧鬧,家裏的老二傳武正和三弟傳傑甩開膀子摔跤呢。雖然天寒,兩人卻隻著單褲,上身套了件跤衣,一頭汗水,腦袋上還冒著熱氣。傳武十八歲,傳傑十四,兩人身高差一截,但眉眼卻相似。又鬥罷一迴合,兩人索性將套在身上的跤衣也啪的一聲摔到地上。

    朱傳武光著結實的上身,抱著肩膀,眯著眼睛對弟弟道:“三兒,來吧,今天二哥教給你第三招,大背跨!”朱傳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二哥,今天就算了吧,我餓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這肚皮都貼到後脊梁骨了,要玩你自己玩。”朱傳武斜楞起眼睛:“三歲看著吃老相,從小你就是個挺不起胎的主!咱娘慣你,我可不慣你老孩子的毛病,一日三習武,這可是當年咱爹立下的規矩,雖說咱爹不在家,可這規矩不能改!把眼睛瞪起來,我可要下手了!”

    傳武說著一側身一跨步,把傳傑背了個大口袋。傳傑慘叫一聲,好不容易爬起來,道:“二哥,你真下得去手啊!”傳武不接話,一個惡虎前跳,把剛站起來的傳傑又摜倒在地。傳傑火了,躍起來摟住了傳武,傳武倒樂了:“對,這就對了,這才有個老爺們樣,咱爹說了: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隻要還有一口氣,這功就得練!一輩子不吃虧!上步,掏小袖,側身貼,腿要進去,腰要用力……背呀,使勁背呀!”傳傑唿唿地喘著氣,可就是背不動。傳武從懷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幹菜餅子,放在弟弟鼻子前聞了聞,說:“你要是把我背過去,這塊菜餅子給你了。”傳傑瞪大了眼:“二哥,給我咬一口吧,咬一口我就把你背過去。”

    傳武讓傳傑咬了一口:“背呀!”傳傑耍賴道:“再咬一口。”傳武把餅遞給他:“咬吧。”傳傑一邊吃著一邊說:“二哥,你說大哥能把鮮兒姐娶

    迴來嗎?”傳武道:“不知道!”傳傑道:“我看夠嗆,到現在娶她的糧食還沒湊齊呢……”傳武聽了皺眉:“你管那麽多事幹什麽?”

    “那天我碰見鮮兒姐了,哎呀,真是越長越俊,嗓子還越來越好聽了,說話像唱戲似的……”傳傑捏著嗓子學著鮮兒,“三兄弟,你告訴二兄弟,娶我的那天你們倆可要一塊兒來啊,你二哥還是那麽皮嗎?你告訴他,等我過了門慢慢地給他梳梳皮子——二哥,娶鮮兒姐那天你去嗎?”

    傳武撓頭道:“我去幹什麽?”

    “去吧,哎,那天你穿什麽衣裳去?”傳傑說著咽下最後一口餅。

    傳武眼睛突然直了:“你小子誆我啊,我的菜餅子哪去了?”傳傑哈哈大笑:“就著話吃了!”傳武一急又把傳傑放倒在地。

    屋裏傳來他們娘的喊聲:“你們倆別鬧了,進來!”

    傳武扭著傳傑的胳膊進了屋,他們娘咣當咣當擺弄著一台老織布機,對兩人道:“你哥去你姥爺家借糧快三天了,也該迴來了,街麵不靜板,你哥倆到村頭去迎迎他。”兩人答應著就要去,又被娘喊住了:“慢點,家裏快沒吃的了,別忘了提著水葫蘆,饑了渴了就喝口水,見人嘴勤快點,問一句:見了俺哥沒有?”

    送走了兄弟倆,當娘的長歎一聲,心裏又難受地罵了句:死鬼,怎麽也該來個信啊!她當家的朱開山去了關東,一走就是四年,沒個動靜。她是當爹又當娘,苦累著自己帶起三個孩子,幸虧孩子們還爭氣。可是沒料到年成如此壞,眼見家裏要斷糧,那老三已瘦得皮包骨頭,老大又要娶親,老二還是長身體的時候,三個小夥子正是吃飯的年歲啊!

    正琢磨著,她未來的親家、鮮兒的爹譚永慶挑簾進了屋。傳武娘忙站起來:“他叔,你來了,坐。”譚永慶道:“順道,過來看看。”傳武娘淡淡一笑:“什麽事就說吧,不用拐彎抹角的。”譚永慶訕訕笑道:“還能有什麽事?你家傳文和俺鮮兒的事唄。”傳武娘鎖著眉頭:“他倆的事?不都說定了嗎?他叔,你還有什麽說法?”

    譚永慶道:“也沒什麽說法,就是想看看你們辦得怎麽樣了。連著三年趕上大災,一拖再拖,咱也拖不起了,俺不急嫁閨女,趕上了也沒法子。趕快把他們的事辦了吧,鮮兒早晚是你家的媳婦,那些老禮數都免了,可是那一鬥小米還是不能免的。”

    傳武娘笑道:“他叔,趕上這年頭誰家有富餘的糧食?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俺家裏的糧食劃拉劃拉不夠一鬥。

    你也不用把腦門子揪著,俺打發傳文上他姥爺家去借了,咱兩家說好的事就不能變!”

    譚永慶忙點頭:“那敢情好。按理說遇上這樣的災年不應當娶嫁,可俺們家鮮兒已經等了三年了,你們今年說娶,明年說娶,到底也沒娶,原來說等朱開山迴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迴不來了。唉,俺們也不等了。”

    傳武娘歎道:“他叔,俺不是不想娶,自從義和團起事兒,俺家裏事兒就沒斷溜兒,哪顧得了這些?你也不是不知道。”

    譚永慶也感歎:“唉,怎麽不知道?義和團起事兒,朱開山開香堂殺洋毛子鬧得轟轟烈烈,朝廷翻了臉要問他的死罪,他倒好,尥蹶子去了關東。跑了有幾年了吧?一直沒有響動?”

    傳武娘搖了搖頭,爬起身:“唉,這老頭子,還不知死活呢。家裏也沒什麽吃的,俺去燒鍋水,打點粥給你喝。”譚永慶忙起身:“用不著,俺就是打個招唿催催。你睡吧,俺走了。”說著,人已出了門。

    傳武兄弟沒走遠,在村頭上就迎上了哥哥朱傳文。傳文正被一群敲牛骨棒唱著蓮花落要飯的乞丐團團圍住,乞丐們唱著乞食,這個道:“哎,這個老弟好麵善,蟠桃會上見過麵,慈眉善目心腸好,咱們弟兄挺有緣。”那個道:“哎,說有緣道有緣,兄弟快來幫幫咱,我們還要往北走,給點吃的救救難,樂善好施有好報,保你有段好姻緣。”另一個道:“媳婦美貌賽嫦娥,多子多福多壽限,披金戴銀跨駿馬,世世代代做大官。”

    傳文盡力掙脫著,聲嘶力竭道:“你們別纏著俺,俺也餓著肚子呢,俺有急事!”傳武、傳傑忙過去,推開幾個乞丐。傳武一把拉住大哥道:“快走,娘都等急了。”傳傑看看哥哥焦黃又憔悴的麵容,又看看他空空的手,問道:“哥,借的糧食呢?”傳文也不搭腔,趁空衝開人群就往家跑,傳武、傳傑在後頭緊緊跟著。

    傳文一頭拱進家門,喊了聲“娘呀”,便栽倒在地。傳武娘一個高蹦到地上,掐著傳文的人中,吩咐跟進來的傳武、傳傑:“你們倆還愣著幹什麽?燒水去!”

    喝了娘灌的熱水,傳文這才幽幽地醒過來,一看見娘在跟前,頓時淚流滿麵,緊抓住娘的手道:“娘啊,可不好了,俺姥爺和姥娘,他們……”

    傳武娘焦急道:“快說,他們怎麽了?”

    “俺走了六十裏山路,到了姥娘家推開門一看,俺的娘呀,姥娘一家懸梁自盡了!”

    傳武娘如五雷轟頂,號啕大哭:“爹

    呀,娘呀,你們這是怎麽了?遇見什麽難事了嗎?怎麽就不能活了?天哪!”傳文哭道:“街坊說了,俺舅領著鄉親們吃大戶,三天前讓人家麻袋蒙頭扔進井裏了,日子沒法過了。”

    傳武娘哭夠了,久久無語,忽地起身就要走。傳傑見狀忙拉住,問:“娘,你要到哪兒去?”

    傳武娘擦著淚水:“去你姥娘家,發送發送俺爹俺娘,俺老魏家絕了戶了……”她話未說完,悲從心來,哽咽一聲,支撐不住,又倒了下去。

    傳文說:“娘,你病成這樣了,怎麽去呀!再說了,你拿什麽發送姥爺姥娘?”傳武娘擦幹了眼淚:“傳文、傳武,你們倆到老張大爺家借來快碼子,把院裏的老楊樹殺了吧。傳傑,你去請黃木匠,做兩口薄木棺材,不能讓你姥爺姥娘就這麽走了。”傳文哭道:“娘,使不得啊,那是你和俺爹留著給自己做壽材的,誰也不能動啊!”傳武娘閉著眼睛:“顧不得了,殺!”

    打發父母入了土,傳武娘大病一場,可再難日子還得往下過。看著三個孩子像霜打了的茄子,連最小的傳傑也沒了往日的吵鬧,她又不禁想起了遠在關東的丈夫:關東,關東,關東到底有什麽,把人都迷得魔怔,迷得不知音訊,迷得不問家裏老小死活。她懂得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他是能擔當的漢子,可是,四年了,念想變成空望,期望變成失望,她已經在夜裏流幹了淚水。

    一大早,傳武娘強打起精神,把傳文叫到跟前:“傳文,俺囑咐你的那件事辦了?鮮兒她爹又來催著迎親了。”傳文苦著臉:“娘,俺跑遍了全村也湊不齊一鬥米,家家都揭不開鍋,誰家還有糧呀!”傳武娘歎口氣:“傳文,實在沒法子了,你去和老譚叔商議商議,少兩升米行不行?咱家刮淨缸底也就能湊齊八升,委實沒有辦法了。”

    “娘啊,都說好了的事,叫咱辦得不利索,俺張不開口呀!”

    傳武娘罵道:“傳文呀,你什麽時候才能頂起鍋蓋?傳傑,陪你哥哥去譚家求求情。”傳傑挺脆快:“哎,俺去。”

    傳武娘又氣道:“你說你們的死爹,自己闖了大禍,一蹄子尥到關外,四年了,這個沒良心的,直到現在也不來個信兒!都說關東是個寶地,保不準他現在置了房子置了地,牛馬滿圈,三房四妾,早把咱們娘們兒忘了!你們不信?現在他正喝著小酒打著飽嗝,放著響屁抽關東煙兒,蹲在房頂上風涼呢!”

    傳傑使個眼色,連推帶搡把還要磨蹭的哥哥拽出了屋。傳文說:“三兒,這都是說好了

    的事又變卦了,你說到了鮮兒家俺怎麽開這個口?咱家就你念了幾年私塾,《詩經》都開講了,你教教哥。”

    傳傑撇撇嘴:“嘴長在自己的鼻子底下,怎麽就開不了口?你看俺是怎麽說的。”他連說帶比畫,“見了鮮兒她爹,你先作個揖,唱個喏:泰山老大人在上,小婿朱傳文這廂有禮了。”

    傳文說:“不妥,不妥,怎麽像戲文似的?你別唬俺,俺知道,泰山老大人是稱唿老丈人,鮮兒還沒過門呢,不能這麽說。”

    “那你就先作個揖,這麽說:老譚大叔,俺奉了高堂老母之命和您老過個話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沒得說的,娶親納彩禮這也是老理兒。這不是趕上荒年了嗎,有些事兒得商量著來,俺家滿劃拉就湊了八升小米,您老就笑納了吧,趕上好年頭俺們一定給您補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傳傑小小的歲數竟滿口的學問。

    傳文搖著頭:“有些話聽不懂,你能不能都給變成莊戶話?”

    傳傑也跟著搖頭:“朽木不可雕也!算了,你就這樣說:老譚叔,俺娘說了,俺家的糧食也見囤底兒了,你就抬抬手讓鮮兒嫁過去吧!俺給你磕頭還不行嗎?”傳文一愣:“還要磕頭?不行,俺羞得慌。”傳傑不屑道:“給老丈人磕頭害什麽羞?把嫂子舞弄來家是真的。你就照俺說的辦,沒錯兒。”

    譚永慶正和一個老漢在家裏抽著煙拉呱。譚永慶說:“說從前幹什麽?從前俺家這大門口斷過車馬嗎?別的不說,過年誰家敢在院裏搭台子唱大戲?俺家就有那勢力,鮮兒還上台扮過角兒,她唱的《王定保借當》沒聽過還是《小姑賢》沒聽過?要不是俺攔著不讓她唱戲,現在早就成角兒了。”

    老漢附和道:“你說你們家當年也是大門大戶,怎麽就把鮮兒說給朱開山的兒子呢?門不當戶不對呀!”

    譚永慶道:“不就是看他家的門風好嗎?朱開山在咱們朱家鎮誰不知道?那也是條漢子,一套八卦拳遠近沒敵手,鋤強扶弱那是有了名的。”

    老漢點頭歎道:“那倒是。可惜呀,跟著義和團起事兒攤上官司,家也敗了。這門親事不後悔?”

    “後悔有什麽用?定下來的親事就是鐵板上釘的釘子,要是悔親還叫俺怎麽做人?再說了,鮮兒早就說了,死活是朱家的人了。”

    老漢又點點頭:“要說鮮兒和傳文倒也般配。她一小就跟朱開山學拳腳,武藝不在傳文之下,兩個孩子好得很。那就把婚事早些辦了,閨女留在家裏,一

    年也得不少的糧食。”譚永慶說:“催了好幾迴了,沒跟他們要什麽彩禮,就是要一鬥小米,過分嗎?”老漢說:“要說起來也不算過分。”

    “可就這點要求也難住他們了。”

    “唉,現在最高貴的是什麽?也就是糧食,一鬥小米可以換迴一副好壽材呢。”

    譚永慶搖搖頭:“俺倒沒那麽想,是為了貴兒。貴兒定親了,就是勺子頭孫大手的閨女,人家沒要彩禮,就是要一鬥小米。”

    “是啊,這年頭眼睛都盯著糧食。”老漢正說著,忽然往遠處一指,“哎,說曹操曹操到,你看村頭誰過來了?”

    譚永慶眯著眼往外一探身,村頭上傳文兄弟倆正往這邊走,他一拍腿:“不好,是朱開山的老大和小三兒,空著手,八成是糧食沒湊夠,俺不想見他們。”說著踅著身子出去關了院門。

    傳文和傳傑走到譚家門前,見門扉緊閉,便使勁敲門,敲了半天也無人應聲,隻聞狗吠。也巧,譚永慶的兒子貴兒恰好迴家,見到傳文兄弟,問:“你砸俺家的門幹什麽?”傳文忙答腔:“找你爹說話。”貴兒又問:“哎,你什麽時候娶俺妹?你快娶吧,你娶不了,俺也娶不了。俺爹說了,你家要是把糧食送來,他立馬就給俺娶媳婦。”

    傳文說:“你爹不想見俺。”貴兒一笑:“俺幫你砸。”說著咚咚擂起門來,“爹,開門,俺妹夫來了!”

    驀地,兩塊土疙瘩落在傳文的腳下。他抬起頭,隻見鮮兒攀在院裏的石榴樹上衝他笑呢。貴兒也看見了,忙喊:“鮮兒,開門。”鮮兒說:“你一邊玩兒去,俺和他說話。”傳文道:“是你呀?嚇了俺一跳!屬猴子的啊?誰家的大閨女爬樹?下來,別摔著!”鮮兒笑著:“傳文哥,下不來了!你抱俺下來。”

    “你家的門關得緊緊的,俺怎麽進去?”

    “你不會跳牆進來?”

    傳文撇嘴道:“俺要是敢跳牆,你爹知道了還不砸斷俺的腿?哎,跟你爹說少兩升行不行?俺娘就湊了八升。”鮮兒說:“那可不行,俺家就指望這點糧食給哥娶親呢。”

    傳傑湊來插嘴逗趣:“嫂子,俺的好嫂子,就別難為人了,你要是過了門咱就在一個鍋裏攪馬勺了,要是為難俺哥,等你過了門兒看俺怎麽捉弄你!在你碗裏摻沙子,給你的花被窩尿得呱呱濕!”

    鮮兒樂了:“你敢!到時候俺就把你扒光了,讓你睡尿被窩,什麽時候把俺的被窩烘幹了才放你走!”

    傳傑壞笑:“睡你的被窩俺哥可不能答應。”

    鮮兒說:“好吧,俺和爹說說看,你倆等著。”說著下了石榴樹,輕盈地走進堂屋。譚永慶聽在耳中,看閨女進來,卻一板臉:“鮮兒,你爬在石榴樹上和誰說話?越來越不像閨女樣了。”鮮兒笑著:“爹,別裝糊塗了。他家就有八升小米,你就應承了吧。”譚永慶一拍桌子:“好啊,還沒嫁過去就替婆家說話,俺白養了你一場!你去對他說,一鬥小米,少一粒也不行!”

    鮮兒一吐舌頭,又出門爬上石榴樹,對門外的哥倆說:“俺爹說了,小米少一粒也不行。”傳文著急了:“這可怎麽辦?這親娶不成了。”鮮兒道:“傳文哥,別急呀,再想想別的法子,你會有辦法的。”

    “俺有什麽辦法?就是現拉也來不及呀!”

    鮮兒咯咯笑著:“那你就拉金豆子,拿金豆子頂賬也行。”說著下了石榴樹。傳文扒著門縫往院裏看,看到鮮兒的一隻大眼睛,問道:“鮮兒,想不想俺?”鮮兒反問:“你呢?你想不想?”傳文道:“想,做夢都想。俺夢見你坐著大花轎往俺家走,俺騎著大紅馬跟在後邊,你沒羞沒臊,偷偷地挑開紅蓋頭看著俺哩。”

    鮮兒的眼睛沒有了,院裏傳來她銀鈴似的戲文聲:“忽聽門外聲連天,想必是哥哥到門前,忙將花針盤絨線,想給哥哥開門栓,又怕爹娘來埋怨……”

    傳文樂顛顛地在外頭喊:“鮮兒,你等著,俺叫你唱,過了門看俺怎麽收拾你!”說著暈頭轉腦地走了。傳傑拉住他:“哥,就這麽走了?”傳文把眼一瞪:“不走怎麽辦?人家不開門呀!”

    兄弟倆蔫頭耷腦地迴了家,他們娘問:“傳文,迴來了?你叔怎麽說的?”傳文沮喪地說:“俺叔發話了,小米少一粒也不行。”傳武娘問:“這話是他親口說的?”傳文說:“叔不肯見俺,門也沒讓進,讓鮮兒過的話。”

    傳武娘長歎一聲:“這可怎麽好呢?”傳傑學舌:“娘,俺哥淨和嫂子說那些沒羞沒臊的話,哪說正經的了?迴來的道上還搖頭晃腦地唱戲文,早把你囑咐的話忘了!”傳武娘恨恨地瞪了大兒子一眼:“俺早就知道你哥是塊荒料!指望誰也不行。譚永慶這個死倔老頭子,俺親自登門吧。”傳傑說:“娘,俺陪你去趟?”

    又迴譚家,這迴院門沒鎖,傳傑娘倆在院門口正猶豫著,鮮兒娘卻迎出門來:“哎呀,是老朱嫂子,快屋裏進。”傳武娘譏誚道:“你家的門檻兒高,俺能邁過去?”鮮兒娘笑:“把你腚

    巧的,趕上喜蛛了,會拉絲兒。”

    傳武娘問:“他叔呢?”鮮兒娘說:“在後院起糞呢,有話跟俺說。”說著把傳武娘迎屋內。

    傳傑沒進屋,見鮮兒坐在院裏掐苞米辮子,便湊到她跟前,小聲道:“嫂子手真巧,看你掐的辮子,又細又勻,真眼氣人兒。”鮮兒笑道:“是嗎?你真會奉承個人。等過了門俺給你掐辮子,編個好看的草帽。”傳傑乖巧地說:“那俺就先謝謝嫂子了。”鮮兒說:“別一口一個嫂子的,還沒過門呢。”傳傑道:“早晚的事兒,這麽叫顯著親熱。”

    傳武娘在堂屋裏四處看著,說:“看你家,收拾得利利索索,一看就是過日子人家。”鮮兒娘說:“沒屁放找嗝打,有事兒說事兒,灌米湯溜不圓肚子。”傳武娘嘎嘎笑著:“你這張嘴,鋒快,給刀子不換,鮮兒要是像了你,過了門兒,光一張嘴就把俺娘們零刀割了!”鮮兒娘撇撇嘴:“稱上二斤棉花紡一紡,誰不知道你朱開山的老婆子?鬧紅燈照的時候把你能的,插上雞毛能飛上天,十個鮮兒也不是你的對手。”

    傳武娘說:“說笑歸說笑,有事要和你們商量。唉,俺答應了,鮮兒過門給你們一鬥小米,刮淨囤子底兒就湊了八升,沒辦法打發傳文到他姥娘家借,想是你也有個耳聞……”說著不免又流淚,“唉,輪到咱燒香佛爺掉腚兒。你們家就不能鬆鬆口?但凡是有一點辦法也不至於厚著臉皮求你們。”

    鮮兒娘的眼淚也簌簌往下掉:“唉,要是撂在過去,一鬥小米俺家眼皮子夾不住,可趕上這荒年糧食比金子貴。你也不是不知道,鮮兒他爺自從抽大煙敗了家,俺家的房子地都折騰幹淨了,鮮兒他哥,就是貴兒,也要娶媳婦了,女方家非要這一鬥小米,俺不找你要找誰去?也是實在沒法子了。”

    傳武娘低聲道:“就差二升,你們娶媳婦也不能一點血不出,你和他叔再商量商量。”女人家到底心軟,鮮兒娘點點頭:“好吧,俺去說說看。你坐這兒等著。”說著出了屋子。好一會子,鮮兒娘迴來了:“她嬸子,磨破嘴皮說好了,老頭子開麵了,八升就八升吧,剩下的二升俺自己想辦法。”傳武娘握緊了親家的手,隻點頭也說不出話,淚又湧了出來。

    院子裏傳傑還和鮮兒熱乎乎地說話。傳傑說:“嫂子,俺哥是真想你。嫂子,真的!俺哥天天晚上睡覺都摟著枕頭,嘴裏念叨:鮮兒,哥真想你呀,你什麽時候才能過門呀,哥等不及了,哥摟著你好好親親。你的嘴唇真紅啊,辮子真粗呀,模樣真俊呀……”

    鮮兒羞紅了臉:“淨胡說,沒羞沒臊!”傳傑越說越來勁兒:“嫂子,咱不羞臊。你聽俺說,俺的書念到《詩經》了,先生開講了,頭一篇你猜是什麽?《關雎》。俺背給你聽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鮮兒說:“別背了,俺聽不懂。”傳傑說:“不要緊,俺給你講講。雎鳩就是斑鳩,說的是河裏的沙洲上,一公一母兩隻斑鳩相好呢,呱呱地叫著,互相引誘。先生說了,此乃興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的就是漂亮的大閨女,小夥子緊追不舍……”鮮兒捂著臉:“別說了,別說了,臊死了!俺不信,先生還說這些?都是你瞎編排。”

    正笑鬧著,鮮兒娘送傳武娘出了門。傳傑忙正了臉色,站起來。譚永慶也從院後頭轉出來,客氣道:“她嬸兒,這就走呀?”傳武娘道:“你也不留飯,不走做什麽?”

    鮮兒娘衝傳傑努努嘴:“看他倆,說得挺熱乎。”譚永慶摩挲著傳傑的腦袋瓜兒:“這孩子,就是聰明伶俐,性子也綿軟,招人喜歡,俺要是再有一個閨女,高低嫁給他做媳婦。”傳武娘慈愛地望著傳傑:“俺家裏沒有丫頭,就把三兒當丫頭養著,書數他念得多,知大知小的。”

    傳傑順竿爬,向譚家長輩反複鞠躬謝禮:“謝謝叔叔嬸子,俺娘這迴可以睡個囫圇覺了,咱們以後就是親戚了,要常走動,俺哪兒有禮數不周多指教,用不著客氣,都是一家人了。”

    譚永慶高興道:“鮮兒,你看傳傑,多會說話!以後跟你這個弟弟學著點兒。”鮮兒咯咯笑著:“你們呀,讓他蒙著了,別看他人小,鬼點子可多了!”

    天早早地擦黑了,朱開山家燃著一支蠟燭,傳文兄弟圍坐在母親跟前,一派其樂融融。傳武娘囑咐老大:“傳文,把借的米都記好賬,年景好了加倍還給人家。”傳文答道:“娘,這些米借了好幾家,俺可記不住,再說了,好多人家的名字俺不會寫。”傳傑逞能:“娘,俺能記住。譚春早家二升,傅發武家二升,劉思春家一升,三大爺家一升半……”

    傳武娘打斷他:“好了,別說了,你記個賬。唉,這都是些虧空啊,將來都得還。”傳傑撐著口袋:“娘,俺倒不出手來,讓二哥給俺研墨。”傳武不忿:“記個賬還得有人伺候筆墨,把你喜張的。”傳武娘數落傳文、傳武道:“你們兩個當哥哥的,記個賬都不會,白吃飽。”傳文道:“還說什麽說?哥兒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闖關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滿堂孫建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滿堂孫建業並收藏闖關東最新章節